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食人魔窟還在完整地聳立著。石井站在這裡,看得見陰森可怖的四方樓,看得見充滿血淚的勞工棚,看得見防衛森嚴的實驗室,飼養室,看得見如狼似虎的士兵,看得見那些死去的和即將死去的,被稱作木頭的人。其實他現在無心去看這些,他是在用一種別樣的心情去感受那曾經發生過和存在過的一切。然而,這一切馬上就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石井並不希望看到這種變化,雖然這種變化很快就會成爲事實。在變化的過程中,到處聽得到雜亂的、緊張的腳步聲,到處聽得到抱怨,不滿的說話聲。沒有一點兒生氣的食人魔窟,因這不知是喜還是憂的變化,顯得更加陰森而可怖。
一顆流星,從佈滿羣星的夜空裡劃過,只那麼一小會兒工夫,它就消失得無形無蹤了。若是在平時,石井一定會有很多感慨,但此時,已然沒有了一絲浪漫的情調。他要看看經他一手策劃的毀滅性的破壞——那一刻,食人魔窟將在連續不斷的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在漫天的火光中變成一片廢墟。對石井來說,地震般的爆炸聲,天塌地陷般的災難,才更具有一種別樣的浪漫。
這是一座滋生於戰爭期間的食人魔窟,在這裡它的規模到底有多麼龐大,有多麼複雜,有怎樣的秘密存在,發生了怎樣的驚天罪惡,在當時,沒有一個外人能夠知曉。方圓幾十裡荒無人煙的大地上,隨時都會出現一隊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士兵,偶爾也會有一兩輛非常特殊的車,從南面的公路駛進這座被鐵絲網、高牆,電網圍困著的魔窟。魔窟的東西是一兩座被魔爪掌控著的村莊,兩面是勞工住的無數個破爛不堪、搖搖欲墜的工棚,而一馬平川的北面被一堆堆的殘土堆積成凹凸不平、活像一個個墳瑩組成的基地。在它的下面,是一條幾十里長的地下通道,這不爲人知的、秘密的通道一直延伸到一個村莊。不知是用來日後逃跑用,還是用來實施不可告人的罪惡?總之,這座由無數營房、細菌培養室、飼養室、實驗室、辦公樓……和牢房組成的規模龐大的魔窟,是由無數的勞工,在皮鞭、利刃的威逼下從事非人的勞動,以成千上萬的生命壘成的食人魔窟。不難想象,這座裸露於地上的,以及藏匿於地下的,處於戰爭需要的魔窟,印記了中國人的血淚,凝固了日本侵略者的罪惡,成了無辜者悲慘生活的真實寫照。
那些被抓來的,被俘獲的,以及被騙來的中國人,正是被囚禁在這裡的冤屈者。
這一年的夏天,第二次世界大戰已近尾聲,迫於蘇聯遠東紅軍兵團的強大攻勢和中國人民的堅決反抗,大勢已趨的日本侵略者欲作滅亡之前的準備。石井部隊理所當然地成爲這次事件的重中之重——銷燬罪證。無疑,這裡的建築和被囚禁在這裡的人,便成了他們炸燬和屠殺的對象。
李春陽他們當然無法瞭解外面世界的變化,但是,從看守頹廢的神情裡,從漸漸混亂的士氣中,從不斷增加的被“釋放”的人數中,一個個跡象使他們預感到,他們的命運將很快會發生變化,不是加速死亡,就是加速獲得自由。在這生死的分界線上,他知道,自由對他們也許遙不可及,但是,他們仍舊坦然地面對到來的一切。
“6311號、5918號、6107號、6776號……把你們的東西收拾好,你們被‘釋放’啦。”
一陣突如其來的喊叫聲,驚得牢房裡的人們猛的一愣,誰也想不到今天一下子會“釋放”這麼多的人,而且,這“釋放”兩字人們還是頭一次聽到。人們不知是真是假,即或是這樣,有的人臉上還是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以爲馬上就可以獲得自由了,可以馬上見到充滿陽光的天地了。
聽到自己的囚號,李春陽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他沒有什麼可收拾的,他和其他的人一樣,在被抓進來的時候,所有的東西已被掠奪一空。這時,他只能用深情的目光凝望著與他一起共患難的難友,只有用那雙爲了自由與敵人搏鬥過的雙手,緊緊地握著一雙雙透著溫情的手,最後脫下身上僅存的一件上衣遞到另一個難友手裡,充滿真情地說:“你的身體不好,晚上墊到身下能隔點兒潮。”
這個難友推辭著,眼含熱淚,嗚咽地說:“你穿上吧,你去的那個地方也許會更寒冷。”
李春陽笑了笑,他明白這話裡的含義,十分平靜地說道:“那個地方再黑暗也會比這裡強,還是你留下吧。”
兩個人互相推讓著,一個要留,一個不收。提人的日本士兵不耐煩了,大聲喊道:“讓什麼讓,誰都免不了這一次,乘著能喘氣,不如多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那個兇惡的日本士兵一邊喊叫著,一邊用力奪過衣服,隨手扔在地上,然後往外推搡著李春陽。人們此時已然明瞭士兵嘴裡不經意間透出的信息,知道這些人一去,就不會有生還的希望,然而,他們卻無力阻止這一切在他們面前發生,只有用深情的目光爲李春陽他們送行。
