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馬普爾小姐
我覺得,馬普爾小姐有些像簡?奧斯丁呢!她們的名字都叫“簡”。也是
出身宗教家庭;也是生活在鄉下,社交圈就是鄰里坊間的人家;也是終身未婚嫁;都以觀察人作樂趣,而且,同樣都有銳利的眼光。甚至于,她倆說出的話也有點兒像。《傲慢與偏見》里面,達西說:“在鄉下,你四周圍的環境非常閉塞,很少變化。”伊麗莎白的回答是:“可是人本身變化那么多,你永遠可以在他們身上看出新的東西。”馬普爾小姐則是這樣說:“一年到頭住在鄉下,人能看到各種各樣的人性。”(《平靜小鎮里的罪惡》)她們都不嫌悶,挺滿意她們所能見識到的世面。作為簡?奧斯丁的晚輩,又活得更長久——在年輕人眼睛里,已經有一百歲的馬普爾小姐,還有時間看到變化更巨的時代,并且作出更深刻的見解——“人們穿著不同了,聲音不同了,但是人類還是同他們以前一樣。還有,盡管用詞有點兒變化,但話題還是沒變。”(《遲到的報復》)就是在這封閉的環境里,傳統才可能保持下來,所以,馬普爾小姐幾乎就是直接從維多利亞時代走出來的。她家教很嚴,從少女時代就有人教她使用背部墊板,所以到老她的坐姿都是筆直的。家中曾為她和姐姐,請過一名操行良好的德國女教師,然后,她又去往佛羅倫薩的女子寄宿學校受早期教育。她的母親和外祖母告誡她:“為人處事要持理智,一個真正的淑女應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曾經也是個心浮氣躁的小姑娘,有一次,差點兒誤入歧途,怎么說呢?一句話,一個和她“極不相稱”的年輕人,是她的母親堅決地阻止了這樁荒唐事。馬普爾小姐非常感激母親,雖然婚姻的機會不多,維多利亞時代就是這樣,女孩如何將自己嫁出去,是簡?奧斯丁寫作的主要題目。那么不結婚好了,維多利亞時代這也挺成風氣,那時代的老處女似乎沒什么壞毛病。事實上,馬普爾小姐生活得不錯。她頭發雪雪白,臉頰粉粉紅,藍色的眼睛很清澈,脖子上裹著一至兩條毛茸茸的羊毛圍巾,提著一個花色網籃,里面裝著毛線活兒,坐下來,雪白的活計就鋪開在膝上。她對棉織品有特殊的喜愛,亞麻布,玻璃紗布,繡花和線鉤的床單、茶巾。所以,給人印象,她就處在一個色澤秀麗質地柔軟的布藝世界。她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然后開始觀察人,這是她的一種獨特的消遣。《寓所謎案》里,她說過:“像我這樣,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個人得有點癖好!”這點癖好,在偵破兇殺案上很派用場。一樁謀殺案里,集合了多少人性的戲劇啊!馬普爾小姐也承認:“沒有人會對謀殺不感興趣。”《寓所謎案》中,克萊蒙特牧師以譏誚的口吻說:“在英格蘭,任何偵探也比不上一個上了年紀的,有很多閑暇的刁婦。”但是,這決不能就此認為馬普爾小姐喜歡謀殺案,正好相反,她很厭惡。她天性不能容忍殘忍,看到小孩子蹂躪一只小貓,她氣憤極了,將那小孩子都嚇怕了,肯定他以后再不會忘記。《黑麥奇案》中,當她從晨報上看見“紫杉小屋三重命案”新聞,立刻動身輾轉來到事發現場。她如此關心這場命案,不止是其中一名受害人曾經是她的小女傭,還因為殺人犯很下流,他將一只晾衣夾夾在姑娘的鼻子上——馬普爾小姐氣紅了臉,她對警察說:“你知道,侮辱人的尊嚴是十分惡毒的——尤其是人已經被他殺了。”
