隨著鎖從外邊被打開的聲音,吱扭一聲門被打開了,十幾個日本彪形大漢渾身上下被白色特別防護服遮掩得嚴嚴實實,就連頭部和腳也被防毒面具和白色塑料袋藏了起來,就好像這些奄奄一息的人會傳染疾病一樣可怕,牢房裡的人彷彿覺得有一陣寒流襲來,然而侵入的寒流反而使他們清醒了許多。
“收拾一下,你們馬上就會被‘釋放’了。”
四十七號牢房的人誰也分辯不出這句聽似喜悅的話是從那個日本士兵嘴裡發出的,細一看,十六個士兵一樣狡黠的目光裡,都是一樣的幸災樂禍的神情,一樣的沒有人性。這樣的消息,任誰也不會相信,他們已經準備好了等待這些食人者的到來。
沒有什麼可收拾的,被“特別輸送”到這裡時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被日本士兵洗劫一空。黃若偉和佟士傑兩人已經站起身來,互相攙扶著緩慢而又堅強地往外走去。厲海城也站起身,低頭看著李祥順虛弱無力的樣子,便俯下身去拉。李祥順好沉啊,在往日七八十斤的東西他一隻手就能輕鬆地舉過頭頂,怎麼今天這個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人這麼沉呢?厲海城不知道,以他這樣的體質,就是再加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也不能拉起李祥順來。
這時士兵等不及了,十六個彪形大漢分成八組,一左一右架住八個人便往外拖去。
八個人被拖著通過那道長長的走廊。
外面的天空瓦藍瓦藍的,雖然寒冷,空氣還蠻清新的,它無所不在地包圍著久不見天日的八個人,連心肺也在一剎那間感受到了新鮮空氣的珍貴。院子裡靜得可怕,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八個人被架著不知往哪裡去,任由士兵控制住,在魔窟裡行走。
八個人第一次這樣自由地用目光觀察所處的環境和地形,第一次這樣自由地呼吸來自大自然的清新空氣,雖在魔窟裡,在魔鬼士兵挾持的情形下,仍然那麼貪婪地看著、呼吸著。兩排牢房對應,相距大約有三十米,一共有七八十間之多,看來這裡裝滿了像他們這樣的人。不遠處有一座顯然透著很神秘的樓,他們八個人正是被押往那個方向,一陣腥臭味讓八個人注意到了遠處那座高高的冒著淡白煙的大煙囪,腥臭味正是從那裡被風送來的,八個人不知道他們是否會變成那股腥臭味通過那座高高的大煙囪被風吹向天涯海角。四周還有很多不知做何用處的建築,這些散佈於很大空間的建築被一道道嚴密的警戒分割開來,形成一個個絕密的獨立的區域。八個人同時在想:這是什麼地方?野獸般的日本士兵要把他們這些臨近死亡的人做什麼用處?這時他們八個人也清醒地意識到,如今他們八個人僅僅是日本人手中的一個工具而已,而且包容著整個的詭密和陰謀。漸漸離近的樓像是在提醒八個人——死亡已經來到了面前,八個人迎接的正是死神,而不是等待。
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八個人被推進了同一間房間裡,屋子裡擺著櫃櫥、桌面、器皿和儀器,還有手術檯、堅固的鐵柱子,以及八個人誰也說不出名稱的物件,當然眼露兇光的捂得嚴嚴實實的,穿戴特製白衣、防護面具的白衣軍人也不會缺少,沒等吩咐,似乎早已明白的十六個大漢便把八人分別架向兩個房間不同的位置。看十六個大漢非常靈活、熟練的樣子,這樣的事決不會在短時間內能熟練到這樣爐火純青隨心應手的程度。
“放開我,我自己會走。”黃若偉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開來搖擺不定地走向那個爲他準備的手術檯,到了閃著光澤、非常光滑的手術檯前,扶著手術檯的邊緣喘息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躺了上去。“狗日的小日本,來吧。”
鬼子驚愕了,他們驚異於黃若偉的勇氣和堅強。
佟士傑坦然地站到了堅固的鐵柱子旁。
周慶濱、張得水也找正了自己的位置。這個房間的四個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石井將軍,可以開始嗎?”貞澤雄望著石井,他希望馬上開始工作,儘快地離開這間充滿血腥的房間,重要的是眼前的四個中國人的舉動讓他有一種膽戰心驚的感覺,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那裡麪包含著一種懾人心魂的可怕的東西。
