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
為何父皇竟是迷了心智一般?他的眼中怎可以全是那個人?
終于跑累了,氣喘吁吁扶在“麗水別居”新移來的千頭椿上,身子里翻騰難捺,竟是仿佛全部臟器都要往外吐出一般。這,便是極度的厭惡么?
父皇的發(fā)絲與他糾結(jié)在一起,父皇的手指輕輕撫上他的眼睛,父皇的萬般柔情只為他一人而現(xiàn)——
可惡!寶兒小小的拳頭砸在了椿樹上,粗糙的枝干在指節(jié)上劃開了口子,極緩極慢,血淡淡透了出來,他恍然未覺,連連揮打上去,破了皮的地方傷得更深??墒?,這種痛又怎比得上心口的陣陣撕扯?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那個人消失,永遠(yuǎn)不會在父皇面前出現(xiàn)!
八歲的孩子眸中現(xiàn)出哀哀恨意,隨即雙手遮住了臉。透明的水滴自指縫緩緩淌了下來,咸咸得混在破損的皮肉中,刺痛著。
“二皇子?”輕柔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不知為何,聽了這樣柔柔的呼喚心中竟是更加酸楚,淚水無法止住,便是死死蒙住眼睛,也不轉(zhuǎn)身。
身后的人步子有些遲疑,卻仍是走了上來。那人走到近前,便是帶著淡淡的草藥味道,她的聲音更是柔和,“二皇子,你怎么了?”
“不要你管!走開!”寶兒怎愿意讓人瞧了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去,便是故作兇惡吼她。可是他話音未落,卻被一雙溫暖柔和的手抓住了腕子,手自然從眼前拉了下來。眼前的人原來是一個不過十六七的少女,有一雙極清的眼。
那少女輕輕拉起他的手,瞧著指節(jié)上的傷,眼中自是殷殷關(guān)切,“怎么傷成這樣?”便將背上的竹簍解了下來,從其中找了一株藥草來。又將葉子揪下來,撕成細(xì)碎的小片敷在他的傷處,說道,“這能止了血,也能稍稍減了些疼去?!彼@么說著,倒仿佛為一位皇子治傷不過是稀松平常的事兒。
寶兒悶悶說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怎么敢這么就替我上藥?你難道不知道皇子哪怕是一絲小病小痛也須得經(jīng)過太醫(yī)院的上太醫(yī)們親自過問?”
聽他這番話,那少女怔了一下,隨即又微微一笑,“那便請二皇子責(zé)罰便是了,我只是覺得扶傷乃醫(yī)道,若要叫我只看了傷者流血而袖手旁觀,倒不如事后懲戒了我還要好些。”她清靈雙眸隨著微笑漾出水樣溫柔,叫人瞧了心底便軟了下來。
然寶兒瞧了她衣飾打扮卻道,“你不過是個小小醫(yī)女,怎么對著本皇子卻是一口一個‘我’?難道你進(jìn)宮來沒有教引姑姑教你面對主子要自稱奴婢?”
少女笑容未褪,倒是坦然得很,“既然我都給你上了藥,自然沒有將你作為二皇子來對待,眼下你卻是我的病人了,既然我是大夫你是病人,那為什么不能用‘我’?若是趕明兒二皇子你要降罪于我,那時候我再自稱‘奴婢’好了?!?
被她這明明強(qiáng)詞奪理的話氣得倒是有些想笑,寶兒究竟是小孩子心性,原本的傷痛便是減了許多。再望這少女柔美的面龐,忽而想到她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卻是為了博他一笑的,心下便又是暖了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柔柔一笑,“我叫暮蓮。”說著便拿了帕子去拭寶兒臉上未干的淚珠子。跋扈任性的二皇子乖巧站在叢密的千頭椿前,溫柔嬌俏的少女細(xì)細(xì)拭去孩子眼角的淚,午間熏風(fēng)混合著椿樹特有的清香,纏密在心頭。
只是——“二皇子!”忽然傳來的焦急呼喊到底劃破這片刻的平靜。“寶慶殿”的宮人面上淚痕猶在,見了他便仆倒在地,哀聲喚道,“二皇子!不好了,大事不妙了,皇上龍顏大怒,將,將樂善杖刑一百,還有,還有皇后娘娘身邊的云裳姑姑,皇上下旨了,說是要杖斃!”
“杖斃?!”寶兒一驚,云裳是母后身邊最貼心的人,也是他自小的教引姑姑,怎么父皇卻要將她杖斃?他心頭一緊,手卻不自覺牢牢抓住了暮蓮,仿佛,唯有那溫暖的手才能教他平靜下來。
的確,赫連帛仁下旨杖斃云裳并沒有人能夠阻止,侍衛(wèi)揮起刑杖終是將這個在皇后身邊風(fēng)光了十載的體面人斃了命,殘破血污的身體已然被人清理出了“鳳儀宮”。
皇后吃不住這般情痛便是昏死過去,由著太醫(yī)圍繞診治。卻是太后在西邊偏殿冷著臉,恨恨盯著自己的兒子。到了這步田地,他卻是這么無謂,連皇后都不去細(xì)細(xì)探問,只知時不時瞧向那個妖孽一般的少年。
“皇帝今兒算是昭告天下您心里頭最重要的人是誰么?”太后言語冰寒刺骨,也更是尖酸刻薄。赫連帛仁蹙眉,有著幾分怒意,“母后,您這是什么意思?”
