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紅雪再回到無間地獄的時候,花白鳳正獨自一人在床上看著些東西。她看得那樣專注,連傅紅雪來了都沒有注意到。這世上仿佛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能把她的視線從那些東西上轉移過去。
“母親?”傅紅雪一邊叫道,一邊疑惑地想看清她到底在看些什么。
誰知道花白鳳意識到他來了以后立刻有些憂急地將東西藏好,并轉身若無其事道:“回來了?”
傅紅雪道:“母親,葉開呢?”
花白鳳面無表情道:“你提他做什么?”
傅紅雪斂眉道:“他也是母親的兒子,當然應該時常在母親身邊伺候。”
花白鳳面色微微一白,道:“你不用管他,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傅紅雪還想再說,但卻還是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發現花白鳳似乎沒有多大興致跟他提葉開的事。
傅紅雪目光一閃,便退了出去。
花白鳳似乎很在意葉開,但她當初的神態和如今的態度都很奇怪。這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可當他走到自己尋常練刀的樹林之時,他卻發現已經有人在那里了。
那是葉開。
不過他不是在練習,而是懶懶地靠在樹干上小憩。對面的那顆樹的樹干上有很多凹痕,而且痕跡都很深。
傅紅雪注意到了這點卻沒有多想,他只是走到葉開身邊,疑惑道:“你在這里干什么?為什么不去陪著母親?”
葉開淺笑道:“人總是需要些時間獨處的。”
傅紅雪猶疑了一下,道:“你……你的那道傷怎么樣了?”
葉開的目光掠過一絲疑惑,他回想起傅紅雪之前說過的話,然后緩緩道:“你是說被你砍的那道傷嗎?”
傅紅雪點了點頭,道:“我想看一看你的傷口。”
葉開聳了聳肩膀,笑道:“不必了。”
傅紅雪疑惑道:“為什么?”
葉開看了看自己包扎著白布的手,苦笑道:“舊傷上又添新傷了,你是不必看了。”
他不知道傅紅雪是否有在懷疑些什么,但自己手上的那道舊傷疤早已經被幾道新傷口生生撕入,就算把白布拿下來也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
傅紅雪目光一閃,道:“那真是巧了。”
他還是不由自主想到了明月心那個本不該被提起的可能。
葉開笑道:“是很巧。”說完,他的目光忽然一沉。
有人在暗中靠近他們,而且還不只一個。
葉開的唇角泛起一絲譏誚的笑意,他朝傅紅雪使了一個眼色,道:“你是不是在外面交了新朋友?”
傅紅雪似乎已經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拔出了背上那把花哨的大刀,面色一暗道:“我沒有你這么空閑。”
葉開一邊凝神聽著對方的腳步聲,一邊有些無奈地苦笑著看著他。
同以前一樣,那笑容和眼神都讓傅紅雪感到無比陌生。
于是他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是……”
可就在這時,葉開忽然眼神一凜,一抬手,就有一道飛刀掠過半空射向傅紅雪。
猝不及防之下,傅紅雪的雙眸瞬間閃過一絲赤色精芒,下一瞬,那把大刀就朝葉開身上砍去。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御,那飛刀的速度他是見識過的,生死關頭半分猶豫也要不得。
可他沒想到的是,那如流星逐日一般的飛刀貼著他的身體擦了過去,卻是射中了躲在樹林后的一個人。
葉開不是在瞄準他,而是在瞄準另一個人。
他故意抬起手而不是立刻出刀,就是提醒傅紅雪讓他閃開。
可惜葉開還是算漏了一點,因為傅紅雪壓根沒注意到他方才的眼色是什么意思。他拔出刀,不過是正好想要練習罷了。
而當傅紅雪意識到這點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響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刀可以收回,刀的十字形勁氣卻已經發出去了。
而且他與葉開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傅紅雪幾乎快要看到葉開的胸口綻出血花的情形。
而在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快凝固的時候,葉開側身一躲,像是被風吹走的一片樹葉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了另一邊的地上。
但他看著傅紅雪,笑容中卻充滿了苦澀。
他緩緩道:“你剛才以為我想殺你?”
傅紅雪咬了咬唇,卻仍是面無表情道:“我……你有沒有傷到?”
他不習慣解釋,因為他認為任何解釋都是多余的。
葉開看了看遠方那中了刀躺在地上痛苦掙扎的鬼面人,淡笑道:“他剛才想向你發出暗器,所以我會出手。”
他本想看看對方想干什么,但方才看到一些屬于□□的銀光,所以迫不及待地出手。
葉開沒有回答,但傅紅雪卻更加不安。
可他面上還是沒表現出什么,仍是那副冷峻如冰的模樣,但他一直不離開葉開的眼神卻暴露了內心的某些情緒。
葉開無奈,只好朝他露出一個陽光般燦爛的微笑,道:“你放心,我沒事,就是被劃破了衣裳。”說著,他還神氣地抖了抖肩膀,讓他看到已經有些破損的衣服。
傅紅雪看了看他沒有血跡出現的衣服,暗暗松了口氣,然后朝遠處走去。
葉開的眸光不太明朗,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有些破損的衣服,再收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些觸目驚心的殷紅。
他微微一嘆,道:“果然不是自己的就是跟不上。”然后葉開又朝另一邊輕聲說道:“你要躲到什么時候?”
