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很長很寬的地下通道,不,這是一條有很多用途的通道。華龍弄不清楚日本人挖這謎一樣的地道要干什么,他也弄不清楚以前挖這地道的人都去了什么地方。既然來到了這里,華龍決心弄個明白。已經來了三天了,他每天都和這次被招來的工人進到地道里或挖或往外抬土,當華龍和劉玉柱回到地道的最深處,兩人猛然看到支撐洞頂的支柱由于頂端的土,正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掉,而漸漸失去支撐點的木柱,因為沒有了支撐正在慢慢地傾斜,而正在挖土的姚富貴和正在監視的日本士兵江上秀樹正處在支柱倒下方向的近處。華龍意識到危險正一步一步地向姚富貴和江上秀樹逼近,他來不及細想,箭步沖上前的同時大喊一聲危險,一把就把江上秀樹推離危險之處,緊接著彎腰抱著姚富貴滾到一邊。
嗵的一聲,支柱重重地砸在地上,真危險哪,如果不是華龍的一推一抱,江上秀樹和姚富貴很可能就會被粗重的支柱砸得頭破血流,甚至還可能因此而失去生命。
當時,驚魂未定的江上秀樹也不知道華龍犯了什么病,待看到支柱重重地砸在兩人待的地方時,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驚出一身冷汗的江上秀樹這才如夢方醒,走上前對華龍真誠地說:“華龍,剛才我還以為你要殺我呢,如果不是你,我很可能就會命喪當場,謝謝你救了我。”
華龍一邊站起身,一邊拍拍身上的土,他從江上秀樹的目光里看到了真誠,因此他輕描淡寫地說:“沒關系的,作為人來說,生命是最重要的,假如換作你看到這樣的情況,我相信你同樣也會伸出援手的。”
江上秀樹有些激動地拉住華龍的手,真誠地說:“我們做朋友吧,你能接受一個日本人的友誼嗎?”
“朋友是沒有國界的。”華龍誠懇地回應。他的態度是真誠的,目光也是純凈的,絲毫沒有一點兒虛假的成分。“今后你我或許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哼,真的不可理喻。”從地上爬起來的姚富貴也想對華龍說上幾句感激的話,但當他聽了兩人的一番對話后,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外加一句不可理解的嘆息,然后再也沒有說什么。
“再次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情緒穩定下來的江上秀樹完全沒有了后怕,他一邊松開握住華龍的手,一邊用感激的語調對華龍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你是中國人的這個。”江上秀樹一邊說,一邊沖華龍伸出大拇指,然后,才轉身向洞外走去。
待江上秀樹走遠了,姚富貴才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華龍,不敢相信似地問道:“你真的想和江上這個小鬼子交朋友?”
“沒錯。”華龍絲毫沒有猶豫地回答。
姚富貴實在不理解華龍,接下來的話更尖銳了:“我想江上秀樹手上也曾經沾滿過中國人的鮮血,你為什么要救現在依然是侵略者一份子的江上秀樹,難不成你想指望江上秀樹幫助你逃離這該令人詛咒的食人魔窟?”
華龍心里自有他的想法,可他并沒有對姚富貴說明,只是明確地說:“其實每個人都是需要幫助的,尤其是在生死關頭,江上秀樹雖然是侵略者的一分子,但同時,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不想看到他在我面前由于意外事故失去年輕的生命。說實話,我真想與他在戰場上面對面地決定生死,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我敢肯定我一定會把他送上西天。”
“也許你能殺了他。”姚富貴用不確定的口吻說。然后,他又接著用疑問的語調說:“只是由于你過于良善,到時候恐怕你下不了手。”
從洞外倒土回來的史長順和秦增敏看華龍正和姚富貴說話,史長順很隨便地湊上去問:“出了什么事?我看到江上秀樹灰頭土臉地出去了。”
“我和江上秀樹差點兒被那支柱砸死。”姚富貴用手指指一旁的支柱說。然后又接著說下去。“是華龍救了我和江上那個小鬼子,我死了倒沒啥,只是我到現在還想不透華龍為什么要救闖進我們家的強盜,那是一個魔鬼啊。”
秦增敏大聲對華龍問道:“真是這樣嗎?”
