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兒子回來了。”漢辰似乎並不介意父親的冷漠,被父親吩咐起身後,規矩的立在一旁。
“還以爲你野在外面都找不到家門了。”
“哪裡能,漢辰無時無刻不想了父親和家裡的親人。”
“什麼時候也學得跟你七叔一樣油嘴滑舌口是心非了?”楊煥豪嗔怪了一聲,臉上的寒意也退了幾分,溫和的說:“吃飯了嗎?去看看你娘,吃點東西。”
下午,漢辰陪父親來到大姐夫儲忠良和日本人合開的滄浪汀。
泡池裡,楊煥豪搭了條毛巾閉目養神。漢辰也不敢作聲,靜靜坐在池裡,蒸騰的熱氣朦朧著眼睛,暖暖的令人生了睏意。
父子倆除去沉默,實在沒有什麼話題可聊。漢辰也覺得好笑,想想平日裡,彷彿除去軍務政局的話題,父親同他的談話就剩下對他這個逆子不厭其煩的教訓了。
楊煥豪睜開眼,伸手接過漢辰遞過的養氣棗茶,卻順手放到了一邊,目光上下打量著漢辰,看得漢辰鋒芒及背般眼光都不知道該往哪裡逃。
“胖了些,也顯得比走前結實了。”楊煥豪感嘆說,伸手拍拍漢辰平寬的肩膀。
兩個搓澡的夥計進來,拖鞋踩在水地上帶起一陣輕輕的水聲。
“小青子,今天換換,你給我兒子去搓。”楊煥豪吩咐著蹲在身後一個白淨清秀的搓澡的夥計,又對漢辰說:“小青子他手法好,讓他照顧你一下。”
這顯然是父親把專門伺候他搓澡的夥計讓給自己了。
那個叫小青子的夥計識趣的笑盈盈走近漢辰:“少爺,大帥對你可真是疼愛呢。”
“小青子,這大過年的,你也沒回家嗎?”楊大帥問。
“是想回去,但店裡生意緊缺人手,也不能讓西田先生作難。而且過年這些天工錢是加倍的,我爹他是希望我多掙些錢回去,明年也好給我哥娶媳婦蓋房。”小青子對父親自然的談吐,漢辰也驚訝一個小夥計居然面對父親如此坦然。
聽了楊大帥同情的感嘆兩句,小青子釋懷的笑道:“天下這麼大,比我家境不如的多著呢。跟了西田先生和儲大官人能吃飽穿暖,一年還有兩天假歇,四季有衣服發,這就是天大福分。我爹來信叮囑我說,這人要學會惜福。”邊說,邊舀起一瓢溫熱的水從漢辰的肩頭淋下,擰乾了手巾開始爲漢辰擦背,邊說:“天下有幾人能和大少爺這樣有服氣,投胎到大帥家做公子呀。”
“哎呀!”漢辰忽然痛苦的呻吟一聲,驚得小青子住了手,楊煥豪也側頭詢問:“怎麼了?”
漢辰呲牙咧嘴的說了聲:“別碰那裡,搓不得。”
“少爺,對不住,小的該死了。”急得小青子後悔得眼淚都出來了,抽著自己的嘴巴:“我還當是塊胎記呢,沒看到是塊兒疤。”
“你別,我沒怪你。”漢辰制止著青子自責的行爲。
楊煥豪起了身,按了漢辰仔細看,才發現後腰上一片粉紅新愈的疤痕,因是幾個月前新傷加舊傷,皮膚傷得難以復原顯得比旁處的薄嫩,被小青子用力一搓疼痛起來。
“怎麼還沒大好?這麼久了。”
“回父帥,不妨事。褥瘡傷了皮肉,草原極地寒冷又凍到了,已經好多了。”
楊大帥的手就在漢辰傷痕累累的背上撫弄一陣,拍拍他沒說話就又躺回原地。
返回家時,院裡已經有了過年火熱的氣氛,爆竹聲此起彼伏,楊煥豪吩咐大家不必拘舊禮,湊在一桌熱鬧。
小輩一般是不同長輩入席的,面對父親今天的“殊寵”漢辰反顯得不安。
飯桌上,氣氛太冷清了。
顧師父笑了講了幾個不痛不癢的笑話,大家只是乾澀笑笑。家裡再沒有往年過年父親圖吉利“大赦天下”時兄弟幾個的開心放肆。往年最逗笑的是七叔,總在飯桌上說笑些讓人噴飯的笑話。漢辰心裡一陣落寞,其實他本想過託辭不回來過年,逃脫這一切。如果他今天不回來,怕家裡又是一番如何冷落的場景呢。
漢辰忽然放了筷子,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指了封媽媽剛盛來的雞湯對母親和師母說:“娘不是問漢辰外蒙的趣聞嗎?看了雞湯倒是想到一樁。是學生和記者團來酬軍,學生們好心去幫夥夫燒雞湯。”漢辰說到這裡抿嘴一笑,明媚的笑容略帶出些許的調皮,是楊煥豪從來沒見過的。就聽漢辰接了說:“等湯燒好了一掀鍋蓋,把伙伕樂跌過去。那真是雞湯了,一隻整雞連毛都沒褪,五臟六腑俱全的扔進了水鍋裡煮的湯。於司令開玩笑說‘這叫野雞洗澡湯’,又有人說是‘雞屎湯’。”
