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黑眉淡掃, 眼波瑩然道:“其實除了飛刀幻影,還有另一種方法可以證明你的清白,不知你是否願意一試?”
葉開含了一絲淺笑, 道:“你說的是這個嗎?”
話一說完, 他便忽然握住了傅紅雪的手, 後者一臉疑惑地看向他, 只覺得掌心所及之處光滑無比, 與那日光一般滿是融融暖意的笑容不同,傅紅雪被他的手握著就像是是被一塊冰覆著,有無邊無際的寒意紛涌而上。
葉開卻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然後拿起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
“告訴我, 你覺得這張臉是易容而成的嗎?”他的聲音柔和如春, 脣角的弧度微微擴大, 蔓開的笑意如浮雲一般淡然從容。
只要稍微摸一下臉,給六大派看看, 這真假葉開的疑慮自然煙消雲散。
傅紅雪這次終於沒有再讓他失望。
在會意地點了點頭後,他伸出手,面無表情地摸了摸葉開的臉頰,然後在葉開覺得他已經結束想要回頭看向衆人的時候,傅紅雪忽然捏住了他的臉, 用力地往下扯。
那股痛楚感並不強烈, 卻帶著一種無孔不入的火辣, 又像是幾百只螞蟻在臉上肆意爬行著, 並不十分痠痛, 卻有一股子奇異的澀感。
看來傅紅雪檢查得十分認真,手下的力度也並不輕。
葉開微微調頭, 看著他一臉冷肅地扯著自己的臉,並且不斷地試探性地揉捏著臉頰,目光平靜無波,宛若明鏡一般的湖面,在月光流瀉下映出微冷的光。
從小到大,還沒有人像他這樣這麼仔細地檢查葉開的臉以確認他的身份,而且還是在大庭廣衆之下。
這實在是件很有趣的經歷,鑑於這張臉根本不屬於自己。
小時候也有人揍他的臉,在眼圈上留下了兩個烏青。但葉開沒有去除烏青,儘管丁靈琳已經想辦法給他帶來了膏藥。
記得那個時候她也是一邊氣鼓鼓地捏著自己的臉,一邊問葉開爲什麼不塗她辛苦帶來的膏藥。
葉開只是微笑著說,如果烏青退去了,那羣給他留下烏青的孩子還會再回來招呼他。
那個時候他們就會給葉開留下更多的傷痕,還有更大的痛楚。
所以他寧願頂著兩個烏青眼,儘管那會破壞那張清秀臉蛋的美感。
那些斑駁歲月的記憶並沒有隨著時間而逐漸淡化以至於消逝,相反,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它們變得愈發清晰明顯,就像是在心底深處的烙印,平時靜寂無聲,但一有風吹過,覆在上面的泥沙就會隨之退去,露出本來的面目。
不經意間的回憶交織著少年時期特有的苦澀和甜蜜,那臉上的酸楚似乎也被這股子回憶沖淡了。
傅紅雪終於收回了自己的手,葉開苦笑著摸了摸還泛著幾絲微紅的臉頰,道:“我想你已經檢查清楚了?”
傅紅雪鄭重地點了點頭,又看向明月心,雙眉聚起,一派肅然道:“他沒有易容。”
明月心轉了轉下巴,認真地看向傅紅雪,道:“你確定?”
傅紅雪又點了點頭。
六大派也隨之釋然,再也沒有各種關於葉開身份的惡意私語出沒。
葉開笑了笑,道:“我想大家還沒見過嚮應天,也不清楚他究竟傷勢如何,單憑一面之辭恐怕無法斷定什麼吧?”
他已經努力地把話說得清楚明白,衆人也終於領會其意,狂刀卻首先怒道:“姓葉的,你休想誣陷盟主!”
葉開淡然道:“我的話還未說完。”
說完,他也不理會狂刀,掃了一眼六大派,道:“各位,我想先同幾位掌門一起去看一下向盟主,與他當面對質。”
狂刀立刻出言反對道:“你這兇手憑什麼接近盟主!?”
傅紅雪雙眉一揚,便要上前,一隻手卻穩穩地按住了他的手。
葉開看著他,緩慢而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知爲何,傅紅雪發現看著那樣的葉開,他生不出拒絕的念頭,明明那目光還是如往常一般平和,卻好似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翻涌著。
葉開卻不理他,只朝幾位掌門有些羞澀地笑了笑,道:“傅紅雪要留在這裡,還有幾位武功超羣的掌門與我同去,這樣一來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莫非你是質疑幾位掌門的實力?”