華龍平靜地回答:“是的。”
史長順氣呼呼地說:“你不是有病吧,日本鬼子在我們家里燒殺搶掠,外加強暴我們的姐妹,而你卻救日本兵,真是不可理喻。”
“我看……”華龍不想再解釋了,他接著說:“江上秀樹出了洞口福田肯定會下來,他可是損到家的主兒,我們還是先干活吧,有什么話咱們以后再說。”
這時姚富貴似乎理解了華龍,只見他沖著華龍微微點點頭,緊接著附和著說:“我們干活吧,華龍只是順手拉了一下江上秀樹而已,沒什么的。”
裝滿土,華龍和史長順抬起土筐扭頭對姚富貴說:“富貴,剛才受了一驚,我看你還是和玉柱換換吧。”
“好吧。”姚富貴順口答應了一聲。
這時,外面正有一輛馬車從華龍左邊的土路上經過,那是運送食品、蔬菜和物資的,偶爾還會捎帶著把一些死尸拉到亂墳崗去。華龍觀察了三天了,他已經熟悉了這個趕車的年輕老板子,每天馬車從這里經過,只要能碰上,他都要向老板子打個招呼,三天來只要見了面,不是華龍先打招呼就是老板子先打招呼,并且還知道這車老板是老五屯的人,名字叫趙春田。
今天,華龍特意趕在這時候從地洞里抬土出來,巧得很,三輛馬車也正從不遠處駛過來。華龍靠近路邊把土卸下,望著來到跟前的趙春田笑著說:“又送貨來了?”
“真巧,又碰上了。”車沒停,趙春田的話也沒停:“看你們可真夠忙的。”
“天天如此,閑下來是要挨打挨罵的,趕上工頭、鬼子不順心,還備不住要被打死呢。”華龍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活像受盡折磨的人。真的無巧不成書,趙春田車上的一個柳條筐被顛了下來,筐里的菜撒了一地,華龍一見機會來了,主動上去幫助趙春田一同撿菜,并輕聲問道:“我問你一個人,趙君尊你認不認識?”
趙春田有些驚訝地望著華龍說:“那是我爹。”
華龍臉上露出驚喜:“那么你是夏女的親戚了。”
趙春田接著問:“你也認識夏女?她是我表姐,很長時間沒有到我們家去了。”
“他是我女朋友。”華龍一句話回答了趙春田,看菜也已撿完,囑咐著就要趕車走的趙春田:“記住,收工的時候在這里等我一會兒,我有件很重要的東西托你帶給夏女,若是收工沒見到我,我明天再給你帶來。”
……
下午,太陽要落山的時候,華龍才看到趙春田獨自趕著空車從一座樓里出來,他磨蹭了一會兒,見趙春田坐在車轅上到了跟前才迎上去笑著說:“回去啊。”
“嗯。”
華龍見姚富貴站在一邊,只得和趙春田胡扯起來:“現在你們靠什么生活?”
趙春田看華龍同夏女是朋友關系,又看華龍很善良的樣子,實話實說:“不出勞工還能干啥,這馬車也是村里財主的。”
“為什么?”華龍很驚異于趙春田的麻木不仁:“日本人奪去了你們的土地,弄得你們家破人亡,你還要甘心為仇人賣命,這是為什么?”
“唉,活著,為了活著,沒辦法呀。”趙春田嘟囔著說。對趙春田而言,世上的一切似乎都被這場戰爭弄得支離破碎,他接著說:“你看這天空陰沉,大地一片凄涼,就好像這地球要毀滅一樣。”
“不會的,別這么悲觀,用我們的激情去助燃太陽吧,一切罪惡都會在太陽的光芒中滅亡。”
“太陽。”趙春田暗自說了一聲,緊接著狠狠地說下去:“日本軍旗上也是太陽,日本軍人就是在那面太陽旗的引領下撞開中國的大門的。”
“那是顆滴血的太陽,早晚有一天我會把那面象征罪惡的太陽旗踩在腳下,直到把它踏得粉碎為止。”華龍說到這里又轉移了話題,接著問道:“我看我們這些人不是第一批吧?”
