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一雙清瑩純和的眸子在此刻仿佛升起了一層茫茫霧靄,眼底是攝人心魄的輕靈潤澤。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便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努力要將淚收回,但下一瞬還是有道燦光掠過眼角,然后就有一點不可逼視的晶瑩滴落。
傅紅雪眼眸微斂,依舊是像往日那樣全身溢出仿佛要令人窒息的冷峻氣息。方才的驚異就好似一絲電光般瞬間湮滅,了無痕跡,仿佛從未有過一般。
他看著葉開,冷冷道:“走。”
說完,傅紅雪也不等葉開回答便徑直走開,他似乎是在努力壓抑著什么,連多看葉開一眼都不肯。
葉開又使勁擦了擦面上的淚痕,擦得眼睛都有些酸痛了才罷手。然后他起了身,看向傅紅雪。
傅紅雪還是用著那怪異而笨拙的姿勢慢騰騰地走在滿是碎石雜草的小道上。那黑寂的影子在午日陽光下越拖越長,帶著亙古的沉默和孤獨。
不知道為什么,葉開覺得他身上散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比以前更濃厚了。
然后葉開目光微沉,很快跟了上去。
地上的兩道影子立時如水乳般交纏到了一塊,再也難以分開。
他走在了傅紅雪身邊,為了配合這黑衣青年的速度他的腳步邁得很慢。葉開以為他會像上次那樣瞪著自己,但傅紅雪從始到終都只是目光淡漠地看著前方,似乎是死也不肯看他一眼。
眼眶還有些胭脂般的微紅漫開的葉開略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但很快他又將視線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小鎮上仍有些人鄙夷地看著這個黑衣的殘廢者然后露出不懷好意的冷笑,但更多人是暗暗窺視了一下就轉過頭去。無論是哪種,都不會有人對他們露出善意的目光。
在葉開心中那些小地方的人應該多是些淳樸無爭的老百姓,所以感受到這樣猶若實質的目光他還是有些不習慣。而且那些閑言碎語總是不斷地在他們身邊出沒。
那后面的話語越發不堪入耳,葉開立刻雙眉一軒,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些怪笑著的人,又朝傅紅雪道:“他們說話這么難聽,你竟然能忍得住?”
傅紅雪沒有回答,那幽凜的目光也從未動搖過。他的臉冷得就像是巖石化成的一般,很多人見到他都會覺得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使他動容,當然那前提是他們沒有看見剛才的情形。
葉開皺了皺眉,又微微撅起了嘴,但又很快平復。
他發現傅紅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肯看他。
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無視葉開了。
于是葉開又不甘心道:“你能忍得住,我可忍不住。”
這個孤傲冷淡的黑衣青年怎么說都是葉開的救命恩人,他不會容忍自己的恩人被人肆意侮辱。
所以他朝那些竊竊私語的人走去,但人們一見到有人來了就很快散去。
葉開站在原地張大一雙清亮亮得如映星空的眸子,他只能選擇轉身回到傅紅雪身邊。
可等他回去沒多久,周圍又響起了如蒼蠅一般無孔不入的細語聲。
“這瘸子看起來應該很討女人喜歡。”
“對,那些煙花場子里混的女人一定會很喜歡這小白臉。”
葉開一凝眉,卻也無可奈何。因為他總不能把愛說閑話的人統統殺光。
不過傅紅雪應該是不會在意的,看他那樣子像是對什么都不在意。
但葉開這次卻錯了。
最后一句閑話落地后,傅紅雪的瞳孔皺縮,那眼底有一絲痛楚瞬間永逝,宛若墨玉通透處的一抹幽綠韻光。
他的臉在那一瞬都有些微微的扭曲,眼底也覆上無窮如絲如絮的陰霾,仿佛心底里有什么深埋已久的痛苦要破冰而出。
因為剛才那句話引出了他心中最不能回想也最不敢回想的那一段黑暗的往事。
每一次的回想,無論有心或無意,都是對他的一種巨大的折磨。
葉開驚訝地看著他,他從未看過傅紅雪這樣強壓著痛苦的模樣。
他怎么也想不到為什么剛才那句話會給他帶來這么深的打擊。
但他總要做些什么來緩解傅紅雪的痛苦。
所以葉開朝傅紅雪燦爛一笑,道:“你心情不好,要不要我給去你買幾個包子?”
