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的面上映著點點斑駁的疏影, 溫和如春的眸子微斂，其中仿佛有夜星幽光緩緩漾開，嘴角帶了一絲似醉非醉的笑容。
“我似乎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緩緩道。
葉開吃了顆花生, 道：“那你應該會很想問我一個問題。”
李尋歡微微一笑, 道：“我不會問, 因為你不想答。”
葉開笑道：“因為我的確不知道如何找到原來的身體。”
他若是真能找到回去的路, 也不會整日在這里無所事事了。
李尋歡又笑道：“我相信你。”
沒有人會不想找到自己的歸屬, 而且李尋歡也感覺到他與周圍的人事物都有些格格不入。
雖然葉開是個很善于融入新環境的人，也是個天性樂觀豁達的人，但那違和感卻還是在他偶爾露出的無奈淺笑里有所體現。
葉開看著李尋歡, 眼里涌出了幾絲溫暖的虹光。他笑道：“其實有些話說出來連我自己不能相信。”
李尋歡緩緩道：“是什么話？”
葉開緩緩道：“對我來說這里一切都變了，可又似乎沒有改變。”
李尋歡低下頭, 喝了一口酒, 又道：“一切都會改變, 你我也不例外。”
葉開眼神幽深道：“變的人好像就是你我，還有傅紅雪, 還有很多人。”
李尋歡目光一閃，似乎是回想起了某些事情，唇角勾起了一抹溫潤如新枝含綠的微笑，道：“說到傅紅雪，你與他相處的態度實在令我感到奇怪。”
葉開一愣, 目含笑意道：“這倒是有趣了。”
李尋歡微笑道：“其實你對我徒弟的熟人都算和善, 對他卻是過了。”
葉開微微低眸, 沉默了一會兒, 忽然笑了起來。
他笑得那樣陽光燦爛, 仿佛剛才眼里那一掠而過的黯然只是李尋歡的錯覺。
然后他抬頭看向李尋歡，笑道：“因為他經歷的事和我一個朋友的很像。”
這個回答不算切到要點, 但也不至于令人莫名其妙。
李尋歡看著他，終究還是隱去了那些眼底的疑慮，微笑道：“所以你看到他總會想起自己的那個朋友。”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人經歷的痛苦不會比傅紅雪的少，盡管他從不在外人面前表露。
也許他說的那個朋友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
畢竟這世界上沒有誰的復仇會比自己身上經歷的更為刻骨銘心了。
葉開點了點頭，嘴角蔓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然后他目露懷念地看向遠方那無際的天空，只覺得那長空藍得攝人心魄，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吸進去似的。
李尋歡也繼續喝著小酒，偶爾咳嗽幾聲。
在葉開覺得自己可以靠著墻壁瞇著眼睡上一覺的時候，旁邊忽然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小二，我已經在這里坐了很久了。可我點的烤雞怎么還沒到？”
葉開用眼角余光撇過去，發現一個坐在角落里的客人正高聲與小二理論。
那是個面目清俊的年輕客人，但他坐在椅子上就好像骨頭都脫節似的，身子軟綿綿的，好似隨時都會睡過去。
不過他的聲音倒是不輕，而且看起來心情也不太好。
小二立刻弓腰賠笑道：“客官別急，您要的東西馬上就上來了。”
那年輕人不滿道：“行了，這話你都說了三遍了，去給我催催。”
他一招手，小二也就笑呵呵地離開，不過沒去廚房催促，而是去給別人端茶倒水。
葉開又看見那年輕客人百無聊賴地托著腮看著別人桌子上的飯食。而沒過一會兒，他又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調來，雙肩還隨著小調的節奏有規律地抖動。
但無論怎么其他部位怎么抖動，他的手都穩如泰山，一動也不動。
那是雙用劍的手。
雖然葉開沒有在他的身上看到佩劍，但他在看到那雙手的時候就下了這樣的結論。
然后葉開朝有些疑惑的李尋歡微微一笑，慢慢起身，靠近那個年輕人。
而越靠近，他就越感覺到一股幾不可查的淡淡劍氣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散了出來。
葉開目光一閃，唇角的笑容越發深了。
因為一個人的劍氣很淡，要么是他初入劍道，所學不精，要么是他的劍技已經出神入化，劍氣也能收放自如。
這個人看起來年紀不大，且從行為舉止上看也更像是第一種人，但葉開卻覺得他更像是第二種人。
這實在是一種奇怪的直覺。
因為絕世劍客大多特立獨行，孤高冷傲，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在劍道上創出獨一無二的成就。