趙春田看看四周沒人,姚富貴離這兒又有一段距離,湊近華龍輕輕地說:“一共是七批了,和你們一樣苦著呢。”
華龍的臉上現出羨慕的神情,說道:“還是他們有福命,回家多好,老婆孩子熱炕頭,在這里可就不同了,挨累受罵吃不飽,說不準小命也會扔在這兒。”
趙春田的話更輕了,神色也有些慌張:“你還羨慕他們,告訴你吧,誰也沒見到他們出去過,說不準……”趙春田看看四周欲言又止,到底沒有再說下去,接著突然問華龍:“你不是說有東西托我送給夏女嗎?快給我啊,讓日本人看到可不得了。”
華龍脫下鞋,從鞋里拿出一張折好的紙塞到趙春田的手里,囑咐說:“你要親自把這信交到她手里,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你放心。”趙春田小心拉開車架處一塊活動的木板,把信放了進去,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地方,看看沒有什么事,手里的鞭子一揚,幾匹馬邁動著步子拉著車漸漸遠去了。
華龍依舊癡癡地站在那里,腦海中始終有無數的人在冥冥之中向他傾訴,那是些什么人他并不知道,但他們真的曾經在這里、在皮鞭、棍棒和刺刀的逼迫下拼命地干著活,當日本人感覺那些人有些熟悉這里的一切,覺察到某個秘密時,就把他們……
華龍實在不敢想下去了,快步向姚富貴走去。
姚富貴早就等急了,見華龍走過來,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哎,怎么樣?”
華龍神色有些異常:“還算順利,走,我們得趕緊下去,福田和東井正壽可不是白給的。”
“走。”
說著兩個人加快腳步,往地洞里走去。
淋淋漓漓的秋雨下了兩天兩夜,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天空好似給大地罩上了一塊灰白的死亡幔布。這里好像是一個凄涼的世界,高高低低縱橫交錯,永遠也長不成材的灌木叢左一堆右一簇,黝黑的土地仿佛也不愿把養分傳遞給它們,各種作物一片一片地淹沒在低洼地里。三三兩兩的農民有氣無力地在田間怨聲載道,似乎以食為天的意識在他們心里消失了似的,難道這世界也處在存與亡的交替之中?
遠處,雨霧中,隱隱約約中,一群人吃力地干著活,雨水順著頭發流下來,順著上身流到雙腿,直至匯入地上的水流之中,他們的身上沒有一塊干的地方,甚至抓把空氣也能擰出水來。泥濘的土地滑溜溜粘糊糊的,每邁動一步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而且,每邁動一步都要用力把腳用力地甩幾下,以便把粘到鞋底上的泥甩掉。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境里勞動,誰也忍不住要詛咒這該塌的天、該死的惡魔。
下午,雨總算停了下來,太陽也從云縫里鉆出來,剛才還沒感覺到身上冷,現在被風一吹衣服上的涼氣直往肉里鉆,渾身上下起滿了雞皮疙瘩。冷,實在是冷,即使拼命地干活也無法驅散心里的寒氣。
工地里沒有說話聲,甚至于連雞鳴狗吠聲也聽不到,只有風發出的哀鳴,野草悄然的哭泣,以及勞工們心里的憤恨。
工地里所能看到的,只有一個個匆忙的身影,誰也不知道,這些繁重、緊張,被惡魔監視的人在做什么?這種日復一日,周而復始的超強度勞動又是為了什么?