“不。”石井搖搖手,止住了貞澤雄,對他說:“我想和他們談談。”
四個人誰也沒有迴應,那個被叫做石井的人眼裡捉摸不定的目光裡深藏著兇殘、狠毒的神情暴露無遺。看看沒有人理睬他,石井接著說:“你們好像天空中八顆最大最亮、又最孤獨的星星,如同你們現在的位置一樣分散開來,而且馬上就會化作八顆流星消失在茫無邊際的宇宙之中,可惜沒有人去欣賞它最後留下的光輝,也得不到人間的認同,默默無聞的墜落於某個地方,永遠寂寞地被冷落在地獄的黑暗中。啊,這是多麼的悲哀呀。”
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在嘲笑,黃若偉反而非常平靜,自言自語地說:“生和死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自然規律,地獄有什麼可怕,有一些人一輩子做盡了壞事,那樣活著生不如死,但是我們卻不同,因爲我們有一個信念,正義是必勝的,那怕是爲了這個信念去死,我們也在所不辭。其實人生並不需要完美,生活也不可能完美,不過我們會去追尋,那是一種近似於完美的追尋。真正的人生不管是轟轟烈烈,還是默默無聞,不管是上天,還是下地獄,生與死是一對分不開的孿生兄弟,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爲了尊嚴和自由。石井你說,這是一種多麼純淨,多麼高尚,多麼值得驕傲的追尋啊。”
石井氣得周身顫抖,卻還要裝出一副能容納一切的樣子,乾巴巴地說:“這種高調只有在演講會上才能用得上,你認爲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黃若偉沒有思索,眼光裡閃動著仇恨,義正詞嚴地說:“這沒有任何關係,歷史會改變一切,當那面被你們懸掛在槍管上滴血的太陽旗從這片土地上被中國人民踏在腳底下的時候,世人將把希望寄託在新中國輝煌的未來,這是歷史的必然,誰也阻擋不住的。”
可見和這些人談論,石井不會討到便宜,聽著這些人慷慨激昂的話語,無異於利劍在刺石井靈魂深處最見不得人的地方。但是石井全然不知羞恥,反而以此爲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面對黃若偉說:“我喜歡你的個性,如果可能,我們可以做朋友。然而歷史卻嘲弄了我們,所以嘛,我石井寧願遺臭萬年,也不願做你們的朋友。你們活得太累,太苦,也太讓人提心吊膽啦,何苦呢。”
黃若偉哈哈大笑起來,那是一種鄙視的笑,他的靈魂在善良和剛強中昇華,笑過之後他喘息了一陣,說道:“朋友?從八國聯軍打進北平的時候,我們就不是朋友了,這種轉變在你們端著槍逼著我們從靈魂裡拿出尊嚴和自由的時候就形成了。從那一刻起,我們的善良、忍讓和寬容一直被我們的鮮血浸泡著,今天你石井卻要和我們談什麼朋友,我真不明白你爲什麼還要刻意地裝飾你的虛僞、陰險和可惡。”
石井突然發現,他所面對的怎麼都是這樣堅強的有著什麼信仰的人?他們所表現出的無怨無悔,萬死不辭,也許在預示著什麼。然而在石井的人生裡,他將征服看得很重,那是大和民族的悲哀,石井並不在乎一個要死的人講什麼,他不會忘記在殺人之前要全部地表達出自己的殘忍。他冷笑了一聲,惡狠狠地說:“如你所說,這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因爲不同的政見,不同細節的發生,使得這個問題變得複雜起來,我希望通過交談,能夠改變我們之間敵對的態度。當然,一直一來我們合作的很不錯,就像你們現在的滿洲政府的一些官員,還有那些被你們稱作的僞軍,還包括時時圍著我轉的翻譯,自然這不是這個民族的全部。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我們的征服會改變這一切。”
佟士傑在一旁迅速地回敬道:“癡心妄想。”
石井從這幾個人的目光裡看到了一種無來由的恐懼,閉上眼睛又睜開,他用這種方式平息了一下自己波動的情緒,適時改變了話題,陰笑著說道:“我不會讓你們就這樣一無所知的死去,在送你們去地獄之前,我要告訴你們所有來到這裡的人都想知道的秘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爲什麼會得這種奇怪的病癥?你們又是在什麼情況下死的?”
“爲什麼要告訴我們?”張得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