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濃忽淡的幽藍色香煙,一縷縷地從那座金麒麟寶爐中悠悠然飄出,裊裊而升,盤旋環繞,猶如一團浮在半空的絲線,糾來纏去,難以梳理得清。
曹叡一抬頭,正望見那團“絲線”,臉上表情一怔,立時陷入了沉思之中。那糾結紛亂的煙絲之景,不正與他此刻的心境相仿么?突然,他只覺一陣劇烈的頭暈襲來,狂跳不已的心臟似要沖胸而出,憋得自己連氣都快透不出來了,臉龐也漲得鐵青。
“陛……陛下,您……您怎么了?”他所寵愛的貴妃郭瑤一見,頓時慌了手腳,急忙膝行著趨近龍床前來察看,“臣妾去喊太醫……”
“不要!”曹叡短促地喝了一聲之后,就一下子頹然倚坐在龍床靠背上,兩手緊緊按著胸口,一言不發,咬著牙齒忍了半晌,這才慢慢緩過氣來。他沉沉地搖了搖頭,澀聲說道:“不……不必了!朕……朕現在沒事了。”
“陛下!您……您的龍體既是欠安,就不要再操勞國事了……”郭貴妃噙著眼淚伏在龍床邊悲悲切切地說道,“萬一您有個意外,可讓臣妾怎么活啊!”
曹叡沉著臉,沒有答話。其實,對于郭瑤,曹叡的感情是十分復雜的。當年郭太后害母專權之事,曾經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依著他的個性,他本是決不會再納郭姓的女子為后妃的了。后來,孫資和劉放聯名向他推薦了郭瑤入選椒宮。他倆的理由是郭瑤乃河東一帶久著盛譽的郭氏一族出身,又系太祖武皇帝當年的心腹謀士、貞侯郭嘉的侄孫女。曹叡納她為妃,有助于增強元老世族們對他統治的認可與支持。曹叡為了坐穩自己的江山,也就只得依言而行。這些年下來,他才發現這郭瑤非但賢德淑婉,而且精明能斷,漸漸成了自己不可缺少的一個佐朝助手。平時當自己心絞之痛發作時,他都是將政務交由郭貴妃代為裁理的,而郭瑤的代理大體也能合他心意。
過了好一會兒,曹叡才平靜了心情,緩緩說道:“好了!好了!愛妃你不要再哭了。朕今天的事兒,你千萬不要到外面去亂說。記住,對誰都不要說。去——到那架百寶柜上,把周宣大夫給朕煉制的混元金丹拿來,朕服過之后就再也沒事了……”
“諾。”郭瑤拭去眼角的淚痕,起身慢慢向御書房一角的那只百寶柜走去。
曹叡看著郭瑤的背影,沉吟許久,自從秦朗的驍騎將軍一職被免去之后,一直拖到現在都半年多了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來接替他。還有,自己應該趁司馬懿近來不在關中掌權之機,盡快把涼州刺史孟建召回洛陽閑置起來,同時外放夏侯霸出去坐鎮涼州。那么,夏侯霸先前在京所任的衛尉一職就又空了出來。衛尉、驍騎將軍都是拱衛京畿的要職啊,非至親至信之士不可接任。先前司徒崔林、廷尉高柔、吏部尚書盧毓、太中大夫王肅等人一直在極力推薦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擔任驍騎將軍一職,但自己還敢把京畿重權再進一步交給他們司馬家嗎?但似乎也不能全部都交給曹爽、夏侯玄等宗室宿貴啊!誰能擔保他們在偌大的權力誘惑面前不會私欲膨脹、作威作福而無法無天?唔……郭瑤愛妃的叔父郭芝對朕倒是忠心耿耿,他大約是可以引入皇宮大內之中制衡曹爽、夏侯玄的。對了,就讓他去頂任夏侯玄的虎賁中郎將之職,把夏侯玄調到衛尉一位上去,再將驍騎將軍這個職務暫時也給曹爽兼著。不過必須把曹爽身負的武衛將軍轄下最重要的中護軍一職剝離出來,另行擇人選任。這個人還必須是與這曹氏、夏侯氏、郭氏等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第四方人物!當然,司馬家的人更不能入選。那么,自己究竟該選誰當這個中護軍呢?一想到這里,曹叡的眉頭就緊緊蹙了起來。
