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皺起眉頭看著葉開,便要伸出手去碰他的肩膀。
原本目光呆滯的葉開卻忽然在這一瞬回過神來,凝眸看著李尋歡那雙用飛刀的手,那樣凝重肅然的眼神使得他像是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李尋歡也不急不惱,只是微笑著慢慢把手收回來,任他看個清楚。然後他露出一抹微笑,慢慢道:“你似乎很驚訝。”
葉開嘆了口氣,道:“可我本以爲我已經不會再驚訝。”
他以爲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經歷瞭如此多的荒誕離奇之事,他已經不會再輕易爲什麼事而動容了。
很明顯,他的想法錯得很離譜。
李尋歡道:“再沉著的人也會有驚訝的一刻。”他頓了一下,微微低眸,笑道:“但我卻看不出方纔有什麼值得你驚訝的事情發生。”
葉開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再擡頭看著他,露出一道從容的淺笑。
然後他緩緩道:“我想現在出去查看應該更爲重要。”
李尋歡目光一閃,卻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微笑不語地看著葉開起了身,然後與他一起並肩出去。
他看得出這自稱移魂到他徒弟身上的年輕人藏著很多秘密,也許每一個拿出來亮一亮都足以震天撼地。只是現在,李尋歡並不想多問。
那黑壯漢子一直四處張望並不停地罵罵咧咧,即使李尋歡和葉開靠近也沒有停過。
不過僅僅是聽他說的那幾句污言穢語,這二人也足以推斷出這漢子是見色心起,想對方纔那倉惶逃竄的女子行不軌之事。
李尋歡雖然脾性溫和,可面對這等逞強凌弱的好色之徒也不會手軟。又是幾把清瑩透亮的飛刀過去,那漢子連連求饒,答應再也不去騷擾那柔弱女子了。
不過李尋歡敏銳地注意到葉開看他教訓那狂徒的時候目光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於是等這場鬧劇結束後,李尋歡挑了挑眉,朝低頭沉思的葉開笑道:“你似乎對我的飛刀很感興趣。”
葉開低頭笑了笑,道:“小李飛刀聞名江湖已久,誰都會對你的飛刀感興趣的。”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可你表現出來的似乎不僅僅是興趣。”
葉開的脣邊又帶起一抹淺笑,他淡然道:“因爲小李飛刀對我來說不僅僅是飛刀,那把飛刀上的故事我是從小聽到大的。”
他這樣說著,卻沒有看著李尋歡,而是擡頭看向遠方,那幽深的目光似乎要穿透熙熙攘攘的人羣,看到另一個世界。
這樣的說話方式很不禮貌,但李尋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悅。相反,他看著葉開,目光逐漸柔和了下來,如層層碧波浸潤著拂水的柳枝。
他聽得出葉開話中有話,也看得出他此時的心情並不好。
無論誰遇到這種離奇的事情,應該都不會好受。但葉開原本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現在卻不知爲何又出了些變化。
所以李尋歡柔聲道:“你說的是飛刀,可心卻在另一個地方。”
葉開收回那一瞬間變得深凜的眸光,再回頭,他又是原來的那個滿臉陽光的少年。然後他嘴角微微上揚,道:“我倒是很希望我的身體也可以在另一個地方。”
李尋歡道:“那麼你原來住的地方是哪裡?”
葉開搖了搖頭,笑道:“那地方很遠,很小,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
這聽起來實在很像是推脫之辭,李尋歡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體在哪裡?”
葉開又笑道:“也許已經被野狗吃掉,又也許已經在某座小墳堆裡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裡。”
他這樣漫不經心地說的,好像說的是一件跟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話音一落,李尋歡的目光在霎那間幽沉了下來。然後他咳嗽了一下,擡頭道:“看來你原本遇到的麻煩實在不小。”
葉開嘆道:“我的麻煩一直不小。”說完,他忽然定定地望向李尋歡,道:“你問了這麼多,卻沒有問一個關鍵的問題。”
李尋歡沉聲道:“我問了,你答得出來嗎?”
葉開搖了搖頭,道:“也許這世上沒人答得出來。”
李尋歡目光堅定道:“他一定還活著。”
他的聲音不重,但卻彷彿有著銷金斷玉似的果決和堅毅,讓人莫名地就想信任他說的話。
葉開知道他說的是誰,但他只是沉靜如水地看著李尋歡,沒有說話。
在這種時候任何話都是多餘的,他只需靜靜聆聽就可以了。
李尋歡沉吟片刻後,忽然問道:“你能確定自己原先已經死了嗎?”
他本不該問這種答案已經很明顯的話,但他卻問出口了,這其中顯然有些蹊蹺之處。
葉開斂眉道:“你想說什麼?”
