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楊光讓我們下車，然后小心翼翼將車倒回路上。

“這些飆車黨真是可恨。自己的命輕賤也就算了，別人的命也能這么兒戲的嗎？人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多不容易啊！”簡單憤憤道。

邰楊光下了車，靠在車上，直盯盯地看著那輛蘭博基尼消失的方向，面色鐵青。

“喂，斯蒂文。”我看到邰楊光拿起手機(jī)，撥通了一個電話。

“給我查一輛車。”他將那車的型號一報，然后又道：“車型和我的車相同。車牌云A，中間沒看清，后面兩個數(shù)字18。即刻給我查出來。”

“什么，你不在云南？你坐火箭給我過來！我跟你說，不管你用什么辦法，總而言之，今晚我就要結(jié)果，如果沒有，以后你不用上班了。”

這個電話結(jié)束，他又撥另外一個：“我現(xiàn)在從滇池前往大理，大概需要4個小時。我到的時候，希望酒店已經(jīng)訂好，有四個以上保鏢在酒店里等我。”

“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原先的酒店取消，現(xiàn)在給我重訂！就這樣。”他掛斷。

我詫異起來，問他：“為什么不先回去？”

他簡單說了一句：“不安全。”然后又撥通第三個電話：“計劃提前，立即放消息，出貨、清倉。讓他掂量掂量，跟我玩，他玩不玩得起！”

“你說什么呀？！邰楊光，我問你呢！為什么我們要改變計劃去大理？現(xiàn)在差點出車禍，姐姐身體肯定不舒服，昆明醫(yī)療條件比大理好，我們應(yīng)該留在昆明，讓姐姐觀察一下再說。如果不行，我們還是結(jié)束行程，回家去吧！”

“簡雙，我們不能繼續(xù)留在昆明了。”邰楊光神情嚴(yán)肅，面對簡單和段志海說道：“姐姐、姐夫，不好意思，有個商業(yè)對手，一貫手腳不干凈，這次盯上我們了。我們必須馬上改變計劃，不然，大家的安全堪虞！”

“那你剛才又激怒他！”我記起他最后打的那個電話的說辭。

“姐姐、姐夫，請你們相信我。”邰楊光干脆不理我，只對簡單夫婦道：“我邰楊光是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热晃規(guī)銈兂鰜砹耍鸵欢〞屇銈兒涟l(fā)無傷的回去。”

“擔(dān)當(dāng)？！”我哼了一聲：“如果剛才車子翻下去了，你一個人的命能抵消我們這么多人的命嗎？”

“大家不都還好好地站在這兒嗎？結(jié)果沒問題，你管他過程？！”

“是，沒錯，大家很幸運(yùn)，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回來了。可大家能每次都幸運(yùn)嗎？！你明知道你們公司的對手是個手腳不干凈的人，這種時候，你帶我們出來玩，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不負(fù)責(zé)任！我跟你陪葬了也就罷了，可姐姐、姐夫，還有姍姍，他們憑什么？！如果再來一次交通意外，或者什么其他的意外事件，你是不是要讓他們也陪著你，為你的公司利益用生命買單？！！！”

“簡雙，你聰明一點好不好？我們在昆明的點已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何必跑回去讓人算計？！”

“昆明不安全，難道大理就安全？！”

“你們別吵了，我看報警吧！”簡單插嘴道：“還有地方比公安局安全嗎？”

“報警不行，我們沒證沒據(jù)，警察來了最多判定為交通意外。”段志海道：“我倒同意邰楊光的意見，我們?nèi)ゴ罄怼！?