樹林的陰翳里又走出來了一個人,那是面含笑意的李尋歡。
“我想來看看你,沒想到還有人和我一樣。”他淡笑道,“我剛才就想發刀,不過我沒想到你出手出得這么快。”
瞧他那神情,似乎只有驚奇和興奮,沒有一點自己引以為傲的絕技受人威脅的危機感。
葉開搓搓雙手將血跡化開,苦笑道:“你們來的時間真巧,不早不晚。”
李尋歡看了看他的動作,目光一閃,道:“你受傷了?”
“小傷罷了。”葉開搖搖頭,道:“我忽然發現我真該對自己原來的身體好一些的。”
然后他又笑了,只是笑得不那么開朗了,似乎有些惋惜的味道在里面。
李尋歡溫和笑道:“你早該發現了,為什么現在才這么說?”
葉開苦笑道:“因為人總是在失去一樣東西之后才體會到它的珍貴。”
李尋歡饒有興趣地看了看葉開,忽然柔聲笑道:“看來你原先必定很少在江湖中使出自己的飛刀。”
他已經不再年輕,但那雙浸透了歲月風霜的眼眸里卻漾出了絲絲如陳年佳釀一般的淡色疏影,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散出一股成熟男子獨有的魅力。
葉開笑了笑,道:“為什么這么說?”
李尋歡聲音清朗道:“如果不是這樣,我早該在江湖上聽到一代飛刀高手的威名。”
他看得出這以這年輕人的資質品性絕不會是一個籍籍無名之輩,除非他有意避免使用飛刀,或是還有其它更擅長的招式來應對敵人。
無論是哪一種,李尋歡都相信葉開必定是個高手,他的年紀也許比自己的徒弟要大得多,因為那股無論身處怎樣的絕境都能淡然一笑的從容絕不是未經世事的年輕人能有的。
葉開緩緩道:“我的確用得不多。”
然后他看了看李尋歡,又笑道:“可你為什么不覺得我甚少在江湖中走動呢?”
李尋歡道:“你不像是個不問江湖之事的人,你看起來麻煩纏身。”
葉開輕輕嘆了口氣,又道:“麻煩雖然惹人厭,但如果有一天連它們都棄我而去了,那才真是無聊透頂。”
李尋歡的唇角帶起一絲淺笑,那笑容在如春水般的溫和中卻又含了幾絲淡淡的無奈。他緩緩道:“所以你才會把自己攪進為楊常風報仇這堆麻煩事里。”
葉開沉靜如水地看著他,笑道:“雖然麻煩,但也很有趣。”
李尋歡緩緩道:“可你沒有理由對傅紅雪這么關心。”
他明白眼前的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徒弟,也明白他沒有理由承擔屬于自己徒弟的重責,更沒有幫助傅紅雪報仇的義務。
像他這種天塌下來都照樣從容微笑的豁達之人,是不該因為某個理由被束縛在別人身邊的。
葉開目光一閃,卻只是含著一絲悠然淺笑,緩緩道:“因為他雖然不是個有趣的人,卻總是讓我發現一些有趣的事。”
他無法解釋更多了,因為有些話說出來恐怕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
李尋歡也微微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但他看了看葉開胸前那已經有一些殷紅蔓開的衣服,又目光一沉,道:“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包扎一下傷口。”
葉開低頭一看,然后將手伸進胸口抹了抹血跡。再抬起頭時,他朝李尋歡露出一抹如初晨日光般燦然無雙的微笑,道:“血已經止住了。”
李尋歡無奈地看著他,道:“你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胸口正在流血。”
葉開又摘了幾片樹葉擦了擦手上的血,笑道:“因為這世上比這更值得在意的東西太多了。”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又從樹枝上隨手摘了一根如碧玉般清透的嫩葉子插在胸口的破損處,蓋住了那些血跡。
然后他歪了歪頭,神氣地笑了笑,那樣子就像是他往一件價值千金的錦衣上插了朵還留著處女體香的鮮花似的。
像是被葉開感染了一樣,李尋歡的目光也不禁有了笑意,他淡笑道:“那你該慶幸這一刀沒有砍得更深。”
葉開又笑道:“我的運氣一向不差,所以這一刀沒有很深。”
他在學會打架之前早已經學會如何挨打和閃避,所以能夠及時地閃避刀中銳勢。
李尋歡還想再說,遠方卻忽然傳來了傅紅雪驚怒交加的喝聲。
葉開抬起頭,遠遠地看著傅紅雪。他手里拿著那份鬼面具,看著地上的那人,那面上那份沉穩冷靜被生生撕裂一地。
葉開眸光一閃,笑道:“看來來的人還真是他的老朋友。”
李尋歡的眼神閃過一絲黯然,他淡淡道:“不錯,否則他不會那樣驚訝。”
葉開道:“一起去看看嗎?”