馬普爾小姐居住的村子,名叫圣瑪麗米德,倘若是在簡?奧斯丁的時代,應當算是偏僻鄉村了。可到了馬普爾小姐的晚年,鐵路像蛛網般鋪開,將無數個莫名的小村莊連接起來,生活變得開放了。在《命案目睹記》里,麥吉利卡迪太太去看望馬普爾小姐,乘坐下午四點五十分的火車,從倫敦出發;三分鐘之后,麥吉利卡迪太太睡著,一個盹打掉三十五分鐘;然后就看見并列而行的車廂內,一個男人正扼住一個女人的喉嚨,她去向檢票員報告,檢票員應付她說:“七分鐘后”列車到達布拉克漢普頓,他會向上匯報。如此累計,再加上事情銜接處的時間,大約是在一小時左右。接下來,是九英里長的鄉間公路,一般可乘載出租車。最早的時候圣瑪麗米德的出租車業務由一位英奇先生承擔,他只有一輛汽車,也夠用了。老英奇死后,兒子小英奇繼承家業,此時已有了兩輛舊汽車和一間停車房。小英奇死后,生意又易了主,名字也換了,叫“皮普”,再后來叫“詹姆斯”,“阿瑟”。可是人們,主要指老住戶們,還是叫“英奇”。等“英奇”駛過這一段村路,圣瑪麗米德就到了。在《黑麥奇案》里,馬普爾小姐去往倫敦近郊貝敦希思的紫杉小屋,則是乘早班火車從圣瑪麗米德出發,然后途中轉一次車,再往倫敦。看起來,圣瑪麗米德也通上了火車,雖然不能直達倫敦,但中轉一次,就到了。所以,圣瑪麗米德和倫敦,不是貼近,可也絕不遙遠。這種距離,其實挺好,又清靜,又可隨時找熱鬧,對手頭拮據的人也蠻合適——比如《伯特倫旅館之謎》里面,馬普爾小姐在旅館大堂遇見的賽利納夫人,就在她剛死了丈夫的日子里,租圣瑪麗米德一棟小房子,住過一段。再有,心靈受過創傷的人,也會喜歡它和塵世若即若離的關系,一邊躲避,一邊伺機待發,那就是《遲來的報復》里邊,電影明星瑪麗娜?格雷格,她也入住圣瑪麗米德,她丈夫賈森?拉德的想法很客觀——“他想,瑪麗娜可能至少在兩年到兩年半的時間內不會討厭它。”有趣的是,這地方特別受電影界青睞,《藏書室女尸之謎》里面,英國“新時代電影制作中心的總部萊姆維爾電影制片廠”排名第十五位的美工巴茲爾?布萊克也在此買房,結果當然卷進了謀殺案——以此可見,房地產開發商進入圣瑪麗米德,新住宅區建設起來了。
在圣瑪麗米德周圍,還有著或大或小的村鎮,比如,齊平克里霍恩。這是個比圣瑪麗米德略大的村子,它有著自己的一份報紙,“齊平克里霍恩消息報”,“謀殺啟事”就是刊登在“消息報”上,傳播開來的。這里風景美麗,就發展出一點小小的旅游業。歷史上曾經有過許多農莊,后來卻蕭條了,于是——“原先由農業工人居住的小木屋經過了改造,現在住著上了年紀的老處女和退休夫婦”。看起來它很幽靜,有一點賦閑的意思,似乎不像圣瑪麗米德擁有著更活躍的現代生活,可是它照樣也發生著謀殺案——《謀殺啟事》。還曾經有一個神秘的過路人,躺在它教堂的祭壇上死去了(《避難之所》)——它的教堂比圣瑪麗米德輝煌,有著藍色和紅色的彩色玻璃,是維多利亞一位富人捐贈的,這說明它曾經是個富裕的村鎮。這是齊平克里霍恩,再有利姆斯多克,一個歷史久遠的小鎮。十一世紀諾曼征服時期就因宗教緣故而為重鎮,利姆斯多克修道院在數百年內成為當地的一大勢力;十六世紀,亨利八世和教皇決裂,封閉了所有的修道院,沒收地產,于是——“一座城堡成為鎮中心”,表明宗教的位置被軍政所代替;到了十八世紀,由于地理位置的偏離,被現代發展拋棄到時代后面,成為落伍者,可卻保持了農業社會的安寧。每周一次集市;每年兩次賽馬會,參賽的馬都是無名之輩;鎮上有一條街道,一名醫生,一家律師事務所;當然,還有一座教堂,一所新學校,兩家小酒館。這就是《平靜小鎮里的罪惡》的發生地,大約可稱得上英國的腹地吧!