“哪里都不安全，回家最安全！”我堅持道。

“不。沒什么不安全的。”段志海道：“如果對方真是楊光所說商業(yè)對手的話。我看他們只是□□慣了，向我們示個威，對我們旅游的心情搞一次破壞，泄泄他們的私憤。如果他們?yōu)橐粏紊饩湍軞⑷耍液軕岩伤麄儚纳痰闹腔郏@種人，大概也不配做楊光的對手了！”

“姐夫果然是聰明人。”邰楊光點頭道：“如果是你做我的對手，我會覺得很榮幸。”

“我是小本生意，哪有資格做你的競爭對手！”段志海笑。

“那可說不定。”邰楊光道：“這個世界，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有對手。說不準(zhǔn)，我們就繞上了。”

“我看，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沒機(jī)會！”段志海又道：“大理是我故鄉(xiāng)，誠心誠意想當(dāng)東道主。都這么近了，你倆要不給機(jī)會，我會很遺憾。”

“我沒意見。”邰楊光道：“簡雙，就你咯得慌。”

“姐姐……”我話還沒說，簡單已將姍姍的手一把拉著舉起來：“我們母女倆都沒意見。”然后，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段志海，眸中流動著激情的光芒：“志海，大理，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安全不安全我不知道，但我現(xiàn)在不想回去。”

這看上去像一種表白。

而且，當(dāng)著我的面。

“對不起。”段志海道：“以前，我疏忽了你的感受。”

“你重視我的身體多過我的思想，不知道該怪你還是怨你。”簡單嗔道。

“哎呀，姐姐，你這話真是色彩斑斕，少兒不宜呀！姍姍，一邊回避。”邰楊光隨手摸了摸姍姍的頭，姍姍看了邰楊光一眼，沒有避開，只是歪頭道：“有擔(dān)當(dāng)?shù)嫩⑹迨澹阋獮樽约旱脑捸?fù)責(zé)，請解釋給姍姍聽，媽媽的話哪里少兒不宜了！？

邰楊光蹲下身，笑瞇瞇地對姍姍道：“姍姍，你學(xué)過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沒有？”

姍姍搖頭：“但我聽說過馬爺爺！”

邰楊光捏了捏姍姍的小臉，道：“馬克思爺爺說，身體是物質(zhì)，思想是意識，物質(zhì)決定意識。你媽媽怪你爸爸堅持馬爺爺?shù)膶W(xué)說，她是不對的，你不可以學(xué)習(xí)她的錯誤觀點。懂了嗎？”

姍姍重重點頭。

這時，正值夕陽西下，紅霞如火，蔓延半壁天空。邰楊光和姍姍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被絢麗多姿的霞光籠罩，一笑一和，竟讓人覺得溫馨如許。

“真能扯。”我小聲咕噥著。卻不由自主被這幅和諧的場景吸引住，內(nèi)心幾分歡喜，又幾分酸楚。

“OK，四比一，簡雙PK出局。老實呆車上不許發(fā)表議論。”邰楊光站起身，得意地朝我笑。

十年后的邰楊光出現(xiàn)時，我能感覺到他明顯的變化，他被社會磨礪得成熟和世故了，和十年前牙尖嘴利的貧嘴不可同日而語，可仍舊會隨機(jī)出現(xiàn)一些靈光乍現(xiàn)的舉動或言語，讓我仿佛回看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大孩子，每逢此時，心里總泛起莫名的感觸。是愛，又像是懷念，我分不清。

——大孩子身邊站著小孩子，他親生的孩子。

我微笑看著他們，沒有理睬邰楊光的貧嘴；我只是癡癡地看著沐浴在霞光下的大小兩個我深愛的人，目光半分都不愿意挪開。

也許是滇池的沖突引發(fā)，又許是剛才劫后余生的惶惑還未消除，我總惴惴不安著，怕眼前看到的所有都是假象，前面又有不可知的變數(shù)在等待著我們，那變數(shù)，憑直覺，只壞不好。

“讓你不發(fā)表議論，不是讓你發(fā)呆。簡呆子，上車。”邰楊光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抓住我的手臂，帶著我往車的方向行去。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刻，這一段短短的路程，我，他，還有姍姍，我們?nèi)齻€人，我們只有三個人，手牽著手。