李春陽的步伐堅定,昂首挺胸的神態讓人們欽佩的再次流下熱淚,從他嘴裡唱出的激昂的歌聲更是激動人心。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
……
人們明白李春陽唱這首最熟悉、最能打動人心的歌曲的用意,他們曾一起唱過這首歌,一起挽手抗爭過,一起感受過堅強捍衛尊嚴的快樂。如今,當這首被受壓迫者傳唱的歌再次唱響的時候,意義決非一般。這是傳遞力量,勇氣、堅定信念的紐帶,這歌聲如同洪流一樣衝蕩著人們的心田,只是爲了不讓人們感到失落。
李春陽走了,和那三十幾個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的人一起走了,歌聲過後,留下的只有沉默。沉默,儘管人們習慣了這不同尋常的沉默,儘管每天都有人從這裡走出去,不再回來,儘管人們不清楚這一次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這歌聲和這沉默仍然生髮出更強烈的詛咒,憤恨和至死不屈。
人們閉口無言,在悲痛和傷悲中,他們實在沒有心情交談,這真應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要經受痛苦的人露出笑容,原來並不比讓殺人兇手變善良更容易。而現在不要說讓他們屈服了,就連讓他們今生今世改變對日本人的仇恨也無法辦到,因爲,在這裡瀰漫著的兇殘和血腥,展示的罪惡的滅絕人性教育了他們——永遠要警惕日本人。
時間在沉默中過去,怒火在胸中燃燒,每個人的思維程序都被仇恨佔據著,他們被攪擾的神經生髮不出一點靈性來。沉默、沉默,太久的沉默讓人感到世界滅亡般的淒涼與可怕。
沉默,這裡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長時間的沉默。沉默可以讓他們認真地回味一生,沉默可以讓他們更冷靜地剖析中國曆來受氣捱打的原因,沉默可以讓他們更清醒地預見中華民族燦爛輝煌的未來。沉默是覺醒,沉默是爆發、沉默也是不屈的反抗,在沉默中,人們的靈魂會得到更深層次的淨化和洗禮。
一個叫鞏慶林的人瞇縫著眼睛,背靠著牆,思緒跑馬燈似地浮現著在這裡他所經歷的事,像最近這段時間,如此多地頻繁地釋放難友實屬反常。他來這裡已經快兩個月了,在他眼前這樣不明不白失蹤的難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不知道在這繁雜龐大的秘密魔窟裡,從建起使用到今天,到底會有多少的無辜者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他想象不出,即使他用超常規的想象力去想象,他的思維也無法勾勒出日本士兵和那些所謂的專家,是如何對待這些被稱作‘木頭’的中國人的。無論他怎麼樣用心地觀察,仔細地尋覓也無法探到蛛絲馬跡,他有時也想,這個謎也許只有向李春陽他們走上不歸路的時候,才能窺探到那罪惡的一斑。在同敵人面對面的拼殺的戎馬生涯中,他曾多次地識破鬼子的陰謀,而從來沒有像這段時間這樣無所適從,面對這樣一個兇殘而隱秘的食人魔窟而一無所知。二個月,六十個日日夜夜,這對沙場上的一個老兵來講,正是衝鋒陷陣,精忠報國的好時光,也許在飽含著對祖國深情的愛和對侵略者滿腔的仇恨,這種愛憎分明的情感,激勵他做出驚人的壯舉,然而,不幸的是,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他被俘了。但是,對他而言,不管是失敗也好,遺憾也罷,畢竟讓敵人聞之喪膽寢食難安過。然而,令他傷感的是,不僅壯志未酬,反而被敵人囚禁在這兒不知何處何地的秘密魔窟裡,更不知敵人如何消化像他這些不屈的抗日戰士。生也罷,死也罷,對英雄而言,任何地方都會成爲他的戰場。他要像從這裡走出去的那些戰友一樣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他要對得起生他養他的故土家園,他要對得起熱盼他凱旋的父老鄉親,要對得起心中永遠飄揚著的那面鮮豔的紅旗。
思緒萬千的鞏慶林被往事刺激的再也耐不住這沉默,睜大雙眼,用手輕輕推推身邊的吳雲龍,說道:“我說雲龍,咱們這麼悶下去也不是個事,再說這人天天這麼莫名其妙地被放走,你不覺得這裡面有些奇怪嗎?看來我們也熬不了幾天了,如果我們想開點兒,不如利用這有限的時間,說點兒開心的事。”
“開心的事。”吳雲龍用疑惑的眼睛望著鞏慶林,沒料到在這種時候,這種環境下鞏慶林還能說出開心二字,於是,他帶搭不理地回敬道:“我可沒開心的事,要開心你還是你自己開心去吧。”
