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月白暗緙浮云的衣裾柔柔飛起，腰間系著的羊脂龍玉暈出淡淡溫潤光澤，他微微一笑，眼角的紋絡(luò)略現(xiàn)，倒是平添了幾分親切，“徽墨，朕便知道你會來這里。”赫連徽墨抿笑施禮，說道，“皇兄，今兒恰逢如母妃忌日，徽墨過來略拜祭一番。”
“知道你孝順，倒是那老七，想到了或者也來瞧瞧，卻是一點(diǎn)兒也不在意如母妃的忌日，不知如母妃泉下有知，心里頭該是怎么想呢。”赫連帛仁踱步上前，亦是瞧著那滿園橘色，嘆道，“這金盞菊，一星半點(diǎn)的倒成不了氣候，不過看著嬌俏罷了，誰知道這么一聚合，倒是一番風(fēng)景了。”赫連徽墨心下略一動，卻將笑顏綻開，說道，“若說是風(fēng)景，也不過是短短兩三個(gè)月的光景，真正延綿不絕似錦繁華的倒是‘汀香水榭’，百花更替，應(yīng)季而盛，一年里頭多少日子，竟是一絲兒衰敗皆無。”
赫連帛仁知他所指是那植下四季繁花之地，雖每季都有花朵兒衰敗，卻又有新季嬌蕊替補(bǔ)上，因此人們瞧了去，便是百花不絕，自是宮內(nèi)最旖旎的風(fēng)光了。他一笑，兀自瞧著腳下的金盞菊，過了好一會兒才朝著赫連徽墨說道，“朕便與你一同祭如母妃吧，舊日里，如母妃待朕也是極好的。”赫連徽墨望著他，面上靜靜的，也不多話，只蹲下身往紫藤穿花流煙盒中取了香和爐子出來，皆是細(xì)巧之物。
赫連帛仁瞧著他緩緩燃香，手頭的動作柔和得似曾相識，不由便是唇邊浮起一絲冷笑。這些物事他自是知曉的，寒江落雁爐是雪花銀打造，這本不稀奇，只上邊的寒江落雁圖卻是父皇親手雕刻。父皇本是內(nèi)力深厚，在銀器上刻下的圖樣便也非尋常匠人所制那般生硬，天然古樸中恰有凜凜風(fēng)骨，把個(gè)寒江落雁的清平景致描繪得別具風(fēng)采。這爐子便是特意為如妃所制了，而那輕霄香是暹羅貢品，香氣雅致寧靜，父皇說，如妃恰有寧靜致遠(yuǎn)之態(tài)，便獨(dú)獨(dú)予她所用。這明里面是寵著如妃，可他卻瞧得出，父皇心里頭真正寵的另有其人。
“想不到這些你還留著。”赫連帛仁將笑意散開，倒是更現(xiàn)豁達(dá)，眉宇間若有憐惜。赫連徽墨將香嵌入爐中，便有那絲絲縷縷幽雅軟香揮散開來。他站起了身，望向赫連帛仁說道，“皇兄，如母妃對徽墨的憐惜，徽墨永生不能相忘，若沒有如母妃，只怕徽墨也難長成。”他這話說出來，赫連帛仁卻是微一蹙眉，隨即便笑道，“這話豈不是怪朕輕待了你？”
赫連徽墨凝神瞧他，笑意淺淡，“皇兄，徽墨心中，有時(shí)也是怨恨您的。”目光所及是皇兄面上一絲訝異之色，他便又道，“皇兄，當(dāng)年您是兄長中最疼愛徽墨的，對徽墨而言，皇兄既是兄亦是父，殷殷情意也絕不敢忘，只是，那些年，偏又漸行漸遠(yuǎn)了。”赫連帛仁亦是望著面前的幼弟，原本訝異之色倒去了許多，只是眼中偏多了幾許艱澀，連到說出的話亦是這般，“徽墨，朕確是有愧于你，當(dāng)年——”
“皇兄，不必再說下去，徽墨知道皇兄定有許多難言之苦。”本要吐出的話語卻被赫連徽墨急急打斷，聽他語態(tài)焦慮，大有掩耳之勢。望了他去，只見他顏色微有飛紅，眼中亦有一抹慌亂，赫連帛仁不禁心頭一動，垂在身側(cè)的手想要伸去撫慰，偏又動不得。“徽墨，你只要記得，無論何時(shí)，你總是朕的弟弟。”說這話的時(shí)候，他便也覺心頭微微顫著，只是面上掛著溫煦微笑。
赫連徽墨望著這個(gè)說著溫情話語的男子，他是自己的長兄，最是疼愛自己，便是眼下也疼愛非常，可是為何便在他說這話的時(shí)候，叫人沒來由地冷戰(zhàn)？他定了定神，終是笑了起來，說道，“皇兄，徽墨會記得的。皇兄說的話，徽墨都會記得。”他教的書，習(xí)的字，論的弈，賞的畫，填的詞，每一樣都記得，每一樣都是心底烙下痕跡的。甚至頭一回見他是個(gè)什么情形，他都能清楚憶及。
那一年八月，暑地掀起了熱浪，柳葉兒蔫卷起來。倦勤齋前，如妃一襲碧色紗衣靜立門前，手上牽著個(gè)小小孩子。相海在門前陪立著，面上堆笑，卻又笑不開，這笑意才從嘴邊眼角拉扯開，便好似被炙人暑氣黏合住了，變作一個(gè)極其尷尬的神情，“如妃娘娘，皇上正在批閱奏折，只怕這會兒不得空見娘娘和十一皇子呢。”