李尋歡沉聲道:“也許你借了他的身子,而他則借了你的身子。”
葉開眼底一絲流光瞬間即逝,他微微睜大一雙眼睛看著李尋歡,道:“這不可能。”
李尋歡微一斂眉,□□淡如水的眸子中似乎有什麼一點一滴化了開來。然後他微微一笑,緩緩道:“你否認得很快。”
葉開低著頭沉默了片刻,又擡起頭目光從容道:“因爲我當時身中劇毒,已經無藥可醫。”
李尋歡道:“聽起來你的運氣也不太好。”
葉開淡然一笑,道:“不太好,但也不算差。”
李尋歡笑道:“此話何解?”
葉開笑道:“如果我的運氣壞到了極點,又怎會再活一次,還見到你這樣有趣的人呢?”
就算星移斗轉,物是人非,他也不會讓自己沉溺於悲愁傷懷之中太久。那樣於事無補,不過徒增困擾。
李尋歡一愣,下一刻便有一抹恬淡溫潤的微笑從面上舒展蔓了開來。
他雖然也有缺憾之事令人無法釋懷,但他一生行俠仗義,扶貧濟困,也贏得了世人的認可。有人稱他爲一代大俠,也有人稱他爲僞君子,卻從未有人說他是個有趣的人。
這也許是因爲他在某方面完美到了極點,卻反而少了幾分讓人覺得可親可愛的地方。
又或許是世人太過苛求偶像的高大,容不得一張潔白無瑕的紙上多了那幾個污點。
久而久之,他便被放上了神壇,再也難以走入人間。
人總是忘了,在成爲大俠之前,李尋歡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雖然他多了一分至情至性,也多了一分偏執。
是人總會犯錯,但原諒一個大俠的錯卻比原諒一個普通人的錯要難得多。
也許這就是有些人選擇忽略那些錯將他奉上神壇,而有些人選擇盯住那些錯將他奉爲僞君子的原因。
李尋歡看了看葉開,笑道:“在我看來,你比我更像是個有趣的人。”
葉開笑道:“做事都已經這麼無聊了,做人當然要有趣點纔好。”
李尋歡卻嘆了口氣,道:“可惜一個有趣的人並不一定是一個可信的人。”
葉開聽出他話裡有話,卻依然含了一絲悠然淺笑,道:“我的話聽起來的確不怎麼可信。”
李尋歡無奈地笑道:“我已經有點相信你了,可你卻連自己原來的身份住所都不肯透露。”
他自然聽得出葉開對自己有所隱瞞。而且在如今的江湖之中,這樣沉著冷靜的年輕人本不該是無名之輩。有很多事不靠過人的武功,僅靠超人的智慧便可以完成。
更何況,這件事的本身就充滿各種不可信的因素。
葉開道:“所以你不用信我。”他又喟然一嘆,搖了搖頭,道:“因爲很多話你本就不該信,也不必信。”
李尋歡笑道:“可我既然已經信了,又何必再去懷疑?”
葉開的微笑好似陽光般燦爛,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無比澄亮,像是含了無窮無盡的希冀的火光。
無論如何,能在這個陌生無比的世界得到一個人的認可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而且這個人的名字還叫李尋歡。
李尋歡笑道:“我也難得遇到一個像你這樣有趣的年輕人。”
然後他看了看酒樓,又看向葉開,微笑著伸出了手。
葉開知道他的意思,而這一次,他沒有再拒絕。
而當李尋歡握住葉開伸出的手時,他看著對方的手,眼角微微上挑,溫瑩如泉的眼底漾出了一絲一縷的波瀾,一時間讓人摸不透他的情緒。
正當葉開想要發問的時候,李尋歡驀地擡起頭望向他,脣邊的那抹笑容溫和中卻又帶了幾絲莫名的惆悵。
“我本應該慶幸自己沒有信錯人。”李尋歡緩緩道,“但我心裡卻有些希望我其實信錯了人。”
葉開瞭然一笑,道:“你的確應該這麼想。”
因爲摸過了手骨之後,葉開方纔所說之事的真僞可以被確認,但一個殘酷的事實也即將浮出水面,擺到李尋歡的面前。
他可能再也見不到自己那個愛哭愛笑的徒弟了。
只是這件事只能埋在心底,葉開絕不會在口頭上表露出來。因爲李尋歡一定深信著自己的寶貝徒弟還存活於世。
人只要還活著,無論他身處何方,或早或晚都終究有再見的一日。
而沉溺於那些虛無縹緲的離愁悲思中並不會讓事情好轉。
葉開這麼相信著,他也認爲李尋歡是這樣相信著的。
所以最後兩個人都很默契地上了一家酒樓,並點了一些酒食靜靜地享用。
葉開懶懶倚在窗前,他的身子看起來軟綿綿的,好似沒有骨頭似的,叫人一戳就能倒下去。
他脣角勾起一抹淡笑,悠閒地著看著樓下的人來人往。無論在何處,街上的人總是絡繹不絕,小販們的吆喝聲也是此起彼伏。
這樣再平常不過的景物,卻讓他熟悉得有些懷念了。
然而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卻有一瞬間的深邃。如往常一樣,再一眨眼,那抹深淵般的幽邃就被眼底的光芒所覆蓋,好似從不曾有過一般。
李尋歡忽然問道:“你在想什麼?”