“陛下!請服用混元金丹。”郭瑤將手中一方瑪瑙盒輕輕打開,從里邊取出金亮亮的一顆丹丸送了上來。
曹叡將金丹拈在了掌心里,反復細看了半晌,兩眼緊盯著它,口里卻悠然而道:“曹爽日前給了朕一個建議,效仿當年秦始皇,建筑高臺峻閣,以與神仙往來,求長生不老之方。他還說,漢朝二十四帝,唯有武帝劉徹享國最久、壽算最高,只因服飲了那天上日精月華之氣。劉徹當年曾于長安宮中,建了一座三十余丈高的柏梁臺,臺上立了一座銅鑄巨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之屑調和而服之,可以延年益壽,返老還童。愛妃,依你之見,朕是否應當采納他的這番建議?”
郭瑤黑亮的眼珠轉了幾轉,沉吟片刻,言道:“本來,陛下所講的乃是社稷大事,臣妾是萬萬不該有所妄言的。但是此事涉及陛下的龍體安危,臣妾就不得不多嘴了。依臣妾之見,陛下的龍體安康關系我大魏之煌煌國運,縱使趕赴長安漢宮拆取這銅人、承露盤確是勞民傷財之事,卻也顧不得了。陛下應該盡快采納曹爽此言。”
曹叡將那顆金丹忽地一下吞了下去,深深地直視著郭瑤,臉上現出幾分真切的感動來,款聲道:“唔……還是愛妃你對朕最是關心啊……好吧!朕就如你所言,采納了曹爽這一奏請!”
“夫君,外面有一種傳言,說陛下為了提防父親手握重兵而在遼東猝生不測之變,便故意將您和大哥召回京城扣在身邊作為人質監視起來……您還別撇嘴,您自己瞧,您被陛下封為了大內首席議郎,大哥也被陛下封為了散騎常侍,都是些與他近在咫尺的貼身之職!萬一事生不測,他翻掌之間便可將你倆控制于須臾!”王元姬慢慢給司馬昭斟了一杯清茶,用雙手捧著遞了上來。
“我不渴。”司馬昭頭也沒抬,手里拿著一方毛巾,輕輕擦拭著父親送給他的那塊紫龍玦雪白光滑的表面,神情顯得十分專注,“元姬啊!其實你也是替為夫和大哥空擔心——咱兄弟倆這兩三年里在京畿之外待得也太久了,也該回來在這天下中樞之地好好活動活動一下筋骨了。”
“夫君,不是妾身在空擔心啊!您應該看得清楚,在父親大人遠征遼東的這半年多時間里,董司徒和辛毗大人都病歿了,我司馬家一下子便減去了兩大助力;接著,崔司空也病重了,高廷尉又遭到了排擠,現在盧毓尚書在吏部里說話還沒有鄧飏管用,就是妾身的父親也被調到了廣平郡去任太守。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說是讓妾身的父親去經歷親民之職,其實就是想把他攆出朝廷中樞要地!陛下和魏室宿貴們趁著咱們父親大人遠離洛陽京都就一直在拼命地打壓我司馬家族啊!”
那塊紫龍玦被司馬昭極為用心地擦拭得光亮如脂,玦身上盤繞著的那條龍形紫紋更是栩栩靈動,須爪揮揚之際幾欲浮躍而出破空飛去!他將它托在掌心里細細地瞧著,語氣淡若白水:“你怕什么?我司馬家素為百年望族之首,當世豪門之冠,根深枝茂蔭蓋天下,豈是他們想搬就能搬得動的?”
