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洪亮的喉音,回響在這廣闊而壓抑的空間里。
它能夠震動人類的心弦,同時透出不容置疑的壓迫力,把她的個人意志,明確無誤地傳給每一只惡魔。說到底,沙克拉瑪的統治曇花一現。在大部分惡魔心里,莎婕娜仍是多年以來,而且很長時間后才會被推翻的女王。
現在,沙克拉瑪不幸戰死。它的殘軀仍然飄浮著,卻變的柔軟而多皺紋,像只空蕩的面粉口袋。對它宛如心臟般重要的黑球,已進了莎婕娜肚子里。
蛇女咆哮的時候,一簇簇未被消化殆盡的黑焰,爭先恐后從她嘴里冒出,使她面容更加詭異,也更具有上位統治者的威嚴。通過神情和語氣,她不斷彰顯威勢,強化自身的主君身份。
她連聲呼喚,一聲比一聲高亢,終于讓大惡魔們都停了下來。活火熔獄的成員停手后,蘇眉覺得沒必要得勢不饒人,所以不再追擊,靜靜飄在克雷德附近,抬頭仰視著曾經的上司。
雙方人數相差懸殊,同時涇渭分明。具有飛行能力的、騎乘飛行坐騎的惡魔紛紛聚攏,聚集在莎婕娜身后,如同一道暗色的幕布。
相比之下,蘇眉這邊簡直像無頭蒼蠅,東一個,西一個,個個離得很遠,接近于各自為戰。幸好力量補足了人數差距,除了主動與神心同歸于盡的凱,其他人即使受傷,也不是致命的重傷。
巫妖左右一看,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為躲避神心的正面攻擊,幾次遠離蘇眉,來了亞休摩爾一家三口這邊。
亞休摩爾最多關照一下兒子,巴賽林最多關照一下女朋友。無論這只巫妖遇上什么事情,都排在援助名單的最后一位。
頭骨不為人知地顫動著,瞬間拉升高度,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動到蘇眉附近。它保持一個穩定的高度,時刻準備躲到克雷德身后。但它眼光一向很準,知道沙克拉瑪一死,這場激烈的戰斗勢必走向終結,特意挑選容易躲閃的方位,僅僅是習慣使然。
蘇眉一行六個人,因為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這時候,兩個目標灰飛煙滅,這臨時聯合的小團體迅速分成了兩部分,站在不同方向,向空中的蛇女虎視眈眈。
莎婕娜情緒比純種惡魔細膩,卻沒細膩到人類的地步。蘇眉和克雷德盯著她,其實是盯著過去至高無上,凌駕于他們頭頂的強大生物。他們內心的傷感遠未過去,又產生了自豪、懷疑、了然等種種情感,糾纏成一團,復雜的難以形容。
而莎婕娜心里,唯有驚訝和警惕。她并不可惜沙克拉瑪,不惋惜古神之心,不心疼損失的人手,只是盡可能冷靜地判斷形勢,作出最明智的選擇。
她率先喊出停戰,是因為她不想充當他們的下一個目標。黑球滑進她的肚腹,在她肚子里重新凝成一團,火焰一樣熊熊燃燒,令她很不舒服。她需要休養生息,而非拼命鏖戰。
沙克拉瑪像水發章魚,遺憾地被眾多力量撕開了。神心先受到直擊靈魂的詛咒,然后被同出一源的神骸擊毀,身不由己地炸成許多碎塊。
它們一旦消失,她本人立刻轉變為最有價值的獵物。她必須退步,否則,亞休摩爾瞬間會把法術目標定為她,而她將遭受對方六人的再一次圍攻。
在她的認知里,這是完全正當的做法,所以她及時看破了危機,準備盡力避免。
隨后,亞休摩爾咻咻地咳嗽幾聲,開始說話。它的嘴咧往兩邊,露出猛虎似的笑容,“您的頭腦仍是一如既往的敏捷啊,蛇發女士。”
莎婕娜雙唇合攏,吞回黑色火焰,恢復了平時如同青銅像的模樣。她的蛇尾在下方一擺一擺,不留情面地曝露主人波濤洶涌的內心。
“我必須承認父親的失敗,當然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支持它這么做,”她冷漠地回答道,“勇敢是深淵存活的必備品質,智慧也是。無論多么強大的生靈,死去后都無法復生,我自然不愿意繼續浪費時間。”
亞休摩爾說:“那么,現在又發生了一件巧合的事情。”
莎婕娜從嘴唇里吐出回答,“什么事?”
“我和您的想法,居然一模一樣呢。”
亞休摩爾一邊說話,一邊迅速用了個傳訊術,向蘇眉遞出一條信息,“你有什么計劃?”