夠了，如此便夠了。

車再次行上高速，一路自有風(fēng)光，我都已無心欣賞。我腦海里，滿布的是剛才那一刻，那樣親近今后卻將分離的三個人，他們手牽著手，夕陽柔和的光鋪灑他們身上，在地上留下高矮不一溫暖前行的影子。

“你看，那車又跟來了。”邰楊光突然道。

我聞言一驚，隨邰楊光的眼神往后視鏡看去，果然，一模一樣的一輛蘭博基尼。

邰楊光哼了一聲：“行，那就跟你玩玩！”

我迅速意識到他這句話下包含的危險，連忙道：“你想干什么？”

他嘿嘿一笑，回頭道：“大家系好安全帶，做好心理準(zhǔn)備。咱們玩極速！”

說罷，他加檔、踩油門，動作熟練、利落。車速在一瞬間飆升起來，周邊一切都在喧囂的風(fēng)聲中往后倒退，只有我們，我們颶風(fēng)一般前行。

我轉(zhuǎn)頭看邰楊光。雖經(jīng)那次凌鉞相告，可真正見到他飆車，這還是首當(dāng)其沖第一次。

我看到他的神情是那樣專注和執(zhí)著，深邃的眼睛里透出熾熱而狂野的光芒，他將方向盤牢牢地握在掌心，眼里只有前面的路，他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一動一靜，每超過了一輛車，嘴角都會下意思地彎起，然后在臉頰上形成一個好看的細(xì)紋。這時，有一種幸福從他的微笑中透出來。仿佛前方有最刻骨銘心的戀人在等待著他，他因此而興奮，而沖動，而不顧一切。

他對我的觀察絲毫沒有察覺，他已完全沉浸到飆車的快感中去，更準(zhǔn)確地說。我眼中的這個男人，他已與車融為一體。

是誰說的，認(rèn)真的男人最動人。

很像真理。

如果車上只有我和他，我也許還會去欣賞，去感同身受這份飆車帶來的“幸福”。當(dāng)一切黑暗的時候，當(dāng)壓力大于你承受的時候，一種自我放縱是唯一的救贖，比流于傳統(tǒng)，比接受束縛，更接近幸福。

或許，當(dāng)初他去美國，走的一條路并不見得比我平坦。

然而，車上還有他人。

這讓我又焦灼起來。可這時埋怨他，批評他，皆于事無補(bǔ)，只會分散他的注意力，導(dǎo)致更壞的結(jié)果。

其他的人大致也這么想，于是一路上，大家安靜無聲。

三個小時后，我們終于進(jìn)入了大理的境內(nèi)。

車停了下來，謝天謝地，大家都平安。緊繃的一根弦終告落下。

“叔叔，你好棒！”這是姍姍第二次夸獎邰楊光。

“怎么樣，是不是你爸還能比我棒？！”

“實事求是地說，不能比你快，但——比你穩(wěn)，所以，你還是不能比爸爸棒！”姍姍一句話讓我們都笑了起來。

邰楊光故作生氣地道：“叔叔怎么就不能比你爸爸棒了？！”

姍姍想了一想，道：“那這樣吧，爸爸金牌，叔叔銀牌，好不好？！”

“給叔叔銀牌了呀！”簡單笑著插嘴道：“這可難得得很。看來這幾天的相處，你給孩子的印象分很高。這孩子以前可從不把別的人和她爸爸相提并論。”

“那叔叔該受寵若驚了！”邰楊光把姍姍一把抱了起來，笑呵呵地道：“叔叔不甘心只得銀牌，要和姍姍加深感情，爭取并列金牌！”