想著想著，他已經慢騰騰地挪到了年輕人的桌子前。
巧的是，小廝也已經把烤雞端上來了。
看著油香四溢的烤雞，年輕人顯然很是滿意。
他那神情看起來好像是有了烤雞就有了一切。
雖然他看也沒看葉開一眼，但葉開知道他從自己起身那一刻起就已經注意到了他。
所以他微笑著說道：“只有烤雞沒有酒不是很無趣嗎？”
年輕人也看向他，微笑道：“所以你打算請我喝酒嗎？”
葉開笑道：“事實上我覺得你該請我喝酒。”
年輕人目光一閃，道：“為什么？”
葉開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他的對面，笑道：“因為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會是個很有趣的人。”
年輕人著看著他那張笑容誠摯的臉，也溫和笑道：“其實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會是個吃白食的人。”
這話實在不是很禮貌，可他看向葉開的目光卻是滿含笑意，看不出一點火花。
葉開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生氣，他依然是陽光燦爛地笑道：“可惜我只會喝酒，不會吃白食。”
年輕人毫不在意地從烤雞身上撕下了一條雞腿，大口啃了起來。等他啃完了以后，用油膩膩的手從衣服里掏出了一點碎銀子，叫道：“小二，上五斤酒。”
“你要是能一口氣喝完五斤酒，我就不收你酒錢了。”年輕人看向葉開，微笑道，“可如果你喝不完，就麻煩你把身上的飛刀全都送給我當酒錢。”
葉開一愣，忽然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可我卻不知道你是誰。”
年輕人啃了啃雞腿，苦笑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姓李就夠了。”
葉開看著他，唇角的笑容多了些奇異的色彩。
他忽然覺得自己從對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同類的氣息。
年輕人放下了雞腿，忽然淡淡道：“你覺得這里怎么樣？”
葉開微笑道：“這里總是有讓我覺得驚喜的事發生。”
年輕人的唇角微挑，似笑非笑道：“碰到我對你來說也算個驚喜嗎？”
葉開看著他，笑得宛若晨光初現，他緩緩道：“除了我師父，我已經好久沒碰到像你這么有趣的人了。”
年輕人抬眼看了看坐在窗邊獨酌的李尋歡，那個帶著清冽酒香的男人也停住手里的動作朝他溫和一笑。
年輕人回過頭來，挑了挑眉，道：“他的確是個有趣的人，可惜你不是。”
無論是哪一個江湖，李尋歡都是溫如月輝淡如清茶的謙謙君子，若說風流豁達那還是遠遠比不上浪子葉開的。所以一向只有別人說他有趣，從來沒有別人說他師傅有趣。
所以這話不通，不實，不盡。
可葉開卻毫不在意地用一雙笑意盈盈的眸子看著年輕人。
而這時候，幾個小廝已經把幾瓶酒壺抬了上來。
葉開取下其中一個酒壺的塞子，眸子里映出了清凌凌的酒水。他微微一笑，便開始喝了起來。
年輕人目光深沉地看著他沒完沒了地喝著酒，直到他將五斤酒盡數喝完，那唇角才現出一絲溫煦的笑容。
在他不笑的時候，那看著葉開的眼神會攬起幾分凌厲幽邃的氣息。可那笑容一旦從他臉上舒展開來，就好像原本疏疏斂斂的月光在風開云散后如牛乳般瀉下，在極柔極緩中帶著幾分清明淡然。
葉開喝完了酒，那眼睛卻依然如漆黑夜空中的萬千星辰一般明亮。
他淺笑地看著年輕人，忽然手一翻，亮出一把飛刀。
沒人看得清他的飛刀是哪里閃出來的，就好像它是突然出現在葉開掌心的。
然后他把飛刀擺在了桌子上，道：“我雖然不能都送給你，但送你一把卻是可以的。”
年輕人啃了啃雞腿，又拿起那把小得有些過分的飛刀細細端詳，忽然幽幽道：“刀是很好，可是卻有一定不妥。”
葉開笑道：“有何不妥？”
年輕人放下刀，淡淡道：“刀的主人既然已經換了，那刀也該換一換。”
葉開目光一閃，道：“刀的主人雖然換了，但這仍是小李飛刀。”
年輕人抬起頭，定定地看向葉開，笑道：“但這仍然不是你的刀。”
葉開道：“聽你的口氣，我以前似乎見過你？”
年輕人點了點頭，道：“我的確見過你，但那個時候你還不是你。”
葉開看著他，臉上又有一抹如從云流風般的淡然笑容漸漸蔓開。
然后他緩緩道：“除了我師父以外，你是第二個知道的人。”
年輕人瞥了一眼李尋歡，淡淡道：“我想我應該不會是最后一個。”
葉開笑而不語，但一雙眸子卻牢牢地鎖著這容色清逸的年輕人。
年輕人又從烤雞上掰下一個雞腿，道：“不過我對宣揚你的事不感興趣。”
