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會老君殿
很多人做了一件自己也拿捏不準(zhǔn)的事之后,通常都會變得過于敏感,仿佛總認(rèn)為自己身后拖了條尾巴,自己雖然一時看不到,卻又落在了別人眼里,成了別人的把柄。丁儀悄悄將密奏上給了曹丞相,卻不料這事就此沒了下文。丞相仿佛從來就沒看到過這封密奏似的,再也沒問過他什么。這倒也罷了,曹丞相似乎變得比從前更忙了,一天到晚都召集著謀士將領(lǐng)厲兵秣馬,積極準(zhǔn)備攻打劉備、孫權(quán)。
但這其間也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頗感意外的事。一向在丞相府內(nèi)主持大小事務(wù)而卓有成效的司馬懿主動辭去了相府主簿一職,并推薦楊修接替了他的職位。曹丞相讓司馬懿轉(zhuǎn)到了軍司馬一職上,跟在自己身邊鍛煉軍事才能。不管怎么說,司馬懿都可以算得上是離開了相府的權(quán)力核心。這讓丁儀感到十分高興。丁儀知道司馬懿與曹丕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本來他一直就對司馬懿留在相府的威脅保持高度警惕。他正準(zhǔn)備聯(lián)合楊修共同將司馬懿趕下臺去時,卻不料他已自行請退。這讓丁儀心中頓生釋然之感。如今楊修已安插到了曹丞相身邊,只要假以時日,就一定能為曹植立嗣發(fā)揮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然而,和所有過于自負(fù)的人一樣,丁儀在分析問題時過于注重表面上的戰(zhàn)果,卻并未往更深一層追想一些問題。司馬懿是主動請辭的呀!有誰會傻到把丞相府主簿這樣一把“金交椅”拱手讓人?司馬懿真的是瘋了嗎?曹丕看到了這一情形,心情卻與丁儀完全相反。因為司馬懿辭去主簿一職,似乎完全是他單方面提出的,也在事先根本未和任何人通過氣。這讓曹丕覺得莫名其妙,又開始坐臥不安起來。
終于在一個深夜,曹丕接到了仆人密報,司馬懿請他即刻往司馬府一敘。同時,那仆人道:“司馬公子吩咐,中郎將出門時,須備三輛犢車,一同出發(fā),在菜板胡同口處暫且等待。”曹丕知道司馬懿這是為防別人跟蹤而施行的“聲東擊西”之策,當(dāng)下依言而行。
三輛犢車到了菜板胡同,卻見斜刺里兩騎駿馬疾馳而至,一騎之上坐著司馬懿,一騎之上空無一人。曹丕待那馬馳近,急忙從犢車中一躍而出,跳上馬背,隨著司馬懿馬后,緊跟而去。
曹丕隨司馬懿奔出許都城,來到郊外一座廢棄的道觀之內(nèi)。司馬懿先下了馬,就在道觀的老君殿門前等著他趕來。
曹丕跳下了馬,有些氣喘吁吁地問:“司馬君,你有何要事需到這荒郊野地來見我?”司馬懿只是神神秘秘地一笑,道:“還請殿下進(jìn)里面來談。”曹丕舉目四顧,見無人跟蹤,便徑直在前頭走進(jìn)了老君殿。司馬懿待他入殿后,雙掌一拍,道觀四下里躍出幾個黑衣蒙面的武士來,個個持刀聽命。司馬懿沉聲吩咐道:“你們好好把守住外面,只要察覺到任何異常動靜,馬上入殿向我報告。”
武士們齊齊應(yīng)了一聲,各自隱入暗處,仿佛幽靈一般消失了。司馬懿又稍等了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了老君殿。
卻見曹丕在殿當(dāng)中站著,一臉的不耐煩,見他進(jìn)來劈頭就問:“司馬君,你今天搞得這么神秘干什么?”司馬懿臉色非常平靜,緩緩說道:“殿下,近來這段時期真可謂是波詭云譎的‘非常之時’,你我都不可不多加小心,也只得以‘非常之術(shù)’來應(yīng)付了。丁儀、楊修現(xiàn)在是上躥下跳,咄咄逼人,大有不把殿下拉下馬來誓不罷休之勢,情況十分危急!所以,連在下要見殿下一面,也不得不弄得這么麻煩。”
“我明白了,你這么做是對的。”曹丕沉著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司馬懿又緩緩說道:“為了更好地幫助殿下,在下只有以退為進(jìn),從丞相府主簿之位上主
動退將下來,隱入幕后,悄悄施展手法,和他們一決雌雄。而且,在下調(diào)轉(zhuǎn)到丞相軍司馬一職上,更可以與夏侯尚、曹休、曹真、徐晃等將帥多多聯(lián)系,為殿下在三軍之中夯實堅不可摧之根基。”
“原來如此。”曹丕慨然嘆道,“司馬君文韜武略計謀非凡,實在令本座嘆服。”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丁儀、楊修欺人太甚,我們只能見招拆招啊!”