女眷們逗得大笑起來,平日不茍言笑的顧師父都笑得抿嘴。楊煥豪笑笑,就不由得看了得意笑著的兒子漢辰,彷彿出去幾個月,漢辰開朗活躍了很多。而此刻漢辰正在想了因爲他一句“雞屎湯”的定義,氣得哭著跑了的陳美崙小姐。沉悶的氣氛活躍起來,漢辰開始給大家講了外蒙古遇到的趣事,屋內雖然比往年少開了席顯得空曠,但是氣氛卻是暖融融的,連伺候在一旁的媽子們都樂得合不攏嘴,不停的說:“大少爺說起笑話也這麼有趣呢。”
“嫂嫂,吃豆豆。”嫺如身邊的小乖兒指著盤子裡的豆子。
楊煥豪毫不猶豫的將那碟蠶豆換到了小乖兒面前,楊家的孩子從來不許這麼驕縱的,漢辰看得出爹對乖兒的偏愛不是一般。楊煥豪看了漢辰遲疑的神色,自嘲的笑笑:“乖兒就喜歡豆子,其它的菜他都不合胃口。”
漢辰不做聲,默默的吃著米飯,彷彿每盤菜都如毒藥般令他難以下筷子。
“怎麼不吃菜?”父親忽然問,居然舀了一勺豆子送去漢辰碗裡,漢辰慌忙起身拿碗來接,那動作十分的緊張,反讓周圍的人都放了筷子看。
“家裡的白米飯真是好吃,還是南方的米好。在草原多久沒吃到米了,都是烤肉當飯吃。”漢辰忙找個理由胡亂搪塞說。
大太太心疼的落了淚:“這孩子,連米飯都是好東西了,不然走的時候從家裡帶些米過去。”
漢辰嗔怪的叫了聲“娘,哪裡見過打仗自帶乾糧的呀。我就是好意思帶,也怕於司令笑掉大牙呢。”
“就是米飯好吃,也不能不吃菜。回頭讓廚裡給你拌個爽口的白菜心吧。”楊煥豪看看漢辰說:“都要當孩子的爹了,還這麼任性不行。”
楊煥豪慈愛的目光落到嫺如挺著的大肚子上:“明年的大年,就多了個孫兒繞膝了。”
“嫂嫂生個小侄兒。”乖兒大聲說,漢辰狠狠瞪了乖兒一眼,怎麼這孩子又把這事想了起來。
清晨起來,漢辰正在洗漱,二牛子在書房幫他整理被褥時驚喜的叫起來:“唉,少爺,壓歲錢!”
漢辰猛的近前去看,一個紅色的紙封裡,放了張金箔的猴子,是父親往年給孩子們統一發的壓歲錢。
父親不會給孩子現錢,讓子弟有機會揮霍,這金箔的生肖即別緻又值錢,還便於收藏。
漢辰想想昨天自己雖然沒有守夜,但看過書睡得也很晚了,父親是什麼時候進來書房在他枕頭下面放的壓歲錢?居然他都沒覺察到。想想昨日父親在浴池和晚飯時不時呆望他時那溫情眼神,漢辰心裡就在亂跳。
“銀票”二牛子撿起掉在地上的銀票,眼睛瞪得如鈴鐺般:“乖乖呀!我的天!六千大洋。少爺,老爺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
別說二牛子驚愕,漢辰也覺得奇怪。
雖然漢辰還沒到二十,不及行冠禮,可有了孩子他就是成人了,也不該再收什麼父母的壓歲錢。本來啼笑皆非的金箔猴子就讓他覺得有趣,再加上這張莫名其妙的銀票,漢辰在笑話父親匪夷所思的舉動時,不由想到父親是不是爲家中小輩稀少而拿他充數呢。
漢辰趁了給母親拜年時,就將銀票交給母親:“娘,你幫我把這銀票還給爹吧。漢辰用不到,也別爲我壞了家裡的規矩。”
“龍官兒,你爹跟我說過,你如今大了,出門在外少不了要花錢。餉銀你都如數寄回家,你手裡總要有些活錢吧?”
“那娘收著用吧。”漢辰將金箔猴子和銀票連同那紅信封推到了母親面前。
大太太愣愣的看著兒子,眼淚倏然的流了下來:“龍官兒,你這心裡到底是做的什麼打算,真就想跟你爹這麼彆扭下去?”
“娘,你想哪裡去了。兒子能有什麼打算,都要當爹的人了,還要什麼壓歲錢,沒臉呢。”漢辰解釋說。心裡卻不由一陣心酸,又說:“十歲那年過大年,師孃給了漢辰和七叔一人兩塊銀元做壓歲錢,還不讓爹和師父知道。那年真是開心了,七叔帶我去集市偷偷的吃小吃,買連環畫書、洋畫,整整一版《封神演義》的洋畫,五顏六色的漂亮極了,睡覺我都藏在枕頭下捨不得拿開。”漢辰美美的回憶著童年趣事。
大太太反是更傷感了:“都怪娘,怕惹你爹不痛快就虧了你。早些年要是多給你些,怕也能讓你多高興高興。現在大了,怕再給什麼也是多餘的了。”
“娘,不是還有小乖兒和嫺如肚子裡的孩子嗎,日後娘哄了他們玩就是了。漢辰都這麼大了,總不能再同乖兒一般趴在地上彈彈球、拍洋畫兒吧?”
漢辰心裡一陣酸楚,早些年失去的一切該有的美好回憶,怕如今時過境遷是難以補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