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空說,從那天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阿爸都沒有跟自己說話,而是常常蹲在阿媽的墳?zāi)惯吥奁6夭豢詹⒉皇且粋€擅于表達情感的人,加上個性倔強,于是就跟自己阿爸杠上了,但說到底,始終是自己的父親,所以無論如何,最終都是會獲得理解的。
可是寨子里的人就不一定這么想了,人們開始刻意地躲避著秦不空,當中不乏那些被自己曾經(jīng)救回一命的人。就連那些小孩,也一看見秦不空就逃得遠遠的,個別淘氣的,還會遠遠地朝著他丟石頭,甚至還編了歌謠來唱他。
秦不空說到此處,沮喪地低下頭。然后不斷輕輕搖頭,一副無可奈何。他接著說道,只有兩種人會被編進歌謠里,要么是大英雄,要么是大怪物。很顯然,我就是被大家當做怪物的那個人。于是我又再一次不愛跟村子里的人來往。每天大清早就出門,帶著甘木到山上躲一整天,到晚上才回來,我覺得,既然大家都選擇了拋棄我,與其如此,還不如我去拋棄他們。
可是那天在回家的時候,自己的第二張嘴巴竟然不受大腦控制,自己開始輕聲細語,而這個聲音別人聽不見,秦不空自己卻能夠聽得清楚。那張嘴里說的話,一直都是在告訴秦不空,說這個地方已經(jīng)不喜歡你,為什么不遠走高飛,眼不見為凈,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秦不空說,當時我還自己跟自己的嘴巴吵了一架,讓它別多嘴。別多事。
他苦笑著說,你能相信嗎?我自己跟自己吵架。可是當天自己看家里的蠟燭是亮著的,就知道阿爸還沒睡,于是就在外頭等了一陣,打算等阿爸睡了之后,再進屋子,省得尷尬的相見。這時候那張嘴巴卻說道,你去那邊聽一下,有人在議論你的事。
秦不空說我一直都能夠自己控制自己的第二張嘴巴,可是那天晚上無論如何都不行。自己又輕聲跟嘴巴吵了幾句,但最后還是按照那張嘴巴的指引,走到一個角落處,果真聽見有人在轉(zhuǎn)角背后竊竊私語。
他說道,說話的人有四五個,都是寨子里的村民,其中一個,正是自己的阿爸。而他們正在商討的內(nèi)容,卻讓秦不空心寒不已。大家對著阿爸起哄說,秦不空是個邪物,是給寨子帶來災(zāi)禍的不祥之人,這樣的人,你可不要心慈手軟,上天對我們的懲罰已經(jīng)足夠多了,他如果還繼續(xù)留在村子里。必然會帶來更大的災(zāi)禍。
阿爸一直沒有說話,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其中一些人開始說,要將秦不空趕走,不能讓他繼續(xù)留在村子里。而另一個人則接嘴道,放虎歸山,那是大患。萬一他將來再回來怎么辦?干脆一把火燒死。就當是祭天了。
秦不空說,自己當時聽到這些惡毒的言語后,心里憤怒,也非常傷心,實際上是已經(jīng)起了殺心的。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阿爸雖然因為某些角度和自己有分歧,但也不至于會真的狠下心燒死自己的兒子。萬念俱灰之下,秦不空默默地回到家里,在黑暗中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打算天亮之后,就悄無聲息地離開。
可是在那天半夜,窗外火光燎亮。家里響聲大作,毫無前兆地闖進來七八個人,很快就制住了秦不空的手腳。秦不空說,當時自己手藝還算有限,沒有能夠立即掙脫。很快就被五花大綁押了出去,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被綁到了木樁子上。很諷刺的是,那根木樁子,恰好是自己早前用來綁那個日本軍官的。
當下自己掙脫不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就被綁了上去,但是他一直硬氣。沒有呼喊,更沒有害怕,因為他心里清楚,這群人根本沒辦法奈何自己。在眾人一番數(shù)落自己的“罪行”之后,族長就宣布,我們苗寨之所以橫生變故,就是因為有這么個不祥之人,現(xiàn)在我們要燒死他,以祭上天!
眾人跟著高呼“燒死他!燒死他!”而這個時候,一個中年苗家漢子,拿著火把,手扶彎刀,就從人群當中走了出來。
我問秦不空,那就是你阿爸,對嗎?秦不空竟然又抽動著鼻子,開始抹起了眼淚,然后點頭說是。這么多人想要殺死我,我都沒有害怕,也沒有難過,只是心寒。可是當阿爸走出來的時候,自己一下子就崩潰了,開始放肆地哭喊,別人都以為我的哭是因為我死到臨頭,而我哭卻是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敬愛的人、給了我生命的人,卻要在這個時候斷送我的生命!