鞏慶林見吳雲龍仍沒有從傷感中恢復過來,便又往他身邊湊了湊,直視著對方,用一種探討的口吻說:“難道你不想知道這裡的秘密?告訴我,你從來就沒有過懷疑這裡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吳雲龍渾身乏力,這種囚徒式的生活,讓他強壯的身體隨時都有一種虛脫的感覺,甚至於連精神也快到了崩潰的邊緣。對他而言,這裡的一切讓他感到恐懼而可怕,還有一種離開親人後,那種說不出的失落感和被剝奪尊嚴的恥辱感,這對一個戰士來講是矛盾的。他渴望那種在銷煙中,在炮火中的壯烈,而令他無法把所處的環境同過去戰鬥的生活聯繫在一起。此刻,他只是默默無言地望著鞏慶林,大概是懊悔無法實現自己的抱負吧。
鞏慶林理解吳雲龍的心情,他清醒地認識到,能夠被日冦像貨物一樣極秘密地囚禁在這裡的人,決非泛泛之輩,他們每一個人都曾有過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而今,當他們沒有選擇地離開爭取自由,捍衛尊嚴的戰場,無奈地等待死神的時候,也許沉默是他的最好的、最唯一的鬥爭方式。要說在這座陰森可怖的、不爲人知的、到處充滿幽魂的魔窟,還有那永遠也難解開的謎團,去談什麼開心的事,鞏慶林知道是要人笑掉下巴的。但是,有一點卻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到處佈滿殺機,到處藏匿著陰謀的秘密所在,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一種別樣的氛圍,別樣的幽雅、別樣的心情,去回味人生、憧憬未來,當然,也適合於談一些他們認爲可以談的任何話題。
鞏慶林見吳雲龍半天沒有回答他的話,知道他還沒有從極度的憤恨中解脫出來。那冷竣的面孔,那憂慮的神情,還有那不願表露的內心情感,都表明他早就厭倦了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鞏慶林心裡也非常難過,但他竭力按捺住內心的不安,十分平靜地說:“大夥心裡有什麼話別悶在心裡,說出來也許會好受點兒。”
吳雲龍嘆了口氣,總算開了口。“我不是有話不往外倒的人,我是恨我這不爭的命運,爲什麼不死在戰場上,偏偏讓小鬼子送到這兒連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受這種窒息人的活罪,你說我心裡那來的開心。要知道,抗日咱可不是孬種。想當初和鬼子周旋了十多年我可從來沒有含糊過。”
吳雲龍這一頓牢騷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吳雲龍接著說道:“我在的隊伍開始只有二十幾個人,都是自動組織的,後來發展到一百多號人。我們打惡霸、殺漢奸,當然也讓小鬼子吃了不少苦頭。話又說回來,終歸不是受過訓練的隊伍,叛徒出賣了我們,隊伍被打得七零八落,我就這麼被他們抓住了。現在我也想開了,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就是死了,最不濟也會被埋在自己的故土家園,可被我們消滅的小鬼子可全他媽的是孤魂野鬼,死了也不會得到安寧。”
“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直坐在牆角的唐新宇接過話頭,而後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我只是不明白,他們爲什麼那麼小心,那麼秘密地把我們運到這裡來,伙食又爲什麼這麼好?”
“是啊。”鞏慶林心裡也早有疑問,唐新宇的話再次勾起他的懷疑。“據我所知,敵人抓住我們的人,除了威逼利誘想要得到我們內部的情況,就是活埋槍斃,再不把頭割下來嚇唬老百姓。沒想到他們會從被捕的二十幾個人裡單單挑出我和一個姓張的兄弟,頭對腳、腳對頭地用草簾子包上,然後又用鐵絲捆上,扔到悶罐車上運到這裡。當時,我感到有很多和我一樣遭遇的人,因爲,我聽到左右以及身上壓著我的物件裡有呼吸和呻吟的聲音。經過很長時間的顛簸,睜開眼才發現各個都是身強力壯的人,我一直琢磨不透,小鬼子到底想把我們這些人怎麼樣?”
“我也是這樣被運來的。”
“我也是……”
被抓到這裡的人的遭遇竟是完全一樣,這讓人們心裡的疑問更深,更大了。當然,還有一種本能的不安和無奈。
吳雲龍並不在乎這些,倔犟地說:“管他那些幹啥,反正每天給我們吃喝,就是提審也是走過場,我想好了,讓我出賣同志,做日本人的走狗,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