王元姬將茶杯輕輕放回了桌幾面上,悠悠一嘆:“話雖是這么說,但別人是在不顧一切地步步緊逼啊!從孫大人、劉大人那里傳送出來的消息說,衛尉夏侯霸快要被外放出去頂替孟建大人的涼州刺史之職了。孟建大人則被陛下召回京中擔任崇文觀太學祭酒的閑職。曹爽、夏侯玄等魏室宿貴們分明是想把他們的手伸入到咱們父親大人經營多年的關中地帶里去。”
紫龍玦頓時被扣緊了,光滑的玉面倏然印出清清晰晰的指紋,一圈一圈地泛將出去,又緩慢而無聲地融化無蹤。司馬昭的聲音變得沉滯了起來:“夏侯霸要到關中去?哼,這一枚楔子倒是打得又刁又狠,咱們還沒開始向他的京畿大內徐徐滲透,他反倒要對咱們苦心經營的關中之地下手了。”
然后,他目光一抬,筆直地投向了王元姬:“這件事兒,母親大人和大哥知道嗎?”
“這個消息,就是母親大人親口告訴妾身的,大哥也應該早就知道了。”
“哦,母親大人和大哥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就不用擔心了,他們自有對策的。”司馬昭聽了,這才臉色一定,神情平復如常,繼續緩緩撫摸著那塊紫龍玦,娓娓而道,“日前陛下下了一道詔書,令將作大匠馬鈞帶領一批能工巧匠,征發三萬八千名農夫,前去長安城未央舊宮中拆取漢武帝時的大銅人和承露盤,再運回洛陽京城重修柏梁臺以立銅人、承露盤。為夫為這件事兒擬寫了一道諫言疏。元姬,你且將它好好修改潤色一下,明日一早為夫便帶進宮去呈給陛下。”
司馬昭讓王元姬幫他修改潤色奏稿是有原因的。她出身山東儒門王氏世家,自幼飽受家學熏陶,其祖父王朗曾經稱贊她“精通文藝,善研詩書,目所一見,必貫于心”。既然身邊有王元姬這樣一個才學超群的奇女子作為賢內助,司馬昭當然會讓她時常輔助自己處置各項外務了。此刻,她聽了司馬昭的吩咐,也不多話,把桌幾上放著的那道奏疏稿本拿了過來,細細翻閱著,只見上面寫道:
微臣司馬昭謹奏:
昔日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凋敝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臺,皆以表其社稷;楚靈以筑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以夏桀、商紂、楚靈、秦皇為深誡。而今卻唯宮苑是侈是飾,取長安銅人而勞民重役,建承露之臺而耗國積蓄——微臣竊為陛下所不取也!
當前吳、蜀二賊,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乃據險乘流,跨有士眾,僭號稱帝,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孫權、劉禪并修德政,復履清儉,輕省租賦,不治玩好,動咨耆賢,事遵禮度。”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惡其如此,以為難卒討滅而
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賊并為無道,崇侈無度,役其士民,重其征賦,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聞之,豈不勃然忿其困我無辜之民,而欲速加之誅,其次,豈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難乎?茍如此,則可易心而度,事義之數亦不遠矣。
且秦始皇不筑道德之基而筑阿房之宮,不憂蕭墻之變而修長城之役,當其君臣為此計也,亦欲立萬世之業,使子孫長有天下;豈意一朝匹夫大呼,而天下傾覆哉?故臣以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于敗,則弗為之矣。是以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后至于亡;賢圣之君自謂將亡,然后至于不亡。昔漢文帝稱為賢主,躬行約儉,惠下養民,而賈誼方之,以為天下倒懸,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嘆息者三。況今天下凋敝,民無擔石之儲,國無終年之蓄,外有強敵,六軍暴邊,內興土木,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筑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懇請陛下深長思之!