他身上的錢雖然很少,但買幾個熱乎乎的肉包子總是夠的。
傅紅雪終于看向了他,就在葉開面上的笑容快要燦爛到了極點的時候,傅紅雪看到那了雙還未完全退去氤氳迷離的眸子。
他很快面無表情地將頭轉了過去,繼續一如既往邁著自己的步子。
葉開的笑容立刻如煙塵般湮滅在塵世中,他站在傅紅雪身后,腮幫子一鼓,道:“喂,你到底要不要啊?”
傅紅雪當然不會去回答,他的神情無悲無喜,那雙漆黑的眸子映在日光之下卻仿佛是在冰川寒水浸潤了千年的琉璃那樣冷清寒絕。這世上好似已經沒有什么能讓他再停下來。
可他終于還是停下來了,在一家客棧前。
因為傅紅雪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打扮得像個算命人的書生。
他坐在客棧門前擺著的一個破舊的木椅上,微微駝著背耷拉著肩膀,身體已經完全松弛下來。那半瞇著的眼睛含了幾分慵懶倦態,薄薄的嘴唇似張未張著。
那是何所思。
他剛才和傅紅雪和葉開見面時還精神不錯,可看他現在這樣子就像是幾天幾夜沒睡覺似的。
不過傅紅雪覺得他可能真的是幾天幾夜沒睡了。
從得到情報到趕來這里他花的時間似乎并不多,中途不知是換了幾匹馬。而且他一來到這里就急著同手下交換情報,還要和傅紅雪和葉開見面,所以他肯定沒有足夠的時間休息。
看他現在疲倦的樣子好像用手指隨便一戳就會倒在地上似的。
不過當傅紅雪那獨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何所思還是睜開了一雙半斂著的眸,眼底聚起了幾絲清輝。然后他看著傅紅雪和他身后遠遠綴著的葉開,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這人說話前好像總是少不了嘆氣,那一聲含著無限悲哀的嘆息仿佛已成為他的標志。所以江湖上會有人說斷腸書生總是擺著張苦臉,好像誰欠了他五千兩銀子似的。
傅紅雪不答話,只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一旁的葉開卻有些疑惑地看向何所思,道:“你看起來很累,為什么不進去休息?”
何所思卻嘆道:“因為我已經休息夠了。”
葉開又微微抑起了眉頭,道:“你為什么總是嘆氣?”
在葉開看來,何所思只要不笑,那樣子就像是別人都欠了他五千兩銀子似的。
何所思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一眼傅紅雪,又瞅了瞅葉開還有些通紅的眼眶,道:“那你又為什么哭呢?”
“我……”葉開一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的確沒什么可說的,因為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有那樣的表現,每次他都只是悲由心起,然后再回過神來已經是滿臉淚痕。
何所思緩緩地看了一眼正往客棧里走去的傅紅雪,道:“我想這里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然后他用拄杖點了點地面,站了起來。
葉開看著他轉身,然后皺了皺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叉著腰跟了上去。
傅紅雪慢騰騰地拖著瘸腿走過客棧大廳,在用余光掃過大廳之時,他雋冷的眼微微一斂。
客棧還是以前的那個客棧,人數也似乎沒有變過。賣唱的小女孩兒,梳著尖髻的落魄道士,玩著鐵膽的長須大漢,臉上的皺紋快要擠成一團的老太太,還有幾個喝酒玩鬧的年輕人……無論是人或裝扮,看起來都平凡到了極點。
傅紅雪目光微沉,卻還是走上了二樓。破舊的樓梯發出刺耳的“嘎吱“聲,但沒有人去看他,大家都似乎已經習慣了。
何所思眼波一轉,嘆了口氣,他跟上去輕聲道:“看來他忘了很多,也變了不少。”
傅紅雪看向他,目光一如往昔般淡漠無塵。
何所思嘆道:“他以前可不像現在這樣坦率。”然后他頓了頓,又道:“不過至少我不用去猜他話里的意思了。”
傅紅雪聲音清冷道:“你覺得他是葉開?”
何所思淡淡道:“他當然是。”
他并沒有疾言厲色,聲音也不重,但那話卻好似銷金斷玉似的果決堅定。
傅紅雪只是慢慢地走著,面上沉靜如水。
何所思嘆道:“你肯讓他活著,必是因為你已經確定他是葉開。”
他根本沒見過傅紅雪幾面,可他這話聽起來就好像他已經信任傅紅雪勝過信任自己的直覺。
這也許是因為現在的傅紅雪雖然是個清冷傲岸的獨行客,卻也是個很難被騙倒的男人。
何所思的眸底微斂起幾分清寒,他輕聲道:“如果他不是,你早已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