太后冷笑,“哀家本以為你是個孝順的兒子,可你不是!哀家也以為你是個溫和的丈夫,可你也不是!哀家還以為你至少是個賢明的君主,結(jié)果,你更不是!你要殺要打這些宮人自然無不可,但是你卻是用這樣不堪的理由來處置他們!不要以為你說得諸般冠冕堂皇便能騙得了人!”
“母后!”赫連帛仁驀然起身,竟是大怒之態(tài),而太后亦不相讓,也站起了身子,兩人怒目相對,卻是滿室風(fēng)雨!
“母后就這么不相信兒臣?”咬著牙說出這話來,赫連帛仁終是有了退讓。這究竟是他的母親,便是如何指責(zé)了他,說了多少不堪的話,也不得不受!
太后卻是不曾有絲毫讓步,低聲斥道,“哀家該如何信你?你捫心自問,你敢說今日行事不是為了赫連徽墨?”說罷眼睛又是瞪向了在旁靜立的赫連徽墨,這個少年冷漠的神情叫人著慌,那雙眼睛里除了刺骨的寒什么都沒有。
“母后,兒臣所作所為并不愧對于心!”赫連帛仁強(qiáng)壓怒意,隱忍說道。太后不聽則已,聽了竟是袖子一甩,快步走到赫連徽墨面前,怒喝,“禍水!你真是我天瑞朝的禍水!”說罷便是一巴掌揮了過去。
然而她并沒有打到赫連徽墨,腕子停在半空,卻是被赫連帛仁阻住了?!澳负?,請您自重!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想來您比誰都更明白!兒臣恭請母后回宮歇息!”他面色凝重,帝王威嚴(yán)教人不寒而栗。
“你竟然為了他趕哀家走?”太后不可置信地瞧著自己的兒子,他本是多么溫雅謙和的人,對待她這個母后更是極盡孝道,怎知今日卻會為了外人與她這般冷語相加。
赫連帛仁松開太后的手,朝外喚道,“來人!送太后回宮!”他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怒意,未帶情緒,連著口中的話也好似例行公事。
太后眼淚未曾忍住,也再不對他說什么,只朝偏殿外去,只是走了兩步又返身死死盯住赫連徽墨,恨恨說道,“赫連徽墨,先帝最恨的便是你的這張臉!”言罷便是揮袖轉(zhuǎn)身,與宮人離了偏殿,把個聽了這話震驚不已的赫連徽墨留在了那兒。
“先帝最恨的便是你的這張臉!”太后惡毒的話語在耳畔暈散開,赫連徽墨緩緩攥緊了拳。為何父皇最恨的是他的臉?他討厭他的根源難道只是因為他像母后?可是父皇最愛的人不就是母后么?
榮寵冠六宮的婉皇后是先帝赫連弘文最愛最疼的女子,為了她他曾決意遣散六宮,虧得婉后苦苦勸阻才得以緩下,卻是再也不愿去其他妃子的宮中,若不是婉后曉以大義,要他以王朝子嗣為重,又該有多少獨守深宮的女子悲泣了殘生。
可是,他如何又恨了和母后極其相像的自己?恨到連臨終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見!
天瑞明德十八年秋,那一日寒意深重,他獨自跪在父皇的寢宮前,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能夠進(jìn)去見父皇,只有他,被孤零零拋棄在殿外。他仍是記得那一夜父皇寢宮徹夜通明,皇親臣子穿梭不停,人們用白色的綾緞包裹起紅的柱金的匾。天蒙亮的時候,宮中喪鐘轟鳴,和尚道人的誦經(jīng)聲乍起,混沌一片的吟哦朝人壓過來,幾乎將人吞噬。他跪在殿外,始終未曾見得父皇一面,真正接近父皇的一刻,便是已經(jīng)隔了那一層黑色的棺木。
心頭隱隱作痛起來,一絲絲仿若刀割,便是身子不由起了寒意,從心到指尖都冷得麻木。
有人上前執(zhí)起他的手,手掌寬厚溫暖,他將他攬在懷中,用自己身上的暖意暖了他的身,“徽墨,母后她,或許只是氣憤過頭隨口說的,你不要介懷才是?!被市值穆曇粼诙吶崛醾鱽恚袦?zé)岬臍庀ⅰ?
赫連帛仁自是知道幼弟此刻是極痛的,眸子中皆是慌亂無助。他很少見到他這般模樣,便是心下一軟,伸手拂過他的臉頰,可是下一刻他的手卻被緊緊抓住了。
幼弟將他的手抓住,擋在了自己的眼睛前,幾乎是一瞬間,掌心便覺一陣溫?zé)帷K惑@,想要縮回手。
“不要拿開!”赫連徽墨啞著聲,抓著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少年無聲靜立,可是手掌能夠感覺到的熱卻是叫人酸楚起來。
他哭了!長大后再也沒哭過的赫連徽墨此刻竟然哭了。
赫連帛仁怔怔望著這個無聲哭泣的少年,掌心的淚水緩緩聚集、滴落……
忽而將他緊緊擁在懷中,說著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話,“徽墨,從此以后皇兄都不會讓你落淚了!”
“父皇!”驚怒的聲音是殿門口站著的寶兒呼出,然只是片刻,他面色回復(fù)了,兀自拉緊了身旁少女的手緩緩朝殿中二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