王元姬慢慢讀罷,蛾眉漸蹙,面色微微變了:“夫君這一篇諫言疏固然寫的是峻直深刻,砭骨三分,堪稱為天下萬民而立言。妾身舉筆亦無處可改。只是您萬一向上發出,觸怒了龍顏,又當如何?”
“愛妻以為為夫此疏乃是不擇人、不明時、不順勢而妄發耶?”司馬昭深深然注視著她,“為夫此奏一發,實乃公私兼顧,義利雙收也!你想,以公理言之,為夫職在議郎,自當義不容辭為社稷大業諫與諍,必會贏得天下士民歸心景仰;以私利言之,為夫此奏文筆中情中理,不偏不倚,剛柔得宜,魏室宿貴們終有嫉恨而無隙可乘,況且陛下本人又一向以開明之君自詡。”
王元姬玉頰上緩緩現出一種深沉莫名的笑容來:“聽夫君這么一講,妾身終于明白了。夫君您公開呈上這一道諫言疏,實際上是在天下士民面前彰顯我司馬家的清正精忠,親民恤士之高風亮節,從而為我司馬家更為廣泛地招納人心啊!”
就在司馬昭與王元姬在密室里認真討論如何修改潤色那道諫言疏的同時,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夏侯玄、駙馬都尉何晏、吏部侍郎鄧飏等人正在夏侯府后花園的養心亭里聚會交談。
夏侯玄站在案幾之前,身形微微前傾,左右兩手分別握著一支毛筆,同時在案幾上兩條絹幅面上筆走龍蛇,灑興而寫——他右手筆下寫的正是何晏所著的《無名論》:“天地以自然運,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曰強為之名。仲尼稱堯蕩蕩無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則強為之名。取世所知而稱耳。豈有名而更當云無能名焉者邪?夫唯無名,故可遍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豈其名也哉?唯此足喻而莫終悟,是觀泰山崇崛而謂元氣不浩茫者也!”
他的左手筆下同步而寫的卻是《道論》:“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也。故能昭音響而出氣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規以之圓。圓方得形而此無形;白黑得名而此無名也。”
在旁人看來,夏侯玄雖是雙手同時揮筆而寫,然而其動作之疾緩、轉折之曲直、周旋之寬窄卻是合節合拍,一氣呵成,毫無遲滯。右邊的《無名論》之字體寫得端方莊重、典雅古樸;左邊的《道論》之字體卻寫得輕靈圓融,瀟灑飄逸!一直靜靜觀賞著他寫完字幅的鄧飏不禁走近前來,幾乎忍不住伸出手指要去撫摸那條幅上的一行行墨汁淋漓的字跡,失聲嘖嘖嘆道:“好精深的文章!好漂亮的書法!前朝名師梁鵠之方楷、一代鴻儒蔡邕之圓隸,俱不能及也!何大人,您也過來欣賞一下吧!”
那邊,面色白若傅粉的何晏正將自己的雙手浸在侍女端上來的銅盆之中,撩著清水輕輕地搓洗著。他的聲音始終那么溫綿如春水:“別催,別催,等晏凈過了手之后,自當過來向夏侯君討教討教。”
曹爽正負手而立,投目望來,瞧著何晏那皎白的雙手在透亮的清水中悠悠滌蕩,隨著淺淺的波紋漾起,亦不見一星半點兒的脂粉飄蕩散開。看來,他那一雙手的皮膚,果然是天生的白皙如玉,絕非涂脂抹粉所致。
夏侯玄慢慢擱下了雙手所執的那兩支毛筆,一邊打量著自己的這兩張字幅上還有什么瑕疵,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鄧飏道:“鄧君,你還沒告訴我遼東戰事的情報呢!”
鄧飏聞言,急忙斂容正色,認真回答道:“武衛將軍、夏侯君,咱們派往司馬懿身邊的那個細作傳送回來的情報里講,司馬懿在率兵圍攻襄平城之際,遇到了一場遼東數十年間雨期中持續時間最長的暴風雨,實在稱得上是天不相助。他這一仗打得很是吃力!”
