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帝眼中驚詫一閃而逝,他凝視著跪在地上,頭幾乎要扎進土裡的顧秀兒,北風把雍嶺後山龍泉瀑布的水滴帶了過來,這溼潤的冷氣撲打在雍帝陳堂瘦削的面頰上,他模糊的雙眸方清晰了一點,“好一個顧氏秀娘。若是朝臣有你一半忠心爲君,一心爲民,朕便不至於如此憂慮,以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君心難測,秀兒雖然謹記老乞丐的教誨,但是若是不抓住這個機會,只怕出了永清門,她這輩子都要後悔。顧秀兒左思右想,也不過片刻片刻功夫,方提出了這個折衷的建議。然而,陳堂是否能應允,他又是怎麼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我朝自太祖年間史官安若華後,朝臣便再無女子。即便朕認可顧氏秀孃的心思本領,恐朝中大臣也會極力反對。”
秀兒本以爲這事情徹底沒戲了,不禁有些沮喪。然而陳堂沉吟片刻,徐徐道,“顧氏秀娘,朕今日許你之事,你當謹記。”
“阿秀望聖上訓下。”
“顧氏秀娘,如今你年方九歲,離我朝科舉應試之期尚有三年。若是朕要任用你,莫非要等到這三年之後?既然如此,朕便命你爲松陽縣九品農官,輔佐孟仲垣處理縣中公務,考校二年,若政績突出,朕另有重任。”
“民女謝皇上恩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堂聞言一哂,薄脣輕抿,似笑非笑,“若你以女子身份,又是九歲稚齡爲官,教朝官知曉了,朕這兩年必然不得安生。朕今日命你,爲官之時,以男裝示人,掩人耳目。待政績突出,羽翼豐滿之時,朕當在朝臣面前,爲你正名。那也好教他們說不出話來。你若爲農官,一來可輔助縣令處理縣中一應事務,二來,農官升遷並不依靠我大雍科舉,乃是另有一套制度,你當仔細研究背熟。至於身份文牒,朕自會幫你料理得當。若顧氏秀娘當真心懷社稷。朕於我這王宮美人嶺。等上顧卿家兩年。以觀後效。”
孟仲垣一直與黃門宮女跪在賞心亭下,等候傳召。然顧秀兒與聖上在那漢白玉欄桿附近,說了半天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忽聽聖上朗聲大笑,龍顏大悅,孟仲垣方鬆了口氣,真還以爲,秀兒是哪裡得罪了聖上。
因著皇帝與大夏使臣阿史那還有約,是故孟、顧二人便沒吃成這頓飯。黃門領著二人,一路從美人嶺往五拱門走,一路上,孟仲垣都在小心靠近秀兒。低聲道,“顧二姑娘,方纔,方纔聖上與你說什麼了?”
自始至終,雖然與叔父商討了兩日。然他回答的結果令聖上不喜,便沒在聖上跟前得臉。孟仲垣心裡貓撓一樣,十分好奇方纔聖上與阿秀到底講了什麼?
秀兒目光一滯,低聲道,“孟大人,回府再說。”
二人猶在雍王宮裡,確實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孟仲垣自知失言,方團了袖子,再不言語,可那心中仍是惴惴,腳下便不看路。
走著走著,行至一片紅色宮牆,這道路兩邊,是硃紅宮牆,而通道較爲狹窄,在那宮牆之上,有幾個小門。黃門領著秀兒走在前頭,孟仲垣因爲心思重,反拖沓了腳步,走在秀兒身後三五步的地方。
顧秀兒正兀自走著,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女子聲音,“喲,是哪個不長眼的!”
秀兒急忙回身去看,原是孟仲垣沒注意,將一位紫衣貴人給撞倒在地。黃門臉色立時不好起來,跪倒在地,連連道,“賢妃娘娘恕罪,賢妃娘娘恕罪。”
孟仲垣撞倒的紫衣貴人,不是別人,正是如今聖眷正隆的賢妃娘娘。這女子生的極美,如嬌花照水,眉目嬌弱無比,明明瞧著三十出頭的年紀,那孱弱神色,似十五六的少女一般。孟仲垣的心臟都嚇得要跳出嗓子眼兒了,“賢妃娘娘恕罪,臣方纔唐突了……”
這女子由著侍女攙扶起來,頭上金步搖晃了晃,一雙美眸瞪著孟仲垣,瞧見他臉上一塊猙獰胎記,不知想起了什麼,竟和顏悅色道,“無事,想來大人也不是故意的。”
自家主子這般好說話,還真叫左右侍婢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然主子有主子的想法,縱是奇怪,那貴人身畔的兩名宮女也很快藏起了情緒,只心中感嘆,這大人的運氣真好,竟然碰上了自家主子心情好的時候。這一插曲很快就過去了,待終於出了永清門,那領著孟、顧二人的黃門將二人送到車馬旁邊,正欲回身,卻讓秀兒給喊住了,“公公且慢。”
這黃門四五十歲年紀,於內務府中,也做到了正侍太監。
“不知,顧家姑娘喚雜家何事?”
