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天下初定之時, 萬物欣欣向榮,正是國泰民安的好時候。
而洛水城郊一小農(nóng)家庭,有一獨子, 名喚陳子書, 本寄予厚望, 讓他好好讀書, 考取功名。
可惜這陳子書枉費一個書生的名氣, 書是學不進的,歪門邪道,倒是樣樣拿手。
一日家中二老氣急, 打罵了他一頓,陳子書一賭氣, 背了個行囊, 就出去闖天下了。
好在他心思活絡, 又是個能來事兒的,不多時日, 便結交了一些江湖上的好友,亂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
這其中有一人,名喚亭夢之,家中是豪門,自小一心只讀圣賢書, 長到少年年紀了, 卻又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感到好奇, 趕巧又遇著陳子書, 被他的言語折服, 兩人結伴成了兄弟。
兩人同游玩樂,四處游蕩, 本該是段佳話。
只是那亭夢之家中勢力浩大,朝堂上自然有人想要爭權奪勢,苦于亭家?guī)讉€朝堂上的人做事滴水不漏,不知從何下手。而自從亭夢之與陳子書熟悉后,便盯上了陳子書。
那人允了他金錢美人,陳子書年輕氣盛,哪經(jīng)得住這般的雙重誘惑,于是便允諾下了,想著也不過往亭夢之客房里放一個包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可后來事情便出了,亭家搜出了龍袍,滿門抄斬。
亭夢之被關在馬車里,被游街示眾時,路人熙熙攘攘,指指點點看著他。
走了洛水城一路,卻沒見到那個人。
他只想問:你是不是也被那些人騙了?
行刑那日,場外里里外外,圍了密密麻麻的人。一個個熟悉的親人在他面前被斬首示眾。圍觀的人,竊竊私語,伸長了脖子,興奮不已。
這萬千生命,手起刀落,在世人眼里吶,卻不過是一場熱鬧的戲罷了。
亭夢之從刑車里拖了出來,早已疲軟,旁邊扶著他的那人粗聲粗氣道:“站穩(wěn)了!”
亭夢之定了定心神,努力邁動腳步,卻覺得越發(fā)無力,旁邊行刑的人皺了皺眉,道:“你且扶著他,一會再拉上來罷。”
亭夢之又被扶了下去,卻終究力不從心,兩眼一抹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卻只見上方青釉色的石板,和一旁滴答滴答的水聲。
恍惚之間,還以為是黃泉路。
有人淡淡問道:“醒了?”
他轉過頭去,卻只見一黑衣黑斗笠黑面紗,看不見臉的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淡淡道:“我既救了你的命,我便收了你二十年的利息。不過若是你能跟著我學些巫毒之術,許是你能再在別處討回那二十年也未嘗不可。”
亭夢之默然不語,只怔怔地看著四周,空蕩蕩的石窟,安靜得似乎靜止了時間。
而陳子書這廂,得了金錢美人,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而那僅存的歉疚,也隨著美人懷了孕的喜悅一掃而空。
陳子書心狠手辣,在商場上無所不用及,自是換來越發(fā)興旺的生意。而美人最后也生下了一個漂漂亮亮的大胖小子,陳子書撫掌大笑:“哈哈!眾生皆辛苦,說生活不易,我陳子書的兒子,自然是生來就得榮華富貴的,生活容易!便叫陳易吧!”
美人雖頗得陳子書的喜愛,但陳子書財大氣粗,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隨后便是三妻四妾迎進了門。好在陳子書挑人也只憑那張臉,沒想過要多長久,故而美人的正室地位還是保著的,雖是常常心酸,但也算安穩(wěn),便忍著了。
而隨著陳易的年紀增長,陳家的家業(yè)也越做越大,陳子書更加喜歡陳易,覺得陳易是個好福氣的,給陳家?guī)砹撕眠\。陳易長到五六歲時,就已靈氣盡顯,文武商,都學得快,悟得深。故而即使后來年輕貌美的幾個妾室各生了陳年、陳舒、陳玉燕,也沒能撼動陳易在家中的地位。
那年陳易十歲出頭,而陳年只比他小一歲,兩人雖是常常斗嘴,但也是最親密的玩伴。
一日兩人趴在墻頭看外面人來人往,陳易突發(fā)奇想,對著陳年小聲道:“哎,鼻涕蟲,我們出去玩罷?”
陳年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不去,爹爹疼你,你犯了啥事,不會招打的,我肯定要被爹爹打罵的。不去。”
陳易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怕什么!有我給你頂著!你如果跟我出去,我就把我那只黑將軍給你。你想買那陀螺,我給幫你買了!”
陳易那只黑將軍是只無往而不勝的大棺頭蟋蟀,陳年早眼饞了很久,此時聽他提起,自然心癢癢的,猶猶豫豫道:“那,哥哥,我們一定要在晚膳前回來啊。”
陳易忙點頭。
兩個小孩趁著下人去端點心的空檔,兩下五除二地翻出了墻,飛奔到了街上。一種成就感涌上陳易的心頭,他覺得四周的空氣都清新了很多,又巧洛水城在舉辦廟會,他一揮手,對著陳年道:“走!我們?nèi)R會去!”