曹爽聽了,冷冷而道:“是啊!與人相斗,尚有可為之機;與天相斗,司馬老兒縱有再大的本事,只怕也力不從心吧!”
“難怪這幾日司馬子元連咱們以前時常舉辦的清談之會都不參加了!”夏侯玄還是一邊瞧著絹幅上自己所寫的那些濕沁沁的字跡慢慢被秋風吹干凝固,一邊若有所思地言道,“正所謂父子同心,司馬太尉在外面碰到了如此之大的難事,那司馬子元心里恐怕也不會好受到哪里去吧?”
“他心里再不好受又怎樣?大概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何晏將雙手緩緩地從銅盆之中取了出來,拿過盆架邊放著的毛巾輕輕擦拭著自己的手心手背,眼底深處透出一絲深深的笑意,“你還別說,咱們桓老前輩呈進的這一招‘釜底抽薪’之計來得真是高明。早先吏部關于建議任命司馬子元為平蜀將軍,司馬子上為雍州別駕的文書草稿都已經擬好了,陛下卻乘司馬懿遠出征遼之機把司馬子元、司馬子上都留在了皇宮大內擔任近職。這不是分明把他兄弟倆扣在了京城里當人質嗎?還有,陛下讓夏侯衛尉出任涼州刺史,同時又抽回了孟建入京到崇文觀賦閑,這也幾乎等同于斬去了司馬懿在關中軍政界中的一臂一膀。”
“唉,這也是朝廷迫不得已而施出的陰招!司馬氏盤踞關中多年,早把那里經營得密不透風了!若是再讓司馬師兄弟繼續在那里坐大成勢,萬一驟生異志而與征伐遼東的司馬懿遙相呼應,東西并舉,誰還遏制得住啊!”夏侯玄沉沉嘆道,“桓伯父的這些計策實在是務本務實,直中要害的宏謀大略啊!”
鄧飏聽著,臉上卻現出幾分不甘不服來:“這桓前輩本事雖大,但脾氣也不小——那一日他當著武衛將軍和夏侯君的面商議削弱司馬氏黨羽之計策時,幾乎是他一個人在那里大唱獨角戲,旁人簡直是一句話都插不上。還有,他那一副自居為尊,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把咱們都看成三尺孺子了。”
“唉,桓伯父他脾性一直都是這樣。”曹爽干干地一笑,“咱們做晚輩的,也只有讓著他才行啊。”
夏侯玄雙目一抬,卻是精光閃閃地看向鄧飏:“鄧兄,玄并不認為桓伯父這樣的脾性有什么不好!咱們關起門來是自家人,就該當有一說一,無遮無掩,這才顯出彼此之間的坦誠本色!咱們就是應當學習桓伯父這樣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優點!這樣說來,何叔父,玄與您有些不同見解……”
“什么事兒?”何晏聽了,不覺一怔,便隨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愕然而問。
“玄聽曹兄講,是何叔父您讓他上書建議陛下拆取長安未央宮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臺的?”夏侯玄正視著他,毫不回避地講道,“您這些建議實有媚君誤國、勞民傷財之嫌。”
何晏卻倏地避開了他灼然的目光,只是低頭直瞧著自己那雙洗得愈發白凈的雙手,徐徐言道:“夏侯君,你應該明白,咱們既要與司馬氏一黨相斗,就一定要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若想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咱們就要在陛下面前顯得比司馬氏一黨更為忠心。為叔讓曹昭伯進言建議陛下拆取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臺以延年益壽,也正是出于此意啊!”
夏侯玄慨然道:“何叔父,玄還是不能理解,您這樣做真的是對陛下竭誠盡忠嗎?玄倒認為您這是置陛下于不義,置百姓于困頓啊!咱們或許會一時獲得圣意的認可,但卻有可能會長久地失去民心啊!”
