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邰楊光回家了。
我終于看到了那天他從玄關里拿出來的東西的真實樣貌——好古老的銅鎖, 粗粗的黃褐色鏈條,像鎖狗的東西一樣。他進門后,用銅鎖又從里面把門鎖住了。
哦, 他還刻意穿著我給他買的西服。
我瞅了一眼他的西服, 又瞅了一眼那鎖, 然后笑:“如果這樣的生活堅持二十年, 你說我們兩個誰會先累垮?”
他沒吱聲, 在茶幾上放下一大袋吃的東西。男人很沒情趣,我跟他一樣沒情趣。我隨手揀了兩樣熟食塞進嘴里。
他默默地看著我吃,然后遞給我一樣東西。
我看是個首飾盒子, 笑道:“我現在戴了給誰看?”
“你先打開?!?
我點了點頭,打開那深綠色的精致絲絨盒。
是一枚面熟的戒指。大塊的藍寶石, 鑲嵌在粗壯的黃金圓環上。
“今天我處理她的一些遺物, 發現了這個?!?
“哦?!蔽业膽獙?。
“好, 我走了。”他站起身。
“不送。”
在他背對著我的時候,我沒有動過一絲念頭想去偷襲他, 然后逃跑——廚房里顯然有很好的作案工具。姑且不論我有沒有機會在他的監視下,以及他的防備下作案成功,我首先已經沒有了動機。
因為我覺得逃跑的話,實在沒有必要。
我越來越覺得,他這次選擇囚禁我, 時間越久, 傷得越深的不是我, 而是他。
好玩的游戲——兩只貓, 用彼此的方式互相折磨。
最終, 誰會贏得這場無聲的戰爭?!
當然是我,我堅定的想。
他走后, 我開始盤弄那枚戒指。
他為什么要給我這個?!
我很好奇。
后來我終于發現這枚戒指的不同之處。
“1988,臘梅花開?!?
1988年,Amy應該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吧,那一年,有個人送給她一枚碩大的戒指,戒指上鐵畫銀鉤地記載了她的名字和這個值得回憶的年月。雖然戒指以如今的眼光看上去毫不美貌,可在時候黃金和藍寶石都是很時髦的東西。
Amy她當時一定很感動。
不,她一直感動到了死的那一日。
我想我也有點感動。
可我眼睛里的淚腺現在好像已經干涸了,流不出東西來證明我的感動。
我將藍寶石戒指小心地放回絨盒,然后放到格擋間的一個格子里,和其他的小古董一起成為屋內的風景。
情節生動的美劇看完之后,我打開筆記本,接著玩里面唯一的游戲。
千篇一律的任務,我終于玩得疲倦了。
我的興趣開始轉移到那個人身上。
他和以前一樣靜默。
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休息了。不像我,全職室內度假,沒有任何工作任務,允許日夜顛倒。所以轉鐘三四點,我的興奮點還可以這樣好,可正工作的人,顯然不可能有這樣的精力。
然而,我在他身邊轉圈子的時候,他的目光仍舊隨著我轉動。
過了一會。
我覺得里面的我已經被看得渾身發怵,于是打了一行字過去:“我要睡覺了。”
他回:“晚安?!?
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涌向心間。
于是,迅速退出,關機。
洗漱,睡覺。
半小時后,爬起,打開電腦。
那個虛擬的人已不在了。
留下空蕩蕩的場景街和一屏寂寞。
我失笑。然后很莫名地走到大廳里,找到那個裝戒指的絨盒,打開,看著那枚戒指閃著碧藍的光。
再次遇到虛擬人的時候,我對他說了一句話:“你這樣做是沒有用的。”
虛擬人頭上冒出:“……”
我繼續:“所有的游戲任務我都已經玩完了,沒有新意。建議Over?!?
虛擬人依舊:“……”
我飛快敲過去:“沉默是金嗎?其實我不明白你還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干什么。愛情,不是你想證明就有的,你不懂得尊重她,她自己走了,不可能追回來了?!?
虛擬人終于回答:“我不會放棄。”
我回過去:“沒有意義?!?
他持續沉默。
我持續“沒有意義……沒有意義……沒有意義”。
滿屏飄滿我的“沒有意義”。
我覺得我要瘋了。
到凌晨的某個時分,我已經停止刷屏好久,他才突兀地回了一句話:“簡雙,我覺得很悲哀。我已經不知道如何跟你交流了?!?
虛擬人后來很久都不再搭理我,甚至連眼光也不再為虛擬的我移動。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個地方,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石像。
對著石像般的他久了,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由女神像,我之前為什么要躲避她,現在的我是多么的渴望見到她??!
我無恥地對虛擬人說:“東西吃完了。”
有人給我送東西來,隔著欄桿從窗子外遞進來。
那個人我看著眼熟,拼命回想,應該是剛來紐約時見過的他公司的一個部門經理——準確的說,這是個走狗。
他根本不理睬我的呼救,也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問題,對老板的犯罪行為一片漠然。
后來他每兩天定時來一次,送來的食物花樣翻新,可我毫無胃口,只有到餓極了才會翻出里面的熟食咬上兩口。
我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堅強。時間流走漸漸已失去意義。于是我開始不再上網,不再去遇那個虛擬人,甚至不再看電視,看書,對任何事情喪失興趣,對一切失去希望。
我不知道我現在成了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時間是怎樣在我的身邊一天天溜走,我想,這樣日復一日,也許有一天我會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一天,外面飄起了美麗的雪花。
這是我來到紐約看到的第一場雪。我披著毯子,在窗邊蜷縮著,大片的雪瓣飛舞,一粒粒沾在玻璃上,那無色透明的東西又被鋪上一粒粒晶瑩的光。
我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去摸那雪花。當然是摸不到,就是覺得那玻璃真冷,可以冰到心里面去。
我打了個哆嗦。漸漸覺得這身體已不是自己的了,慢慢被凍住了。
三天前,我突然地失去了吃飯的興趣,望著邰楊光派人送來的一堆堆東西,拿起來就有一種厭憎感,胃里止不住的反酸。把東西咬到嘴里,又全吐出來,順著連原來的也翻江倒海的吐,弄得滿地的狼藉。
當時,要照以前的性子,得馬上處理,可仍舊是麻木不仁的心態,管他臟不臟的,又能怎樣。就這樣熟視無睹這污濁的一灘,任它慢慢凝固成暗色的一團,三天來來回回的經過,也不覺得難受。
我空蕩蕩的心里沒來由的涌上一個想法。
“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他將來知道了,會不會后悔?!?
會的。我輕輕的說,模仿他說話的樣子,他說話的語氣,永遠淡淡的,很親近,卻又極遙遠。
為什么會?我傻笑著問“他”。
“他”說,簡雙,你不要犯傻。
我又變成了苦笑:為什么你永遠不肯犯傻?
“他”說,這個世界不是由我們控制的,我們需要接受規則。
我低下頭,喃喃地說,可如果有一天,我都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規則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