邰楊光的舉動讓我有些詫異，在幾個小時前，我們在滇池的時候，邰楊光說過的話還繞梁在耳，他是那樣的不喜歡姍姍，甚至因之上升到厭惡小孩，說出不要孩子的話來。

可眼前這個男人，抱著姍姍的那份熱乎勁，透出的那份對孩子的喜愛，一點也看不出是假的。

可以解釋的理由是：邰楊光精神分裂。但估計精神科醫(yī)生將和我意見迥異，因為他其他方面看起來是那么正常。

鑒于此，我推定的結(jié)論是：我太疑神疑鬼。

只能怪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太驚心動魄，以致我的精神高度緊張，捕風(fēng)便是影。

這時，熟悉的朋克音樂響起，不用說，是邰楊光的電話。他迅速接起：“喂。”

“什么，沒查到？！沒有登記為18尾號的車是蘭博基尼的？”

“你的意思是，那車臨時掛其他車的牌照。”

“行了，我知道了。你繼續(xù)查，查到什么即刻跟我聯(lián)系。”

邰楊光掛掉手機(jī)，自語了一句：“歐利怎么還不跟我聯(lián)系，都3個小時了酒店還沒訂好嗎？”一邊自語，一邊又開始撥弄手機(jī)，大致是翻通話記錄，要跟那個什么歐利聯(lián)系。

“楊光。”是段志海的聲音。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他的身子從后座往邰楊光這邊探過來。邰楊光正要按通話鍵，聞言回頭道：“什么事，姐夫？”

段志海笑道：“我有個提議。”

“哦？姐夫請講。”

“是這樣的。離這兒不遠(yuǎn)，有個叫周城的小城鎮(zhèn)，你們帶的旅游指南應(yīng)該會提到這個地方，坐落在蒼山的滄浪峰下，毗鄰蝴蝶泉，依山傍水，是個度假的好地方。正好，我有個相熟的人，在周城有棟閑置的房子，地方幽靜，也還干凈，一般不接待外客，知道的人少，放車的位置也有，只要你們不嫌簡陋。”

“蝴蝶泉。”姍姍歡呼：“好美的名字。爸爸，你以前住在周城嗎？”

“是爸爸的朋友住在周城。”段志海巧妙地回避了姍姍的問題。

“那爸爸住在哪里？”姍姍偏要繼續(xù)追問。

段志海似乎很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再次回避：“傻丫頭，爸爸不是一直都和你住在一起嗎？等會去周城，咱們就都住在周城。”

“爸爸，你明知道我指的是以前，你遇上媽媽以前。”姍姍?quán)阶欤e手：“爸爸不誠實。對爸爸的提議，姍姍堅決投反對票。”

看得出，對姍姍的咄咄逼問，段志海有些苦手。

我很少見到一個人對自己的故鄉(xiāng)諱莫如深。這么多年來，我?guī)缀鯖]有聽他提起過這個地方，更不曾回過這個地方。他和簡單結(jié)婚的時候，只說父母已過世，親戚少且無來往，淺淺一言將什么都捎帶過去。

我不知道簡單是否曾就此事向他追問，總之，他不愿提的往事，我絕不追問。正如他也矢口不提我的往事一般。

于是我?guī)退酉铝诉@個難題，我悄悄抓住邰楊光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然后道：“我同意去周城。我記得昨天我翻旅游資料的時候，看到過這地方的介紹，是個純粹的民族村呢。五星級的酒店全世界都一樣，可這種古樸的民族村，她所擁有的獨(dú)特韻味，肯定是別處無二、獨(dú)此一家。”

邰楊光看了我一眼，心領(lǐng)神會地應(yīng)和道：“我家女王說去，不敢不從。”

這家伙，我橫他一眼。他竟一聳肩，一副事實本就如此的樣子。

簡單將姍姍抱進(jìn)懷里，用臉挨了挨姍姍，道：“跟媽媽心電感應(yīng)一下。周城很美，媽媽想去，當(dāng)陪媽媽一起去，好不好？！”

“可是……”丫頭還想犯倔，一看寡不敵眾，蔫了。

“姍姍乖，說不定你爸爸重游故地，一時感觸，到時你不問，他倒要追著你說。”簡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