“在歷朝歷代的政局之爭中,究竟是予取予奪、威福無邊的圣意重要,還是虛無縹緲、一盤散沙的民心重要?這個問題在這里還值得為叔來訓導你嗎?”何晏深深地看著夏侯玄,“清談是清談,現實是現實,太初,你可不要越談越癡了!”
夏侯玄沒想到一向口不離老莊、手不釋典章的這位表叔也會講出這般痞子氣極濃的話來,不由得一呆,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才好。
“好了,咱們也不必在現實政爭中把心弦繃得太緊了,為叔在這里寫一篇深得清虛玄遠之妙趣的文章給你們讀一讀。”何晏彎下腰去,用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右手提起一支筆,在桌案上另一張絹幅上飛快地寫了起來:
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于貴生也……
他正寫之間,鄧飏這時卻向曹爽說道:“武衛將軍您可知道么?近來河內郡山陽縣中,有一批青年名士常在那里聚會交游呢……”
“鄧君講的是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吧?”何晏忽然開口了,同時將手中毛筆輕輕擱下,“喏,你們過來看一看,這便是嵇康寫的《養生論》。”
夏侯玄應聲踱步過來,眼睛往何晏那張字幅上一落,目光立刻便被拉直了:“唔,好精妙的文章——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他可謂已是深得玄道妙理之真諦了。”
何晏聽罷,微微而笑:“何某的這個侄女婿啊,嘴上說說這些清虛之詞還能勉強可以,但他自己是否能夠做到‘言顧行,行顧言’,何某就不怎么清楚了。”
“曹某的意見是,對像阮籍、嵇康、向秀、劉伶這樣的一批青年名士,咱們還是應當想方設法爭取把他們拉攏過來。”曹爽沉吟少頃,肅然而道,“何君,鄧君,你們先去找嵇康談一談。”
“昭伯所言甚是。不過,在玄看來,咱們一方面要為自己積極爭取助力,另一方面也不要忘了時時刻刻為自己認真消除阻力。”夏侯玄右手拈起了何晏寫的那條字幅一邊細細地觀閱著,一邊緩緩地言道,“嵇康這句話說得很妙: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反過來講,物情若是不順不通,大道必然有礙了。昭伯,玄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兒,不得不向你直言相告,你還是須得將曹訓、曹彥他們幾個好生管教管教!”
“太初,訓弟、彥弟他們在外邊又捅了什么婁子嗎?”曹爽一愕。
“前幾日玄的堂叔(夏侯儒)從襄陽來信提到曹訓、曹彥向他寄送去了三四十匹布絹,請他利用職務之便從江東那邊偷偷給他倆物色幾個吳越美女回來。這等的驕奢淫逸之舉,昭伯你一定得過問一下!”夏侯玄正色講道,“我等正與司馬氏一黨在朝中殊死較量,千萬不能因己之誤而留給他們一絲一毫的把柄啊!”
“他媽的!這幾個小雜毛真是活膩了!”曹爽一聽,臉龐氣得紅成了煮熟的豬肝,失聲便吼了起來,“我回府去后便用家法好好管教管教他們一番!”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故有常。”諫議大夫蔣濟輕聲地吟誦著鐘繇太傅的長子、吏部著作郎鐘毓送來的這篇詩作,眉宇之際頗有感染激動之色。吟罷,他徐徐贊道:“好詩!好詩!此詩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深有陳思王曹植當年《白馬篇》之遺風!它是誰作的?”
“是當年名重一時的‘建安七子’之一的文豪阮瑀之子阮籍所寫的。”鐘毓笑著介紹道,“蔣大夫您有所不知,近來這阮籍和嵇康、向秀、劉伶等一批青年才俊常常在河東、河內、潁川各地結社交游,吟詩作賦,揮灑文采,口口聲聲說要繼承當年‘建安七子’之風骨而推陳出新呢!”