李尋歡搖搖頭,道:“我來只是為了看你。”
葉開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大美人,有什么好看的?”
李尋歡輕咳了一聲,道:“我只是覺得上次的談話結束得太快了。”
葉開靜默無語地看著他。
李尋歡忽然斂眉道:“有沒有可能……他還在你的身體里?”
葉開搖了搖頭,苦笑道:“我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一點都沒有。”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那我只能寄希望于另一個可能了。”
葉開微微斂眉,卻徑直向前走去。
他明白那是個什么樣的可能,而就是因為他明白,所以他不想多說。
李尋歡面色微暗,他在葉開背后輕聲道:“難道你沒有想過自己的身體現在怎么樣了嗎?你不想去找找看?”
葉開慢慢地搖了搖頭,面含微笑道:“我沒有想過,也不想去想。”
李尋歡看著葉開,眉峰微疊,那本應柔和的目光卻在一瞬間深凜如海。
葉開低下頭,唇角掠過一絲極淺極淡的笑意,道:“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想,何必要想過去的那些事呢?”然后他抬起頭,微微瞇起眼看向蔚藍無際的如洗碧空,嘴邊的笑容逐漸加深。
當人遇到一些糟糕透頂的事情并對此無能為力的時候,要么從中看到好的一面,要么就學著把那些事拋在腦后,然后繼續自己的生活。
葉開一直都是這樣從風里雨里闖蕩過來的,而且他相信自己今后也會這樣下去。
就像他所說的那樣,這世上有太多事值得去看,去經歷。并且葉開相信自己總能從那些看似荒謬不經的事里找到一些樂趣。
所以他歪了歪頭,笑得一派燦爛地朝傅紅雪走去。
不過這似乎不是什么適合微笑的時候,因為地上躺著的一個人不僅傅紅雪認識,連葉開也認識。
那是武林盟主——向應天。
他滿臉痛苦地捂著自己中刀的膝蓋,卻捂不住從指縫里溢出來的殷紅鮮血。血在地上越蔓越開,像是鋪了一地的紅梅花瓣,別有一股驚心動魄之美。
膝蓋中刀乃是錐心之痛。葉開也明白他這條腿以后大概都很難好了。
傅紅雪雙目似要噴火地看著向應天,用一種帶著刻骨的森冷的聲音說道:“你……你……鬼面人居然是你……”他看著向應天,眼中閃動著的憤然之意似乎要以沖天之勢涌出,將一切污濁之物都燒成灰燼。
葉開目光淡漠地看向向應天,道:“你沒有什么打算說的嗎?”
向應天似乎仍想垂死掙扎,便面色微微扭曲地朝冷面如霜的傅紅雪說道:“雪兒,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這樣的……”
傅紅雪低吼道:“你還有什么可說的!?你騙了我,你一直都在騙我!”
葉開看著傅紅雪的神情,微微皺起了眉頭。
一場背叛的戲碼也許能令人有所成長,但也能使人變得多疑冷僻,不再相信他人。
向應天又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再次失敗地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只得目光真誠地看向傅紅雪,道:“雪兒,你聽叔叔解釋。”
傅紅雪立刻恨恨道:“我這輩子從沒相信過任何人,除了你和……”但他說著說著,卻沒有再說下去。那句話的后半部分就像是和他對向應天構建起來的信任一樣化為風中塵埃。
葉開目光一閃,唇邊帶起了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向應天卻面色慘白道:“雪兒,其實叔叔我扮鬼面人是另有原因。”
傅紅雪眸光一凜,下一刻那把花哨大刀的刀鋒就架在了向應天的額頭前。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向應天,聲音森冷道:“你不必再狡辯了,我也絕不會再相信你。”
向應天的臉色愈發蒼白如紙,他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一樣。
感覺到那把刀上散發出的寒烈殺氣之后,他覺得自己似乎就要命喪于此處了。
可傅紅雪朝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卻是說道:“你滾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葉開立刻抬頭看著他,卻只是抿著唇,沒有說出什么話來。
這個年輕人到底不是那個黑衣跛足的青年,他沒有經歷過那些寒苦詭譎的江湖歲月,心腸還是太軟。
這對某些人來說是個優點,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個極大的缺點,尤其是那些在刀尖上過生活的江湖中人。
不幸的是他偶爾也會有這個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