“不妨事，本宮候著便是了。”如妃溫語說道。此刻雖是在倦勤齋門前的花蔭下，可這方寸花蔭又怎遮得過燒灼暑意，她額前沁出織密細(xì)汗，抬手間紗衣粘膩在手臂上。隨侍的幽蘭瞧了，忙持了團(tuán)扇為她祛暑。“不必了，你看顧好十一皇子便是。”如妃推開那柄冰絲團(tuán)扇，單用絹帕拭了面頰額頭的汗。幽蘭只得退后一些，蹲下為四歲大的赫連徽墨扇風(fēng)解暑。
“母妃！”赫連徽墨雖是年紀(jì)小，也瞧得出如妃不勝暑意，大有昏沉之態(tài)，便是伸出小手拉著如妃，怯聲說道，“母妃，咱們回去吧。”如妃見他這般，倒是微微一笑，蹲下身子替他拭去額前的汗，柔聲說道，“徽墨，再等等，等父皇得空見了咱們，母妃便請旨讓你和皇兄們一同念書去，可好？”赫連徽墨聞言便是垂下雙睫，也不說話，只將唇抿緊了。
“如母妃！”如妃正待寬慰這小家伙，卻聽那倦勤齋門內(nèi)傳來淡淡呼喚。扭頭去瞧，卻是新封了睿王的三皇子赫連帛仁。她起身笑道，“帛仁，好久不見了。”想了想又道，“聽聞你與吏相千金佳期將近，還未恭賀呢，這邊兒先賀一下，擇日再補(bǔ)賀禮。”
赫連帛仁溫雅面容上浮起一抹難以堪明的笑意，說道，“如母妃太客氣了，帛仁先行謝過。”眼神又瞄向如妃身側(cè)站著的小人兒，雖也知曉這孩子是先皇后之子，也只在襁褓中偶有所見，想不到正經(jīng)見到的時(shí)候卻已經(jīng)大到能跑會跳了。他對那孩子微微一笑，卻見小人兒眼中只是淡漠，對視而來也是有幾分冷意，十足是個(gè)小刺猬。
赫連帛仁收轉(zhuǎn)目光，倒是恭敬朝如妃說道，“如母妃，眼下父皇正為了邊城戰(zhàn)事所擾，心情不佳，此刻怕是回什么都不會有好應(yīng)對，不如改日再說更為妥當(dāng)。”如妃聽罷，微有嘆息，不由得瞧著身旁低頭不語的赫連徽墨。赫連帛仁便知曉其中意思了，他本鐵了心做那事外之人，并不愿多擾，卻也不知為何會忽而說道，“如母妃，依帛仁所見，若只是為了十一皇弟的學(xué)業(yè)，倒不如不要驚擾了父皇。十一皇弟尚年幼，這般年歲要去讀那些皇子課業(yè)只怕也是辛苦，想來父皇也是存了這個(gè)心，才叫他隨性而為。只是，若如母妃認(rèn)為十一皇弟該學(xué)些書經(jīng)古史，帛仁倒也愿意教他，只怕母妃覺得帛仁才疏學(xué)淺，難以堪得重任。”
“哪里的話。”如妃溫言阻道，“你若愿意正是求之不得呢，皇子之中，獨(dú)你才學(xué)出眾，你父皇也是時(shí)時(shí)贊你。”她所言非虛，今上最寵愛的兒子雖是七皇子赫連莫懾，但論及品學(xué)，卻獨(dú)獨(dú)夸贊這三皇子赫連帛仁。
赫連帛仁將笑而未笑，只下意識撫向腰間的龍戲朱雀佩，手指觸及微涼的玉面，卻又似忽而想起什么，便也望那孩子腰間，他卻并沒有系這象征皇子身份的玉佩。都說這孩子不受寵，想不到連這人人皆有的皇子佩都沒有。念及此，他上前兩步，凝神瞧那孩子，說道，“我是你三皇兄，打從今兒起，我得空便來教授你些書史，你可愿意？”赫連徽墨抬了頭，眼里頭自是疑惑，卻是隔了一會兒，口中輕輕說道，“多謝三皇兄。”
花蔭下的小人兒雖未動，卻是背心汗珠滾落，悶熱之感揮之不去。便也如同現(xiàn)在這般，雖未到暑天，和潤微風(fēng)已教暖軟襲來，赫連徽墨本不畏熱，此刻亦微有汗意。“皇兄，一支香已盡了。”他盯著銀亮爐中已然燃盡的輕霄香，褚紅色的寸香終是成了截截白灰，只周遭仍是余香繚繞不絕。
“這些便叫人來收拾吧，你隨朕走走去。”約莫是見他感懷，赫連帛仁便邀他往汀香水榭去，途中談笑自是尋常，卻是將近“碧水凝珠池”便止了步子。所謂碧水，自是好一片碧清水淵，其上架九曲玲瓏一道白玉石水廊，而那凝珠之說，便是池中早早結(jié)起的雪色睡蓮，顆顆結(jié)出飽滿花蕊，雖未綻放，卻是一眼望及宛若走盤之珠。睡蓮花期本在七月，而這雪蓮卻偏在四月末便結(jié)了蕊，是為春之奇景。可眼下叫他們止步的卻并非這曼妙景致，而是那池旁悠悠宛轉(zhuǎn)的歌聲。
“笑望海光月
輕扣板橋霜
微風(fēng)搖曳竹影
我的夢里水鄉(xiāng)
萬畝荷塘綠
千島菜花黃
薈萃江南秀色
我的甜美故鄉(xiāng)——”
歌聲澄澈潔凈，比得這碧水凝珠清麗婉約，叫人心頭煩悶須臾散盡。赫連徽墨凝神聽著歌聲，也不著意尋那歌唱之人，倒是赫連帛仁緩了片刻，輕聲笑道，“原來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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