“對了,司馬君,陳群和吳質(zhì)他們私下里擬寫了一篇《奸讒》的文章,準(zhǔn)備在輿論上為本公子立嗣鼓吹造勢。您意下如何?”
“請大公子先將這篇文稿借給懿看一看,如何?”
曹丕點(diǎn)了點(diǎn)頭,急忙從袖中拿出一卷帛書遞給了他。司馬懿接在手中,徐徐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佞邪穢政,愛惡敗壞。國有此二事,欲不危亡,不可得也。何進(jìn)滅于吳匡、張璋,袁紹亡于審配、郭圖,劉表昏于蔡瑁、張允。孔子曰:“是人殆。”信矣。古事已列于載籍,聊復(fù)論此數(shù)子,以為后之鑒誡,作《奸讒》。
中平之初,大將軍何進(jìn),弟車騎苗,并開府,近士吳匡、張璋,各以異端有寵于進(jìn)。而苗惡其為人,匡、璋毀苗而稱進(jìn)。進(jìn)聞而嘉之,以為一于己。后靈帝崩,進(jìn)為宦者韓悝等所害。匡、璋忌苗,遂劫進(jìn)之眾,殺苗于北闕。而何氏滅矣。昔鄭昭公殺于渠彌,魯隱公死于羽父,苗也能無及此乎?夫忠臣之事主也,尊其父以重其子,奉其兄以敬其弟。故曰:愛其人者,及其屋烏。況乎骨肉之間哉!而進(jìn)獨(dú)何嘉焉?
袁紹之子,譚長而慧,尚少而美。紹妻愛尚,數(shù)稱其才,紹亦雅奇其貌,欲以為后,未顯而紹死。別駕審配,護(hù)軍逢紀(jì),宿以驕侈不為譚所善,于是外順紹妻,內(nèi)慮私害,矯紹之遺命,奉尚為嗣,潁川郭圖、辛評,與配、紀(jì)有隙,懼有后患,相與依譚。盛陳嫡長之義,激以絀降之辱。勸其為亂,而譚亦素有意焉。與尚親振干戈,欲相屠裂。王師承天人之符應(yīng),以席卷乎河朔,遂走尚梟譚,擒配馘圖。憶袁紹當(dāng)年,得收英雄之謀,假士民之力。東苞巨海之實,西舉全晉之地,南阻北渠黃河,北有勁弓胡馬。地方二千里,眾數(shù)十萬,可謂威矣。當(dāng)此之時,無敵于天下,視霸王易于覆手,而不能抑遏愚妻,顯別嫡庶,婉戀私愛,寵子以貌。其后敗績喪師,身以疾死,邪臣飾奸,二子相屠,墳土未干,而宗廟為墟,其誤至矣。
劉表長子曰琦。表始愛之,稱其類己。久之,為少子琮納后妻蔡氏之侄,至蔡氏有寵,其弟蔡瑁、表甥張允,并幸于表。憚琦之長,欲圖毀之,而琮日睦于蔡氏,允、瑁為之先后。琮之有善,雖小必聞;有過,雖大必蔽。蔡氏稱美于內(nèi),瑁、允嘆德于外。表曰然之,而琦益疏矣,出為江夏太守,監(jiān)兵于外。瑁、允陰伺其過闕,隨而毀之。美無顯而不掩,闕無微而不露。于是表忿怒之色日發(fā),誚讓之書日至,而琮堅為嗣矣。故曰容刀生于身疏,積愛出于近習(xí),豈謂是邪?昔泄柳申詳,無人乎穆公之側(cè),則不能安其身。君臣則然,父子亦猶是乎?后表疾病,琦歸省疾。琦素慈孝,瑁、允恐其見表,父子相感,更有托后之意,謂曰:‘將軍命君撫臨江夏,為國東藩,其任至重。今釋眾而來,必見譴怒,傷親之歡心,以增其病,非孝敬也。’遂遏于戶外,使不得見,琦流涕而去。士民聞而傷焉。雖易牙杜宮、豎牛虛器,何以加此!琦豈忘晨鳧北犬之獻(xiàn)乎?隔戶牖而不達(dá),何言千里之中山。嗟呼!父子之間,何至是也!表卒,琮竟嗣立,以侯與琦。琦怒投印,偽辭奔喪,內(nèi)有討瑁、允之意。會王師已臨其郊,琮舉州請罪,琦遂奔于江南。昔伊戾費(fèi)忌,以無寵而作
讒;江充焚豐,以負(fù)罪而造蠱。高斯之詐也貪權(quán),躬宏之罔也欲貴。皆近取乎骨肉之間,以成其兇逆。
悲夫!匡、璋、配、圖、瑁、允之徒,固未足多怪,以后鑒前,無不烹俎夷滅,為百世戮試。然昧于一往者,奸利之心篤也。其誰離父子、隔昆弟,成奸于朝,制事于須臾,皆緣厓隙以措意,托氣應(yīng)以發(fā)事,挾宜慍之成畫,投必忿之常心,勢如憞怒,應(yīng)若發(fā)機(jī)。雖在圣智,不能自免,況乎中材之人?