葉開笑道：“我看得出來。”
年輕人拿著油光閃亮的雞腿，聳了聳肩，道：“我只是來散心的。”
葉開道：“可你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年輕人忽然望向窗外，白潤的面容在日光照耀下卻現出一層懨懨的倦色。
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我只是忽然對這套你猜我我猜你的游戲感到厭煩了。”
葉開笑道：“所以你一上來就說了實話。”
年輕人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有時候說實話要比說謊話要方便得多，可惜我到現在才明白這道理。”
葉開眼前一亮，溫顏笑道：“只要能明白這道理，無論什么時候都不算晚。”
年輕人點了點頭，笑道：“你看起來已經把我當做朋友。”
葉開笑道：“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我們會成為朋友。”
年輕人卻無奈苦笑道：“可我并不想成為你的朋友。”
葉開眨了眨眼睛，道：“為什么？”
年輕人淡淡道：“因為當你對我來說只是過客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你很多話。可當你我成為朋友的時候，我就要開始撒謊了。”
葉開眼中一絲疑惑如流星瞬間而轉，他斂眉道：“但你已經厭倦撒謊。”
年輕人聳了聳肩，道：“你似乎也不喜歡撒謊，但你還是在對身邊的人撒謊，不是嗎？”然后他朝葉開露出一絲友善的微笑，道：“我撒謊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因為我不想被人當成瘋子。”
葉開摸了摸酒壺，苦笑道：“那真是遺憾，我們本可以成為極好的朋友。”
年輕人又輕嘆一聲，道：“那倒未必。”
他看起來和很多人都可以成為極好的朋友，但終究還是聚少離多。
葉開道：“說起來你剛才嘆氣的時候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年輕人疑惑道：“你的朋友？”
葉開的目光頓時有一瞬間的深凜，然后他在唇角帶起一絲懷念的笑意，道：“我越是跟那個朋友相處，就越覺得他令人捉摸不透。”
年輕人笑道：“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葉開微微一笑，道：“那真是巧了。”
年輕人低頭一笑，然后開始消滅烤雞的殘余部分。
他的目光專注，只是偶爾抬眸時那眼底帶了幾分沁涼幽深。
葉開知道他在懷念一些人事，所以他沒有打擾，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吃完。然后他只覺得這年輕人執筷便如執劍一般，動作凌厲毫不猶豫。
能將劍意蘊于身體的一舉一動，也許他還真是絕代劍客。
吃完之后，年輕人起了身，目含笑意地看了葉開一眼，道：“我走了，也許以后還會見面。”
葉開笑道：“總有機會見的。”
年輕人慢慢道：“如果我已決定來見你，我會給你帶上一份大禮。”
葉開疑惑道：“什么大禮？”
年輕人神秘一笑，卻始終不語。他走出了客棧，拐過幾個街角便消失無蹤，如一水滴沒入茫茫大海，再也難以尋到蹤跡。
葉開在窗外看了半天，直到看不到他才將目光收回。
李尋歡走上前，從容笑道：“你似乎交到了一個新朋友。”
葉開緩緩道：“我寧愿是這樣。”
李尋歡看著他，眸光在日光下半斂。
葉開淡淡道：“因為如果不是這樣，他可能是一個很可怕的敵人。”
說完這些，他就閉上了嘴，李尋歡立刻明白他不想再多說什么。
于是李尋歡看著他清淺一笑，道：“這幾日你是否有查過什么？”
葉開立刻微笑道：“自然是查過了。”
可他卻沒有說查出了什么。
李尋歡也不想多問，剛要回座位去喝酒，卻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了騷動。
他站住了身，細聽之下竟雙眉一凝，滿是蕭殺肅然之意。
“你聽到了嗎？武林盟主向應天被那傅紅雪和葉開偷襲成重傷了。”
“什么？竟有此事！？”
“還能有假嗎？過不了幾日，六大派就要趕赴俠客山莊為向盟主出頭。”
“這傅紅雪不是和向應天相處融洽嗎？怎會如此？”
“就算如此，那也經不住有人挑撥離間啊。”
“有誰能挑撥他們的關系？”
“葉開啊，除了他還能有誰？”
李尋歡聽完之后看向葉開，他明白對方也一定聽到了這些流言蜚語。
但葉開只是面色寧和地看著窗外的人流，唇角一抹笑容淡然悠遠，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