廟會人山人海,東西琳瑯滿目,看得陳易眼花繚亂,連與陳年走散了也不知道。
走到一不擺攤的河邊,陳易瞅見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嫩綠衣裳的小姑娘,周圍沒有大人,看上去就四五歲大小,一雙眼睛黑溜溜的,好奇地打量著陳易。
陳易不住多打量了那小姑娘兩眼,那小姑娘見了他盯著她瞧,嘴巴一咧,缺了門牙,卻笑得一臉燦爛。
陳易心念一動,對那小姑娘招了招手,道:“小丫頭,你過來。”
那小姑娘咯咯笑,模仿著他的姿勢,充滿稚氣地招了招手,缺了門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小丫頭,你過來。”
陳易在陳家是除了陳子書最大的,陳家在洛水城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商家,平日里哪會被這般呼來喚去。陳易看了那小丫頭一眼,那小丫頭依舊樂呵樂呵,眉眼彎彎,一臉傻樣地盯著他,陳易心想,算了,不要跟小孩子計較,于是便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了。
那小姑娘見他走了過去,也不怕生,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他:“桂花糕,好吃。”
陳易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卻見里面有一小塊桂花糕,上面還有一缺口,口子上是一排中間漏了的牙印。陳易啞然失笑,又把紙包遞了回去,道:“我不吃別人吃過的東西。”
小姑娘嘟了嘟嘴,也不以為意,拿回紙包,小口小口地自己吃了,吃得滿臉糖粉。
陳易是個愛干凈的,掏出帕子,幫小姑娘搽干凈了。小姑娘乖乖地任由他的帕子在臉上輕一下重一下地抹,還甕聲甕氣道:“師兄真好。”
陳易一笑:“我不是你師兄,你應該叫我哥哥。”
小姑娘眨了眨眼,道:“師姐說了,比我大的男孩都叫師兄,女孩都叫師姐。你叫哥哥,那你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嗎?”
陳易捏了捏小姑娘的臉,滑滑的,嫩嫩的,手感甚好,也不生氣,道:“唔,那你應該是什么門派里的吧。在山下,見到比你大的男孩要叫哥哥,比你大的女孩要叫姐姐……”轉念一想,又道,“算了,你就叫我哥哥吧,其他人你都叫師兄師姐。”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陳易覺得這小孩好玩,又去給她買了個糖葫蘆,小姑娘一點也不客氣,接過就吃了,還指著一捏泥人的,說要那個。
陳易不缺零用錢,于是也給小姑娘買了一對,一個像小姑娘,一個像自己。
陳易牽著小姑娘的手逛,小姑娘的手柔柔軟軟的,小小地握在他的掌心,陳易想,唔,如果這小姑娘找不到家,回不去了,就跟他回陳家算了。反正陳家有錢,再養(yǎng)一個小姐也無妨。
可最后卻有一白衣少年急匆匆趕來,少年面冠如玉,神情焦急,見了流水,一下子就把她拉了過來,打了她兩下屁股,氣道:“你怎么不跟你師姐好好在一起,到處亂跑?”
小姑娘眨了眨眼,嘴一癟,眼中就包含了淚,委委屈屈道:“師兄……”
白衣少年嘆了口氣,又輕柔地摸摸她的背,道:“不哭不哭啊,下回不叫行云帶你出來了,行云粗心大意的,下回師兄帶你出來玩。”
白衣少年抱起小姑娘,往她手里又塞了個風車,方才歉意地對陳易道:“抱歉了,我派出來參加武林大會,方才一師妹帶著這小師妹出來逛,卻把小師妹弄丟了。多謝兄弟照顧了。”
陳易揮了揮手道無妨。白衣少年抱著小姑娘走遠了,陳易愣在原地,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也不是一個人出來的。
陳易找了幾圈,沒見著陳年的人影,以為他先回了,便悠哉悠哉地回了陳府。
到了陳府,卻依舊沒見著陳年的人,陳易心中才涌起了一絲擔憂,但他怕被陳子書訓,于是就忐忑著沒說自己和陳年下午一起溜出去玩的事兒。
直到晚膳的時辰,一下人匆匆跑進來,遞給陳子書一張紙,說是有人用箭射在門口柱子上的。
“若還想要陳家二少的性命,就拿出五千兩銀子還換人。”
而陳子書看著那張紙,只冷冷站著,沉默不語。
一旁的陳年的母親早哭得昏天暗地的,跪在陳子書面前,抱著他的大腿,哭道:“老爺!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啊老爺!求你救救他吧老爺!”
陳易終是沒有等到他的那個鼻涕蟲弟弟回來一起吃晚膳。
他只等到陸陸續(xù)續(xù)送到陳府門口的一截手指,一只耳朵,后來的一只手臂。
最后是一具殘缺的、冷冷的尸首。
陳年年幼早逝,算是夭折,喪事不能大辦,陳子書給他備了副薄木棺材,葬在亂石崗,連碑都沒有立。
蟋蟀是百日蟲,陳易自那日后也沒再管他,于是黑將軍也在陳年死后沒多久就死了。
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陳易把那黑將軍和陀螺,一并燒了。
花開花謝,年復一年。
陳家自從陳子書死陳易接手后,越發(fā)龐大。
陳易不常出門,而一出門,就驚艷眾人。
風華絕代,驚采絕艷陳公子,一生富貴榮華,卻不驕不躁,溫文儒雅,無子嗣,待三少孩子如己出,終成一代儒商楷模。
又及:
許不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瞇著眼看著少年,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流年。”
許不知點點頭,道:“倒是個好名兒。”
流年聽到許不知提到自己的名字,難得得意地點點頭,道:“對了,這是當年天下第一陳大商人,順手把我從人販手中買下后,給我起的名兒。說是取流年似水之意。”
——《花樓老鴇血淚史》
花開花謝,年復一年。
流年似水,再見不見。
我予不了今生,你許不了來年。
我的衣袖沾過你的淚,江湖蕭瑟間,也莫問是劫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