“哦,原來是阮瑀君的兒子阮籍寫的呀!”蔣濟慢慢放下了手中那頁詩簡,悠悠說道,“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有這樣的志向,本亦不錯。眼下文學繁盛,詩賦勃興,不也正證明我大魏國安民逸,王道昌明嗎?他們的這些事兒,我們應當全力支持。鐘君,本座稍后讓府中管家付給你二十塊金餅,托你帶給阮籍、嵇康、向秀他們,聊作本座的鼓勵扶持之薄資。”
“蔣大夫心系詩文,提攜后進,念念相扶,鐘某甚是欽服。”鐘毓深深而嘆,“不過……說來蔣大夫或許會笑話,阮籍、嵇康他們個個也都擺脫不了文人雅士的通病——清高自負,鮮與人和,少與俗同。我那小弟鐘會幾次三番想加入他們社群當中去,阮籍、嵇康竟是拒之不納!”
蔣濟聽了,不由得微微皺眉:“唔……他們這樣做就有些不太妥當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當年建安七子講究的就是‘不擇細流,兼收并蓄’!似他們這般孤芳自賞,自絕于眾,焉能長久?鐘毓,你若與他們相熟,還是對他們擇機委婉地勸誡一下才好!”
他倆正在交談之際,蔣府管家蔣老五走了進來,稟道:“老爺,中書令孫資大人前來求見。”
鐘毓一聽,慌得連忙起身,道:“蔣大人,既然孫大人有事前來與您相晤,鐘某就不再打擾您了,鐘某就此告辭。”
蔣濟也不挽留,點了點頭,朝蔣老五吩咐道:“老五啊!你且代本座將鐘大人送出門去,另外經過賬房時支取二十塊金餅給他……”
蔣老五是個心口如一的直腸子,顧不得鐘毓在場,當時就嚷起來:“哎呀!老爺!這二十塊金餅可是咱們全府上下年底過節用來壓箱底的一點積蓄啊……”
“哦?蔣大人,您這是何苦如此約己豐人呢?”鐘毓聽得清楚,臉都漲紅了,“這二十塊金餅您還是自己留著急用吧!”
“別聽他瞎嚷嚷——老五,你啰唆什么?本座喊你支取給鐘大人,你就快去支取!”蔣濟揮了揮手,如轟似趕地將蔣老五、鐘毓二人送出了客廳。
中書令孫資如今已是魏朝之中炙手可熱的權要人物了。他平日里出宮入殿,就是司徒崔林、廷尉高柔、吏部尚書盧毓等元老重臣見了他亦要禮敬三分。但今天他竟獨自一人默默來訪,倒確是有些出人意料。
進了客廳,孫資還未落座就向蔣濟拱手而道:“哎呀!蔣大夫,恭喜恭喜。您的大作《萬機論》如今在朝野上下真是流傳甚廣,文武群僚皆是抄而頌之,說不定您這部大作假以時日,必能與《呂氏春秋》《淮南子》一流的治國典籍而并名于世呢!”
“哪里!哪里!孫大人過獎了!”蔣濟急忙呵呵笑著遜謝道,“蔣某的《萬機論》不過是信手涂鴉而已,直白淺顯得很,實在貽笑大方了!”
“唔……您的那篇《用兵論》寫得真是言簡意豐,陛下還將它親筆抄寫出來列于案頭時時觀賞,以致本座耳濡目染也能將它倒背如流了!”孫資將袍角一擺,坐到那棉墊坐枰之上,繼續向他侃侃道來,“現在,您就且聽本座向您隨口誦來:‘夫虎之為獸、水牛之為畜,可喻為用兵也。夫虎,爪牙既鋒,膽力無伍。至于撲豕也猛,俯而下之,必有扼喉之獲。夫水牛不便速,角又喬竦,然處郊之野,朋游屯行,部隊相伍,及其寢宿,因陣反御,若見虎至而共抵角相對,牛亦希見害矣。若用兵恃強,必鑒于虎之猛;居弱,必鑒于水牛之合。如此,方可謂攻取剽疾而守必能全者也。’怎么樣?本座所誦的文章之中沒有一個錯字吧?”
