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家不當金,不當銀。”那漢子說道。
店東主推開算盤。放下賬本,問道:“那是要當銅錢了?”
“也不當銅,只當鐵錢九貫。”漢子說完,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往柜臺上一放。那是塊牌子,看質地似乎是鐵鑄的,拿鐵牌來當鐵錢,還要九貫,這不是瘋子是什么?
店主左手扯住右手袖子,從柜臺上拾起那塊牌子一看,正面刻著一個“提”字,背后有幾個數字。仔細察看之后,他將鐵牌收入袖子,點頭道:“隨我取錢。”語畢,步出柜臺,吩咐跑堂照看生意之后,領著那漢子步入了后堂。
來到一處房中,店主先等那漢子進去,隨后掩上門。轉過身來,再審視他幾眼,才從懷中掏出那塊鐵牌奉還。后者接過,手中鐵牌卻變成兩塊。收了自己那塊,又將另一塊仔細查驗。正面是個“風”,背后亦有數字。將數字一比對,即雙手遞還,口中喚道:“哥哥辛苦。”
那店主也不多話,直接問道:“上頭有何指示?”
“金狗之虛實。”漢子回答道。
“據探,延安駐軍并不多,上個月往同華一帶增援了部隊,都是女真本軍。保安境內,有韓常親自坐鎮,防備環慶曲端。鄜州卻是由契丹人耶律馬五鎮守,集兵最多。”店主小聲說道。
“嗯,統領吩咐說,最近或有所舉動,讓眾家兄弟多加提防。”那漢子說擺,抱拳一禮,便要告辭。
“請代為上報統領,張逆麾下迫降之將多有不忿,若舉事,或可拉攏。”店主東道。
“記下了,告辭,小心。”漢子再一禮。
店主將他親自送出去后,又回到柜臺,看了那懶洋洋靠在柱頭上的小跑堂一眼,見對方微微點頭,這才安心,繼續算他的爛賬。那漢子離了酒肆。便在那延安城里東游西蕩,穿街過巷,轉了許久,采買了些果品,方才來到一家客棧前。進去之后,直接上樓,在走廊拐角處停了一陣,來到一間房前,輕輕扣了扣門。
不多時,門開處,李貫那副猥瑣的形容映入眼簾。一雙小眼機警地望向漢子身后的走廊,確認無人注意之后,放他進了屋。
到延安的第四天,張慶受到了金軍主帥完顏婁宿的親自接見。金軍答應了宋軍的條件,但有個前提,西軍必須先退出渭水以南的地區,金軍才能從華州前線撤軍。張慶以權限不夠為由,沒有直接答復,推說回去之后報告大帥再聽定奪。
帥司之內,二堂之上,光著膀子的完顏婁宿摸著那油光锃亮的頭頂。神色凝重。堂內,多名女真渤海將領在場,張深坐在他旁邊,見沒人說話,便試探著道:“徐九向來強硬,此番他能主動講和,已是例外。都統何必……”
“麥收以前,我軍還有些顧忌,不愿挑起事端。可恨這小賊壞我大事,豈能與他講和?只要他的部隊一退出渭水南岸,我軍即刻進占!華州駐軍,一卒一騎也不退!”婁宿恨聲道。
張深吃了一驚,這不是逗紫金虎耍嗎?他要是被玩弄一回,豈肯善罷甘休?“
“怕他作甚?馬五在鄜州集結重兵,韓常在保安駐軍萬余,華州同州一帶諒他不敢深入!”婁宿不屑道。
張深擰著眉,不無擔憂道:“徐九素來詭詐,他若知都統讓他先撤,必不肯就范。”
“那也無妨!我便繼續遣游騎襲擾耀州渭北,論起馬軍,他還差得遠!只要我軍不去攻打長安城,只在這關中平原上,任他徐衛神通再大,也無可奈何!”婁宿大手一揮,顯得十分自信。大概是紫金虎這次主動“求和”,讓他覺得底氣大增,知道自己的報復已經讓對方有些吃不消了。否則,紫金虎這樣的西軍大將,怎么可能主動來求和?