他本不想說這麼多話,但爲了防止剛纔的情況發生,他只能儘量多說些廢話。
“我……”狂刀一愣,迎上六大派掌門的各色目光,卻接不下話來。
他再笨也明白要是這時候否定下來,六大派掌門勢必會認爲他輕賤他們的實力,到時候可就要失去人心了。
明月心緩緩道:“六大派掌門都是武藝超羣之輩,而且我也會同去,狂刀大俠不必擔心。”
六大派掌門也紛紛點頭同意,狂刀也只能作罷。
葉開這就和幾位掌門一起同去,跟著一位領路的侍衛去向應天的房間。
只是回身看向傅紅雪的時候,他無視對方有些惱怒的目光,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雖然答應傅紅雪萬事都聽他的,卻沒有答應他不會提出自己的主張。
而提出主張以後得不得到衆人的支持,那就與他無關了。
在距離嚮應天臥室不遠處,少林掌門果介首先停了下來,然後後面的人也都停了下來。
果介合掌嘆息道:“葉施主始終有嫌疑在身,所以還請你等在這裡,我們先去探望一下向盟主。”
除了葉開以外的衆人都紛紛點頭同意,了因橫了一眼葉開便向前走去。
葉開含笑著看著他們離去,眼波平和,卻凝了一點深不可測的靈光。
但沒過多久,了因的身體就僵在了原地,一雙眼睛也在煞那間因無邊驚懼而睜大。
因爲有人在瞬間點了她身上的幾處大穴和啞穴,而且這個人做得悄無聲息。
她用眼角餘光看去,發現其他人也是如此,雙目睜大,僵在原地。
只有一個人不是這樣,那就是葉開,一直微笑的葉開。
明月心瞇起一雙黑瑪瑙似的大眼睛,抿著脣看著葉開。
她怎樣也想不到這個一直羞澀地笑笑的年輕人會在瞬間制服武功高強的六大派掌門。
她本已以爲自己誤會了葉開,但現在看來,這個人絕對不是她所認識的葉開。
葉開只是回以微笑,靠近他們,無視各種彷彿能出噴火來的憤恨目光,用一種不重卻能讓人聽清的聲音道:“我想請各位看場好戲,戲看完了,各位就可以走了。”
他當然要請人看戲了,因爲這場戲他從拿到那塊梅花金令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過了這麼多天,也該到讓戲首粉墨登場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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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房間內,嚮應天獨自一人坐在牀上。
那牀料華光金彩,顏若燦虹,卻襯得他的面容比之前更加頹然陰沉,如蒙上了一層暗紗,模糊了面部,讓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雖然已經上了藥,但膝蓋的傷處還是在隱隱作痛,那羣大夫畢竟沒有當年聞名江湖的玉面神醫的回春之手,只能開些普通的外傷藥,治不好他的新疾。
而等這新疾變成了舊傷,那大概就已經一切皆成定居。
他再也不能自如行走,還要承受自膝蓋處時不時竄上來的痛楚。
想到是誰令他到此地步,嚮應天的面上掠過一絲森寒冷笑,而下一瞬,他又恢復了平日那副溫和無害的長者模樣。
畢竟面具戴得久了,摘下來就不容易了。
一個人若已經習慣僞裝,就不容易被人看穿,無論那僞裝是如沐春風的笑容,還是慈祥仁厚的風範。
但這個時候,房間的門卻被人推開了。
嚮應天皺眉看去,卻發現那是個他從未見過的白髮老人。
老人霜發如雪,皺紋滿面,眼裡卻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精光。
他是誰?又怎麼會到這裡來?那些守衛難道沒攔住他?
一瞬間,嚮應天的腦中已經閃過數個念頭,但他卻還是笑道:“老人家,您是新來的大夫嗎?”
老人卻是不答話,反而冷笑著看了看向應天,道:“你忘了我是誰了?”
嚮應天心頭一驚,卻是不動聲色道:“老人家何出此言?我並不曾見過你,你到底是何人?”
老人搖了搖頭,嘆氣道:“貴人多忘事,盟主不記得老朽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下一瞬他眼角微微上挑,滿面堆笑道:“那您總該記得您委託我製造梅花金令的事吧?”