秦不空說,在阿爸距離自己只有幾米遠的時候,自己總算是在淚眼中看清了阿爸的容貌。他帶著那種心痛,但卻透著鄙夷。似乎是我的存在讓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頭一般,哀莫大于心死。當時我的心就隨著阿爸手上火把的火焰,一起死了。
秦不空說,自己的第二張嘴此刻開始召喚蠱物,但卻只是阻攔,并未傷害到任何人。當時喚出的蛇蠱迅速束縛住了在場每個人的腳,而自己則大聲喚來了甘木,咬斷身上的繩子,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下祭臺,穿過眾人,一言不發(fā)地回到家里拿上東西,就帶著甘木離開。直到離開了寨子,秦不空才撤掉了蛇蠱,恢復了眾人的自由。
他說,當時自己一路哭一路走,專挑小路。而也并未走遠,而是就在附近的山上躲了幾天。而這個時候,遠處熙熙攘攘的人頭出現(xiàn)在道路上,自己一看,竟然是另外一隊日本兵。
我驚呼道,原來還有一隊。秦不空點頭說,之前那隊被我給滅了之后,可能是很久沒有消息聯(lián)絡(luò),于是日軍就派出了另外一個小縱隊來搜山,而這一次。秦不空再也沒有出手阻攔,冷漠地看著那一隊日本兵,殺光了寨子里所有的男人,包括自己的阿爸。
當日本人動手想要殺害女人和孩子的時候,秦不空則故技重施,再次滅掉了這隊日本人。然后他回到寨子里,對那些幸存的人說,你們現(xiàn)在都各自逃命吧,過不了多久,還會有日本人來屠寨子的,說完他就讓弟弟妹妹互相照顧好彼此,今后大哥就不能陪在你們身邊了。弟弟妹妹因為阿爸阿媽相繼死去,而阿哥又要被大家燒死,本來年紀就小,現(xiàn)在更是沒了主意。秦不空將弟弟妹妹托付給寨子里一個老大媽代為養(yǎng)育,說如果弟妹有什么閃失,將來回來會要了她的老命。
可是秦不空再也沒有回去,從此離開了寨子,不再身穿苗衣,而改換了漢人服飾。也剪去了自己的頭發(fā),徹頭徹尾地,拋棄了自己的民族。
聽他說完這一切,我心里很是感慨。雖然覺得他也的確過激。但那畢竟是因為童年就一直缺乏和人交流引起的,在自己有能力阻擋那第二隊日本兵的時候,他未加阻止,而是目睹著慘劇的發(fā)生,不得不說的是,全寨子的男丁雖然并非是他親手殺害,但他們的死卻跟秦不空有很大的關(guān)系。也正是因為遇到了這些事情,原本就有些心理缺陷的秦不空,從此以后,就變得更加變本加厲起來,處處我行我素,自私自利。而實際上他的本性并非如此,是因為三十年前的那些事情,讓他覺得無論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幫助了多少人,卻始終沒有好報,這樣畸形的邏輯。就好像他自身的畸形一樣,終生都伴隨著他。
我嘆息一口,覺得眼前這個大胡子老頭此刻看來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可憐。他與之倔強的,從來都不是自己的人生,也不是自己臉上的殘疾,而是那些永遠都將他排除在外,當做異類的人。他只是想要得到別人的認可和接納,這些在我們看來稍加努力就會辦到的事情,在秦不空的生活里,卻顯得那么困難。
這大概是他時隔多年才跟人說起這段往事。江湖上認識他的人當中,不少都聽聞過他滅掉日本兵和滅掉全寨子男人的事,使得對此人的傳聞更加縹緲詭譎,就連我?guī)煾福捕紱]有聽他說起過這些細節(jié),秦不空總是給人一種亦正亦邪的感覺,而每當這樣的人出現(xiàn)在身邊的時候,卻總是會讓人情不自禁地,防備大過于接納,就連我這個聽過故事的人,也都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我現(xiàn)在能夠理解為什么剛才我在地上掙扎的時候,他竟然沒來幫我一把,想必是這件事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一個致命的創(chuàng)傷,以至于時隔三十年再次重現(xiàn),他也依舊久久無法接受,為了逃脫這個變成他阿爸的鬼魂,他會迫不得已再親手殺死對方一次,的確一時半會兒,難以從這種感覺當中抽離出來。
于是我也挨在他的身邊,背靠著墻壁坐了下來,從煙盒里取出兩只煙,一并在嘴里點上,接著我拿出其中的一支,放到了秦不空的嘴唇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