圣瑪麗米德不如利姆斯多克歷史顯赫,也不如齊平克里霍恩地盤大,它是個真正的小地方,人口有限,男女婚配便也不夠自給自足。《黑麥奇案》中,那個被殺的小女傭,格拉迪斯,原先在馬普爾小姐家打雜,后來跳槽走了,就因為想找男朋友,而圣瑪麗米德,用馬普爾小姐的話,“競爭非常激烈”。《“藍色特快”上的秘密》里的凱瑟琳,忠心為哈菲爾德女士服務整十年,得到一大筆遺產,當她離開時,有位夫人問她多大年齡,回答是“三十三歲”,老夫人說:“還不成問題,可是總有點……”意思還是在婚姻,總之,走出圣瑪麗米德多少被視作走向真正的生活。年輕人,比如馬普爾小姐的侄兒雷蒙德?韋斯特的說法是:“我認為圣瑪麗米德,是死水一潭。”馬普爾小姐溫和地辯解道:“無論如何,各處的生命都是大體相同的,你知道,出生、長大,與其他人接觸、競爭,然后是結婚生子……”當她來到“黑麥奇案”的現場,與那里的人談起圣瑪麗米德,這樣說道:“那個村子相當漂亮。住在里面的有好人,也有非常討厭的人。那個地方同別的村子一樣,也發生稀奇古怪的事情。”這個村子使我想起馬克?吐溫的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里面的赫德萊堡。在美國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居民,多是來自英格蘭或蘇格蘭的清教徒,有一些村莊,活脫是從英國腹地的村鎮翻版下來。這個赫德萊堡也有著虔誠的宗教生活,和圣瑪麗米德一樣,有一名牧師柏杰士先生;金融組織的網絡布及這里,就有了銀行家;有一份地方性報紙,記載著本地新聞;也有自己的上層社會集團,所謂“十九位主要的公民”。圣瑪麗米德也一樣,雖然沒有明確的提法,事實上,牧師、爵士、醫生、退休軍官,形成了村子里最有發言權的階層,左右著村子里的日常事務。所以,它們也有著自己的政治。它們同樣都是寧靜,淳樸,知足,守規矩的。然而,有一日,赫德萊堡遇上一個居心不良的人,他用一大袋金幣誘惑了村民們,使赫德萊堡喪失了體面。在英國本土的圣瑪麗米德,人性的弱點表現得比較含蓄,不像在新大陸那樣露骨,它又沒有遭遇那么一個道德陷阱,所以,還不至于發生人性大爆炸事件。但它的人性資料,也已經夠馬普爾小姐參照使用的了。馬普爾小姐破案,是通過聯想的方式,就是說,“她能夠把發生在鄉下的小事和更重大的問題聯系起來而使后者得以解決。”這個“鄉下”,就是圣瑪麗米德。比如《謀殺啟事》中,那個“謀殺者”的扮演者——皇家游樂飯店的瑞士籍接待員魯迪?謝爾茲,使馬普爾小姐想起魚店的伙計弗雷德?泰勒,他喜歡占些小便宜,當你向他指出時,他道歉的態度十分誠懇。比如《命案目睹記》,命案中的女尸藏匿處,拉瑟福德莊園的繼承人之一,哈羅德先生像銀行經理伊德先生,“一個非常保守的人——但未免有點太愛財了——也是那種會千方百計避免丑聞張揚出去的人”;另一位繼承人艾爾弗雷德像的是修車廠的詹金斯——“他并不偷走工具——但他會拿壞的或者質量低劣的千斤頂偷偷換成好的”。比如,《莊園謎案》,最后破案取決于對埃德加?勞森這個人物的識別,是他忠誠地為兇手提供關鍵幾分鐘的不在場證明,馬普爾小姐穿過迷霧,終于——“我現在想起來他像哪個人了”!她想起的是一對牙醫父子,父親又老又衰,人們便去找兒子看牙,老人從此變得消沉,兒子為將病人讓給父親,佯裝酗酒,可是,“他用的威士忌太多了——往衣服上灑酒”。再比如,《加勒比海之謎》中,馬普爾小姐在遙遠的度假海濱一時陷入困惑,“她始終沒能找到她過去通常能輕而易舉就發現的東西,這些人與她原先所認識的人的相似之處”,可是,很快,揭開異國風情和鮮艷服飾的表面,她又認出了她的舊相識——“比如說格列高里?他很難判斷,美國人。也許有點像喬治?特羅洛普爵士,總是在國際會議上連接不斷地講笑話。或者也許更像賣肉的莫德克先生……”她很快將眼前的人和圣瑪麗米德的村民一一對上了號,于是,撲朔迷離的情景變得清晰可辨了。照這樣看,圣瑪麗米德這個小村子,其實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大千世界。