蘇眉的計劃,當然是沒有計劃。對她來說,取勝是小概率事件,無人生還才是大概率的結果。凱自我犧牲,用最后的手段弱化了神心,才給了他們戰勝它的機會。
既然如此,至少在現在,她會相當珍惜生命,能休戰就休戰,絕對沒有戰斗到底的意思。
她望向克雷德,克雷德沖她點了點頭。她甚至不需要咨詢巫妖,因為這家伙的選擇一定是見好就收。于是,她趕緊把傳訊術送了回去,“我想她會主動放我們離開,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將接受這個示好。”
一方面是及時止損,一方面是因為,她對莎婕娜的仇恨并不深。她突然降落到人家的地盤上,大展了一番拳腳后,又迅速找機會逃走,順便帶走了失勢的叛徒。這么看,莎婕娜憎恨她的理由更加充分。
邪獸鬼只回饋了一個單詞,“很好。”
莎婕娜好像和它心靈相通,在同一時間說:“很好,那么……”
蘇眉忽然提高聲音,大聲道:“等一下,亞休摩爾先生不能代替我發言,我仍然有話告訴你。”
蛇女目光流動,上半身微微向前傾,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她們兩人體型相差懸殊,種族更是天差地別。然而,這是一場平等的,審慎的,牽扯到很多人乃至很多惡魔的對話,并不是一方對一方的號令。
“哈根達斯……”她慢慢吐出這個名字。熱空氣散發著硫磺氣味,在她唇齒間繚繞,為她的話添上了蛇類特有的嘶嘶聲。
她居然非常突兀地微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極為冰冷,充分體現了她冷血生物的一面。
“我聽說了你的人類姓名,但我還是要稱呼你為哈根達斯,你這個小小的,柔弱的人類,”她感慨道,“你的運氣好的出奇,作出的抉擇也正確無誤。既然你是這樣的人,我樂意聽聽你的話。”
蘇眉卻沒有笑。她神色嚴肅,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說:“我同意你的意見,你的父親……還有那只瘋狂的神心一起死去,使我們無需繼續敵對。我想,出于種種考慮,你會制止你的部下,任我們原路離開吧?”
莎婕娜眼睛熠熠發光,光芒甚至亮過了權杖頂端的寶石,像是能夠吸走靈魂。她開口的時候,再殘暴的惡魔也得退避三舍,乖乖聽她說完。
之前不久,惡魔們見識過了壽命長達數百年的巫妖、前任魔將克雷德、繼承了兩份神骸的蘇眉、帶個兒子就敢來謀殺神心的亞休摩爾,明白自己的優勢并不太大,因而見風使舵,默認了主君的求和。
他們擠在一個很小的范圍,排列在不同高度上,默然聽著這場對話。除了呼呼風聲,火焰灼烤巖石的聲音,就是他們的振翅聲。
莎婕娜想都不想,當即答道:“不錯。”
蘇眉說:“我們會離開,只要你打開次元門的入口。”
莎婕娜低沉地哼了一聲,“這可不是問題。”
她明白,蘇眉真正要說的內容還在后面,正這么想著,便聽到對面那個渺小的人類,一字一頓地告訴她:“你有生之年,不可以再度入侵凡世。不然,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同伴,也不在乎多失去幾個。我們在此拼盡最后一絲血肉,跟你同歸于盡好了,以免過個幾十年,幾百年,還得再見一次面。”
巫妖在蘇眉背后,發出類似于金魚吐氣泡的聲音,之后安靜下去,似乎不想爭執。
亞休摩爾揉揉鼻尖,慢吞吞地說:“有生之年……這可能是一段漫長的歲月,也可能飛快達到終點。”
莎婕娜到底是按捺不住,瞪了它一眼。亞休摩爾之所以沒提出要求,只因它再明白不過,想讓深淵生物遵守諾言,難度超過直接殺死它們。即使莎婕娜對濃灰之海發誓,受到魔網符文的束縛,也能找出十種以上的方法,變相達到她的目的。
但是,有人想挫挫她的氣焰,它永遠樂見其成。
它方才看到莎婕娜撕開海獸,吞食黑球,心里不禁一陣懊悔,感覺自己錯過了好機會。倘若蘇眉被怒火沖昏頭腦,非要死戰到底,它肯定不動聲色地支持。事到如今,它只能獨自解決未來即將出現的棘手敵人。
莎婕娜不再理會它,平靜地說:“正好,我對凡世也失去了興趣,那里的價值配不上風險。過去是為了古神遺骸,我們才想方設法壯大神心的力量。失去了前提,等同于失去沖突理由。比起毫無保障的誓言,你應該更喜歡基于利益的解釋。”
亞休摩爾冷不丁又說:“那么我們之間的事情……”
莎婕娜一甩蛇尾,冷冷說:“你回去吧,我們的問題以后再說。不過,至少你說對了,這將是一段漫長的歲月,而我希望,以后永遠不用見到你,哈根達斯,還有你,克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