葉開將目光轉過來,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些老朋友。”
李尋歡笑道:“有朋友可想總歸是件好事。”
“沒錯,朋友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財寶之一。”葉開的嘴角微微上揚,笑道,“可惜這點有些人總是發現得太晚。”
李尋歡喝了一口酒,又咳嗽了幾聲,然後緩慢而堅定地說道:“只要能發現這點,無論什麼時候都不算晚。”
葉開微微點頭,吃了一些小二端上來的麪點,然後無奈地笑道:“有個朋友讓我掛念,可有個朋友卻讓我頭疼。”
李尋歡淺笑道:“能讓你頭疼的朋友一定也是個有趣的人。”
葉開帶有幾分懷念似的笑道:“他不但有趣,還是個可信的朋友。”他頓了一下,斟酌了一下後又道:“可惜他留給我的難題只怕是要困擾我一輩子了。”
李尋歡微微斂眉道:“是不是就是那個難題你讓後來身中劇毒?”
葉開點了點頭,道:“我覺得他最後留給我的提示含有深意,可惜我想不到更多了。”
他只能推測出醉夢浮生大概是導致楊正一家慘死於初一的關鍵所在。也許這頂級靈藥就是託的鏢,而對方爲了奪鏢不惜血洗楊家。
但這樣還是不對,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簡單,楊正爲何不能直接說出,偏偏要用這樣隱晦的方式向他提醒?
葉開很清楚這位重視信義和兄弟勝於一切的朋友的性格,他應該直截了當地求助於葉開,絕不該這樣拐彎抹角。
除非這靈藥裡藏的東西是足以令一個赤血漢子膽寒到不能親口說出其中的秘密。
葉開的眼底逐漸深邃起來,他覺得自己就快抓住事件的核心了,可惜他已經沒有機會去確認了。
“如果想不通就不要多想。”李尋歡忽然笑道,“停下來休息會,再去想也許會更通透。”
葉開回過神來,也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道:“說起來世事還真是奇妙。”
李尋歡笑道:“有何奇妙之處?”
“你剛表明身份的時候,我還以爲我們會有衝突。”葉開笑道,“可現在,我卻和你在這裡喝酒吃點心。”
人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你有可能會在最不合適的地方,和一個最不可能成爲朋友的人成爲朋友。這樣的奇遇,叫人驚奇無比,也讓人暖意融融。
李尋歡笑道:“那你覺得我該如何做,叫道士來驅鬼嗎?”
葉開苦笑道:“如果你真的這麼做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李尋歡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你都可以如此悠閒地坐在這裡,那我爲什麼不能呢?”
葉開回以沉靜一笑,但等他不經意地瞥到桌子上那一疊熱乎乎的肉包子時,那雙眼睛卻微微瞇起。
他的眼底深處像是有什麼發出一聲脆響,然後四分五裂。
李尋歡只是微笑著看著他,沉靜不語。
他發現觀察這年輕人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似乎有些不太對。”葉開喃喃道。
李尋歡道:“你覺得是什麼不太對?”
葉開忽然嘆道:“因爲我忽然想起來我本來想要花生,後來卻向小二要了這十個大包子。”
李尋歡疑惑道:“難道你曾忘記自己要過包子?”
葉開緩緩道:“我可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喜歡起吃包子了,但我剛纔卻順口叫了十個大包子。”
李尋歡忽然笑了,那懷念的笑容得讓葉開有些疑惑。
然後他放下酒,緩緩笑道:“我記得開兒就喜歡吃包子,而且還是那種又大又圓的肉包子。”
話音一落,葉開卻出神地看著那些白白嫩嫩的包子,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細線。
因爲他發現現在實在不像是喝酒的好時候,尤其是當他發現自己正變得不像自己的時候。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站了起來,道:“我想我要先走了。”
李尋歡疑惑道:“你想去幹什麼?”
“去練習。”葉開摸了摸下巴,無奈地笑道,“直到練到每次出手不再習慣性地發出三把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