若夫爰盎之諫淮南,田叔之救梁孝,杜鄴之紿二王,安國之和兩主。倉庚之稱詩,史丹之引過,周昌犯色以庭爭,叔孫切諫以陳誡,三老抗疏以理冤,千秋托靈以寤主。彼數(shù)公者,或顯德于前朝,或揚(yáng)聲于上世,或累遷而登相,或受金于帝寶,其言既酬,福亦隨之。斯可謂善處骨肉之間矣。
他閱罷之后,卻一言不發(fā),微微閉上了雙目,緩緩沉吟起來。
“司馬君,您覺得該不該迅速將這篇文章拋出去引導(dǎo)諸位名士大夫的正確認(rèn)識……”
“大公子,這篇文章有理有據(jù),很有力度,把是非利弊也講得很是透徹。但是,目前還不是將它出手的最佳時機(jī)。”
“這……這怎么辦,難道咱們要眼睜睜看著丁儀他們在外面為曹植的謀嗣之舉興風(fēng)作浪,推波助瀾嗎?”
“那倒不必。您不必?fù)?dān)心——懿自有對策。”司馬懿沉聲道,“今晚在下費(fèi)盡周章,將殿下請到這荒郊野地來,是因為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要見您。”
“誰?”曹丕大惑不解。
司馬懿輕輕咳嗽了一聲,舉起手掌來凌空連拍兩下。只見老君殿內(nèi)的那座神像之后,突然轉(zhuǎn)出了一個人來,緩緩走到他倆面前。曹丕一驚,來人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陌生宮裝少女。他一臉愕然地轉(zhuǎn)頭看向司馬懿,不知該從何問起。
司馬懿微微欠了欠身,道,“這位青芙姑娘就是丞相府王夫人的貼身侍婢。”曹丕一聽,這才明白過來。王夫人是父相近來最為寵愛的侍妾,其聰慧賢淑連自己的母親卞夫人也自愧不如。但他自己一向與王夫人交往甚少,也不知她今日派侍婢前來相見是何用意。
司馬懿向青芙微微笑道:“王夫人有什么話需要你轉(zhuǎn)告中郎將的,就請如實講來。”
青芙向他倆躬身深深一禮,道:“我家夫人托我前來與殿下相見,就是向大殿下表明兩層心跡:一、我家夫人將全力幫助大殿下立為世子;二、希望大殿下正式成為世子之后,對我家夫人和公子曹干多加關(guān)照。”
曹丕聽罷,面色一正,肅然道:“蒼天在上,曹丕在此立誓:王夫人今日相助之恩,曹丕日后必當(dāng)涌泉相報,永不食言。”
青芙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施了一禮,道:“青芙代我家夫人謝過大殿下了。我家夫人還有要事告訴大殿下,近日丞相深夜秉燭親筆書寫了十三封玉匣密函,就魏世子立嗣一事秘密征求了朝中十三位大人的意見。據(jù)我家夫人留心觀察,荀攸、崔琰、毛玠等六位大人贊成立大殿下為世子,楊俊、魏諷等六位大人贊成立三殿下平原侯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賈詡一人尚未函復(fù)作答。丞相對此一直猶豫不決。我家夫人請大殿下速速行動,爭取趕在平原侯之前將賈詡大人結(jié)納下來,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啊?”曹丕和司馬懿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曹丞相已然這么快就出了手,竟然面向朝中各位元老重臣秘密函議此事!
曹丕一驚之余,斜眼看了看司馬懿。司馬懿緩緩說道:“殿下勿憂,賈詡大人那里的問題,就交由在下替你去全力解決。”
聽得司馬懿這般主動請纓,曹丕心頭頓時一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