話音一落,嚮應天只覺得彷彿有幾道曠世巨石從頭頂轟然砸下,他細細打量眼前的老人,只覺得越看越熟悉,目光猶疑不定,宛若兩道閃爍的燈火,但他口中卻仍是警惕道:“你……你究竟是誰?是怎麼躲過侍衛來到這裡的?”
老人靠近幾步,笑道:“盟主不必再裝了,這裡就只有你我二人。至於我怎麼進來的,那自然有我的辦法,盟主是不必操心了。”
嚮應天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聲,心中卻惱怒侍衛如此無用,竟然放了這麼個人物進來。
他當然沒有全然忘記眼前的老人是誰,當初就是他找到數十年前最有名的鐵匠王震遠鍛造梅花金令並刻上那些參與者的名字的。
但沒想到這個麻煩的人物卻在這樣的時刻出現了。
嚮應天只得道:“你來這裡幹什麼?當初不是已經給了你錢嗎?”
王震遠嘆了口氣,卻又忽然諂笑道:“但老朽的孫子欠了筆賭債,老朽實在是無力償還,只好來找向盟主了。”
嚮應天陰測測道:“錢貨兩清,你我已毫無關係,我憑什麼幫你?”
王震遠扯了扯嘴角,笑道:“盟主你是一定會幫我的。”說完,他摸了摸長鬚,道:“當年你密謀殺害楊常風的事我要是說出去個一星半點,盟主可就會有天大的麻煩了。”
嚮應天立刻放緩語氣道:“何必這麼說呢?你有難處,我自然是會幫你的。”
說完,他又慈眉善目道:“那你是想取多少銀子?”
王震遠笑瞇瞇道:“一千兩。”
嚮應天笑道:“這容易,那你是一個人來拿呢?還是和別人一起來拿?”
他笑得如此慈善溫和,但那目光卻好似融進了陰影處,覆上了無窮森冷殺意。
王震遠絲毫不覺道:“這秘密只有我知道,所以也只有我一人來。”
嚮應天點了點頭,招呼他道:“我腿腳不便,你過來,我告訴你去哪裡拿銀子。”
王震遠依言上來,嚮應天初時面帶微笑,見他靠近卻忽然面色一冷,化掌爲刀,砍向這垂暮老人的胸口。
一道流光閃過,映亮了老人的臉,映痛了嚮應天的眼。
一把飛刀穩穩地插在嚮應天的牀邊,刀身獨有的銳芒有著奪人心魄的絕美。
嚮應天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這震懾人心的飛刀之上,王震遠趕緊退到一邊,於此同時,房間的大門也已打開。
嚮應天的臉色立刻變得宛若屍體一般慘白,帶著不詳的死寂。
門前是驚駭莫名的各派掌門,還有明月心,他們全都不可置信地看著嚮應天,顯然是聽到了剛纔的話。看看糊紙上那幾個小洞,他們也可能已經親眼看到了剛纔的情景。
嚮應天趕緊道:“各位,事情並非各位所想的那樣,我……”
他話未說完,就有一人躥了出來,在衆人身上輕輕一點。
然後他微笑著看著嚮應天,像是個害羞的晚輩。
嚮應天暗自咬了咬牙,只覺得全身冰涼入骨,如在冰窖。
又是葉開,這個陰魂不散的葉開!
看來一切都是他的陰謀。
果介首先驚訝道:“向盟主,你……你竟然參與了殺害楊常風的事……”
他面目蒼白,已經說不下去,連聲音也有些發顫。
葉開點了他和其他人的穴道把他們放到嚮應天房前,又讓他們看著那老人進去。然而他們誰也不曾料到接下來竟然會聽到如此驚世駭俗的話。
嚮應天急道:“不,是這個小人陷害與我!”
葉開卻接了下去,笑道:“是不是陷害大家都看在眼裡,不是嗎?”他慢慢掃過驚駭不定的衆掌門和沉思不語的明月心,只是在看到王震遠的時候,含了一絲莫名的笑容。
這個人當然不是王震遠,真正的王震遠早就歸於塵土了,他只是葉開從京城請來的一枚戲子。
但戲子只要演得好,也可以起到扭轉全局的作用。
而王牌總要拿到最後纔拿出來,只有這樣,纔不會錯過諸多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