“傳令給習不。讓他密切注意耀州和渭南的西軍動向,一旦對方撤出,立即進占。”
張深聽了這句,本能地想起了宋軍使者那句“還記得定戎一役否”。當初婁宿就是因為貿然追過渭水,將十數萬大軍擁堵在渭水以南的狹窄地帶,這才導致了大敗。如今徐衛提出撤出渭水以南的地區,會不會有詐?故意引金軍前往,想借地利圍而殲之?本想提醒婁宿一句,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尷尬,不便多嘴舌,也就忍了下來。
數日之后,華州果然傳來消息,言占據定戎軍的宋軍姚平仲部,已經撤出防區,往京兆府而去,金軍駐華州的將領完顏習不從命,分兵搶占渭水以南。婁宿聞訊大喜,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徐衛暴跳如雷的模樣。遂下令給前線,務必當心西軍報復。
此時,在鄜州的耶律馬五得知此事,派人至延安提醒婁宿當心。言徐衛從來不吃半點虧,你讓他上這么大個當,他一定會有所行動。而且。紫金虎用兵向來沒有章法,他主動求和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懷疑!一定要謹慎,謹慎,再謹慎。
婁宿深以為然,將他的兒子,也就是當年被保骨打親口預言“此兒異日必為名將”的完顏活女派到了華州主持軍務,嚴防徐衛報仇。至此,金軍在保安軍、鄜州、華州都全面進入守勢。
長安城,徐衛帥府。
夜已深,帥司的將佐們早就回了,但二堂里還亮著光。徐九執著一盞油燈。不顧那煙熏人,貼近地圖仔細察看著。
“子昂?”一個呼聲從堂外傳來,徐衛看得太專注沒有聽見。那人遂踏入堂中,又喚一次。
紫金虎回頭一看,燈火昏暗看不真切,問道:“子充兄?”
“都這時辰了,大帥還沒回府?喚我來何事?”馬擴上得前來,也朝地圖看去。
徐衛象是有些興奮,將對方拉到地圖架旁,指著上面道:“你看,保安、鄜州、華州,這三處金軍都集結了兵馬!全面進入守勢!”
馬擴看了片刻,沒明白他的意思,疑惑道:“這大帥還高興?上頭要求發動一波攻勢,人家現在全面防御,我軍如之奈何?”
徐衛滿臉笑意,手指向定戎軍一帶道:“婁宿已經命令華州金軍搶占了定戎。而太華山,少華山一線,子充兄知道有多少人馬么?”
馬擴搖了搖頭,只見徐子昂比出了一根大拇指:“二十多個寨,六萬義軍!”
“也就是說,金軍一進去,就等于被套住了?”馬擴問道。
“不錯!華州金軍分散了兵力,我就有信心擊潰它!”燈火下,紫金虎兩眼放光。
聰明如馬擴,還是沒有弄懂對方到底是何用意,咂巴著嘴道:“把華州之敵擊潰,就算報復了金人在兩河更立異姓?徐大帥的胃口幾時變小了?”
“哈哈!怨不得兄長迷糊,是我沒把說清楚。”徐衛笑了起來。“昨天剛收到消息,金軍兵力,大多布置在保安軍和鄜州,在華州也有一部分,但以馬軍居多。”
馬擴抱著膀子,盯著地圖不挪眼,半晌之后,突然指向延安方向:“你是說,延安兵力空虛!”
“是極是極!自從折家南撤。綏德淪陷,延安的金軍分別增援了其他三處。現在的延安,我三天就給他打下來。”徐衛輕笑道。
馬擴著實駭了一跳:“你想打延安?”也難怪他這么想,徐九先前說有信心擊潰華州之敵,估計就想兵行險著,掃蕩關中平原,控制蒲津浮橋,然后揮師北上直取延安。
“那倒不敢!我若去取延安,保安的韓常,鄜州的馬五分別回援,我就被堵住了。到時候曲端再來個觀望不救,我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徐衛直搖頭道。
馬擴雖然奇怪對方怎么知道馬五在鄜州,韓常在保安,但也不去問,仔細想了一陣,手指地圖道:“若是能夠協調環慶和涇原,這仗還真有得打。曲端沿洛水東進,進攻保安。涇原徐經略經寧坊二州攻鄜州,牽制住這兩地金軍。你集結主力,掃蕩關中,延安就險了。”
徐衛將油燈放在桌上,坐下身去,拿起扇子搖了起來:“要有那么團結,女真人連黃河都過不來,哪至于今天這局面?”
馬擴點點頭:“也是,再說了,剛剛與金人締結和議,上頭也不會同意這么作的。”說到這里,忽地側頭笑問道“那大帥到底意欲何為?卑職洗耳恭聽?”
徐衛直視著他,臉上似笑非笑,舉起左手道:“我進攻華州,逼婁宿調兵!”
馬擴思索著這句話,延安空虛,一旦華州金軍失利,婁宿必然著急。延安是女真人在陜西的根據所在,萬不容失。他如果判斷徐衛想進攻延安,極有可能會抽調兵力團堵。保安遠水救不了近火,只能求助于鄜州!
想到這里,徐衛的用意已經昭然若揭了。進攻華州,逼婁宿從鄜州調兵增援,這一調,還不是少數。既然阻擊徐衛,又要加強延安防務,如此一來,鄜州的力量必然被削弱,紫金虎就可趁此機會,從坊州直接進攻鄜州!如果能成功,等于是把槍尖捅進婁宿的心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