聽到孫資如此用心稱嘆自己的著作,蔣濟再自視清高,這時也不禁為之動容而言道:“區區拙作,難得孫大人記得這般清楚!您如此推崇蔣某,蔣某心中實是感激不盡。”
“哪里!哪里!關鍵是蔣大夫您自己于用兵一道深有真知灼見,所以才寫得出這樣的好文章!”孫資微微含笑,從坐枰上站起身來,上前用手輕輕按了蔣濟的肩頭,緩聲而道,“蔣大夫您文武雙全,剛柔兼備,滯留在諫議大夫這樣一個清流文職上太久了。此乃我中書省舉賢不速、用賢不力之過也!
“現在,我中書省決定要全力推助蔣大夫您出任皇宮大內中護軍之要職……這里邊,其實也含有蔣大夫您的至交好友司馬太尉的意思。他也是一直竭力支持蔣大夫您履職軍界,為朝廷一盡京畿藩臣之責的!”
蔣濟聽了,只覺心頭一跳,胸口不禁一陣發熱:“蔣某在此多謝司馬太尉和孫大人您的竭誠推舉之恩了!”
“蔣大夫您何必這么客氣呢?”孫資講起話來完全是溫情脈脈的,“您和咱們可不是什么外人啊。實話說吧,推助您入宮擔任中護軍之職,乃是改革我大魏京畿部伍軍容軍風的重要舉措之一。司馬太尉從遼東平叛歸來之后,也是定要啟動此項要務的。不過,此次為了順利上任,不讓宵小之徒猝然從中乘隙加以阻撓,您須得要有一番非常之謀才行。”
“非常之謀?”蔣濟有些愕然地看著孫資那臉上隱有深意的微笑,“官職者,朝廷所授之公器也。蔣某從來不會對它存有什么鉆營漁獵的非常之謀。”
孫資臉上的笑容一滯,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蔣大夫,您不知道,天下之事,直行則滯,曲緩則圓,該用非常之謀還是得用啊!當今陛下最是厭惡群臣在下面私結朋黨。倘若本座與司馬太尉、劉放大人等一齊到陛下面前去推薦您,您那時倒是未必升得了職的。”
蔣濟沉吟了片刻,將自己的衣袍輕輕一撣,悠然道:“若是須用這等非常之謀,蔣某不當這個中護軍也罷。”
“且慢!”孫資捻著頷下的根根須莖,緩緩道,“中護軍一職關系社稷安危,豈可由蔣大夫您說不要就不要?您就是它的最佳人選,您不要再推辭了。本座此時胸有一計,可以助您排除重重阻力,最終一舉奪魁!”
蔣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開口言聲。
孫資探過身來,幾乎是貼在蔣濟的耳邊低低言道:“這條計策就是,請蔣大夫迅速擬好一封密奏呈進宮來,在里邊嚴詞指責本座和劉放大人恃勢弄權。您對我倆罵得越是厲害,您奪魁中選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怎么使得?蔣某這不是昧著良心誣陷劉大人和孫大人您嗎?”
“您且依照本座所言盡管做去,莫要猶豫。您莫要驚訝,其實,陛下看到您這封密奏之后,才會更加切實相信您在朝中是不偏不黨的骨鯁之臣。您想,連天下權樞中書省都敢直言冒犯的臣子,難道不正是憂公忘私的國士嗎?這樣一來,在陛下心目中,您必是擔任中護軍的合適人選。只有您能為朝廷制衡一切權貴,像衛尉夏侯玄、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郭芝等位于九重京闕之內的宿臣貴戚若有不法之舉,才能仰仗您以史魚之直、汲黯之風挺身而出約束之!”
“唔……感謝孫大人之好意了。”蔣濟雙眸一陣波光閃動,口里喃喃地說道,“這個……且讓蔣某下來細細思量一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