秀兒遙見那執金吾離此地甚遠,便不著痕跡的將一張銀票塞到了黃門手中,這太監眉眼一垂,也沒仔細瞧那銀票,不過這桑皮紙一摸,便知道是全國最大的票號‘盛寶錢莊’的通兌銀票。
“小小薄禮,請公公吃茶。”
既然收了好處,那黃門此刻可是比進宮的時候客氣多了,“哪裡,顧家姑娘得了聖上的臉,怕是以後,雜家還要在顧家姑娘手底下,討生活。”
秀兒眨了眨眼,慧黠道,“公公,敢問方纔那貴人,平素便是這般溫柔好說話的?”
這太監見著秀兒不過問了個芝麻綠豆大的事兒,方寬了心,將銀票藏在袖口,緩緩道,“方纔那可是賢妃娘娘,宮人都是曉得,寧可得罪了十六公主,也切莫得罪賢妃娘娘。許是孟大人運氣好,這娘娘今日也不知碰上了什麼好事兒,心情好呢也沒準兒。”
秀兒謝過太監,方與孟仲垣二人上了轎輦。
剛到孟府,孟固領著一衆人等候在府門口,好似等待將軍凱旋一般。衆人行至主廳,秀兒坐在下首,終於喝到了一口茶水。方纔美人嶺,雍王宮中的事情歷歷在目,真似鬼門關前走回來的一般。
“仲垣,聖上可是……可是讚許你了?”
孟仲垣想了想,遲疑道,“聖上因著與阿史那使臣有要事相商,方遣了我二人回來。聖上並未嘉許我,只問了我一個問題。”
孟固急色道,“什麼問題?”
“聖上問我,這危害百姓的社稷蠹蟲,殺不殺得?”
九斤一衆也在旁聽著,這答案自然是要殺,然聖上明顯話裡有話,是藉著這個問題,問孟仲垣,怎麼應對吏治貪腐之風。
孟仲垣神色複雜的望向秀兒,只待她開口將自己心中疑慮解除,不然他兩晚未眠,這一晚,恐又要難眠了。
此間孟家正廳裡頭,除孟固外,都是秀兒熟識的,九斤顧樂兩個自是不必說,而孟仲垣阿星柳西三個,日後沒準兒還要共事。顧秀兒想了想,又飲了口茶,方將聖上的旨意告訴了大夥兒,她面露難色,娓娓道,“聖上先是許我做他義女。”
衆人聽言,均是咋舌。然孟固卻眉頭攢起,“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秀兒伸了個懶腰,不置可否道,“我確實也沒答應。想來,孟大人與我想的一般無二?”
孟仲垣是官場新手,聽了這話,不禁疑惑道,“聖上義女,便是縣主、郡主或是公主之尊,顧家姑娘,你……這不是傻透氣了嚒?”
“我看是你傻透氣了!”孟固憤憤道,“如今大夏使臣阿史那來京,你當他是來遊山玩水的不成?”
顧秀兒當時也是讓這義女給衝昏了頭腦,若不是老乞丐臨行提點,她真怕自己扛不住誘惑,就答應下來。不過因著見了大夏使臣阿史那一面,秀兒方能那麼快就作出反應。
阿史那此次來京,是爲黨氏首領求娶大雍公主的。聖上有十六位公主,除卻十六公主陳芳怡外,都已出嫁。而不光黨氏部落,如今瞧著秦雍大戰,必然要拉攏鄭國、吳國甚或蛇島慄氏,南蠻白氏等等,這能嫁人的公主早就不夠了,親王之女又金貴的很,待陳芳怡遠嫁漠北之後,大雍皇室之中,有這高貴身份又能遠嫁的皇親,便不剩誰了。
因而若是顧秀兒與孟固所料不錯,這是聖上想要假收義女爲名,提升一些民間或是官員家眷的女子爲皇女,待到需要和親之時,方有人可用。
孟固爲她捏了把汗,心道,這丫頭雖然年紀幼小,倒真是機靈。而自家的侄子,耿直忠勇有餘,狡猾機靈不足。
這皇家義女的事情便告一段落,秀兒不急不慢的說道,“我同聖上講說,阿秀父亡母故,怕是命不好,擔心折了聖上的福報。若是聖上看重阿秀,便讓我與男子一般,考科舉,入朝堂,爲國效力。”
孟仲垣一顆懸著的心,又提溜起來了。
“聖上,可是許了?”
顧秀兒正欲答話,忽見孟府家僕將府門大開,三名黃門魚貫而入而入,最末兩人,還擡了個一口巨大箱籠。
孟固一愣,那領頭的太監總管卻是樂了,“雜家特來宣旨,孟大人,愣著作甚?趕緊出來接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