這么緊張的勞動,這么森嚴的戒備,這么沒有人道的強制,使人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一切的確不正常。
一道道圍墻、一道道鐵絲網、一個個橫眉立目的監工、一排排兇神惡煞般端著槍的日本士兵,一望無際的原野,所有的一切組成了一座令人心驚膽戰、恐怖和可怕的魔窟。
悲慘的世界,動蕩不安的中國,使得這處秘密所在蒙上了謎一樣的陰影。在刺刀威逼下的勞工,正經受著饑寒交迫之苦。
然而,由于各戰場的形勢變化,對中國戰局產生的微妙影響,日本侵略者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此時的細菌研究工程,無疑成為他們挽救敗局的救命稻草。
人們并不知道,他們在做一件怎樣危險的事情,反正刺刀下的勞工是無權過問這些的,或者說,他們至今仍被日本人蒙在鼓里。
一筐筐的殘土被抬出來,一根根鋼筋水泥柱子澆灌起來,一道道堅固的墻體豎起來,一車車的設備運進來,一群群不明身份的人像幽靈般溜進來,試圖以掙扎鞏固戰果,挽救敗局的細菌研究工程飛快地運轉著。
被饑餓,疲憊折磨的勞工,已經無法承受這繁重的勞動了,似乎一停下來,就再也爬不起來似的。這時鄭滿倉和秦增敏抬著一筐土,從坑道里,一步一搖地,很艱難地移動出來。肩頭的扁擔被壓得咯吱咯吱直響,每邁動一步,腳下就會出現一個深坑,經過一段難挨的路,他們倆總算把土抬到了離地洞很遠的地方。
殘土堆成了幾座小山,使得這片地帶更增添了一種神秘感,看看還沒有人跟上來,鄭滿倉躲到土山的背面,向秦增敏招招手,并迅速地蹲下去。秦增敏四處觀察了一下,見監工和日本士兵沒有注意這邊,這才跑過去,站在那里休息一會兒。
“唉。”秦增敏嘆了口氣,好像在說終于可以喘口氣了。他低下頭,無神的目光呆呆地盯著腳下邊變成稀泥的土。
“我說大秦,我怎么琢磨這工程透著一股子邪氣呢,說是建工廠,干啥要挖十好幾公里長的地道,又有房間,又有倉庫,我猜備不住是地下掩體。”也許是短暫的休息讓鄭滿倉有了精神,當他說話時,臉上的皺紋一開一合的,灰黃的面孔讓風雨吹打得顯得很蒼老,而且病態十足,實際他只有四十六歲,此時看上去,他的樣子比實際年齡要大好幾歲。他的確筋疲力盡,可他并不敢坐下去,只是那樣偷偷地蹲一會兒,還要不斷地望望有沒有人過來,萬一被發現了,是要吃大苦頭的。“記得有一次聽人說,冀中平原老百姓用地道對付鬼子,我猜呀,這里的地道要比那兒的用途更多、更堅固、也更長,或者說,沒法比。你想想看,他們有物資,有我們這些不用花錢的勞工,主要的是……”
秦增敏抬起頭,探頭往地道口那邊望了一眼,然后看著鄭滿倉搖搖頭,好像這個發現對他并沒什么意義似的。“該發生的總會發生,躲也躲不了,憑天由命吧,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說,照這樣下去,我能不能活到明天還不一定呢,站在這兒多呆一會兒,我就知足了。”
鄭滿倉吃了一驚,兩眼怔怔地望著秦增敏,好像這時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早就看出咱們建的根本不是什么工廠,我也曾經是個工人,這還不懂。琢磨來琢磨去,這才琢磨出道來,敢情這是防御性工事,外加逃跑時用的通道。看起來,再厲害的炸彈也奈何不了它。
秦增敏顫抖著伸出手抓住鄭滿倉,傷感地說:“這……這是真的,我們不是在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送嗎?”
鄭滿倉推開秦增敏的手,看著他要哭的樣子說:“我也不愿意有一天會有中國人死在這工事的前面,因為這里面有我的罪惡。可話又說回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誰的也抗不住刺刀和子彈,不干就有遭不完的罪跟著你。”
“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好。”
“死是很容易的,你沒看到,天天有死尸不知扔到外面什么地方去嗎?我告訴你,那些死去的冤魂我夜夜都能夢到。”
“那是怕。哎,你沒問問他們都是怎么死的?”
“心里明鏡似的,問啥。我只希望他們為我祈禱,死后不要被國人唾罵,心也就安了。”
鄭滿倉說的是實話,每天的夢境驚奇地相似,他的意志變得軟弱,靈魂變得迷茫,整個人都處在機械狀態。無休止的過度的勞動改變了他,他無法擺脫這種近似于死亡的游戲,好像一個幻想破滅的人,無法擺脫束縛一樣,絕望的陰影布滿了他的整個腦海。但是,他不甘心永遠這樣下去,他要沖破這牢籠。
秦增敏又往那邊看了看,顯得很疲倦地說:“你很累,很絕望,是嗎?”
鄭滿倉沒有說謊。“是的,我知道,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骯臟的世界啦。”
秦增敏很仗義。“不用怕,我陪著你。”
鄭滿倉回絕道:“用不著,我喜歡一個人到天國里,那樣才會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