像馬普爾小姐這樣,生活在鄉間的人,其實是正宗的英國人。他們駐守在內陸,保持和延續了純正的血統,他們的家族源遠流長,向上幾代都有案可查。《死亡草》里,這樣描寫馬普爾小姐的住宅——“這房子已經有些年頭了,屋頂的房梁已經變黑。房間里陳設著屬于那個年代的家具,做工考究”。馬普爾小姐呢?“她直直地坐在壁爐邊祖父留下來的那把椅子上”。在她家里,保留著一些祖上留下的舊家什,“查爾斯王子的酒杯”,“伍斯特時代的茶具”什么的,當她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就需要將這些古董存放到銀行去保管。前邊提到過,馬普爾小姐受到過外祖母的管教,母親對她的生活也作出了嚴厲的指點。她的一名叔叔,名叫托馬斯,在伊利做教士。在馬普爾小姐十四歲的時候,叔叔和嬸嬸一同帶她旅游倫敦,那是她第一次去倫敦吧,就住在后來發生重案的“伯特倫旅館”。當時一起逛倫敦的,還有一個親戚,海倫姨媽,她最熱衷逛軍人消費合作社——我猜想,“軍人消費合作社”是那年頭的SHOPPING MALL,是軍人及他們的眷屬享用的特權,為報酬他們效忠國家,在物質匱乏的戰爭時期,也保證供應。海倫姨媽在此大買特買,圣誕
節,甚至更遙遠的復活節的用品,也都買齊了,然后到五樓吃午餐,再乘四輪車看演出。由此見得,馬普爾小姐的長輩里,有人在軍中服役。在擁有大量殖民地的英國,軍人是一種尊貴的職業。所以,可判定馬普爾小姐出身于一個好人家。馬普爾小姐當然有兄弟姐妹,前面說過她和姐姐跟著一位德國女教師受教育,而且她有侄兒侄女侄孫。她的侄兒叫雷蒙德?韋斯特,是個作家,一個現代主義作家。當他指責現實——年輕人總是目中無人,批評圣瑪麗米德“一潭死水”的也是他,馬普爾小姐溫和地說道:“你的書很精彩,但你真的認為,人人都像你書中塑造的人物那樣郁郁寡歡嗎?”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對于現代派作品中,活動在夢魘里似的面目晦澀的人物,所能給出的最客氣解釋,大約只能是“郁郁寡歡”。圣瑪麗米德的牧師所注意到的現代派特征則是——“詩歌中沒有大寫字母”,順便地,他也提到了“過著枯燥乏味生活的郁郁不樂的人們”。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雷蒙德也對包括“簡姑姑”在內的上輩人不以為然,覺著他們的生活沒有價值。對此,馬普爾小姐并不急于反駁,但是她總能在恰當的時機,給他一個有力的還擊。《死亡草》中,“簡姑姑”的客廳里,舉行“星期二晚間俱樂部”活動,大家輪流講一個案件,總是簡姑姑的答案合乎事實。當雷蒙德講述他的謎案——他的朋友,專事打撈沉船的紐曼,忽然在一個夜晚被綁架,與此同時,沉船上的金條被劫走了——簡姑姑說:“好吧,親愛的雷蒙德,我實在覺得你應該仔細挑選你的朋友。你太輕信,太容易上當受騙了。我想作家都這樣,想象力太豐富了。如果你們有我這把年紀,有那么多生活經歷的話,一聽到這類有關西班牙沉船的故事,一個幾星期前剛認識的人,馬上就會警惕起來。”這真的很痛快!馬普爾小姐欣賞青春,但并不為自己的年邁自卑,她很滿意自己的年歲換來的經驗,所以她在年輕人面前一點不畏縮。她了解他們知道的其實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多,他們看不清自己,而她卻能夠。《復仇女神》中,她終于完成拉弗爾先生的臨終囑托,為他不爭氣的小兒子恢復了名譽,當然,他有太多的弱點,她將他愛過的死去的女孩的照片遞給他,他的表情一掃尖刻,變得柔和。這一老一小靜默著,如小說中寫——“老太婆和小伙子”,這一刻相當動人,有一種幾乎是心心相印的同情從中升起,馬普爾小姐客觀地說:“我知道他不能拯救他自己,除非……當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將會遇到一個真正善良的姑娘。”“簡姑姑”不是先知,只是什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包括雷蒙德向喬伊斯求婚。“簡姑姑”是以隱喻的方式說出這個秘密——“茉莉花叢旁,那兒正是送奶人向安妮求婚的地方”,這樣,馬普爾小姐就又有了一個侄媳婦,畫家喬伊斯。喬伊斯有著藝術家的敏感氣質,她生活在真實和想象之間,她所目睹的殺人案就帶著這樣虛實莫辨的色彩。也是在“星期二晚間俱樂部”上的講述,名字叫作《行道上的血跡》,說的是康沃爾郡的一個海邊小城,這地方地勢陡峭,街道便在斜坡上蜿蜒交錯。這一日的寂靜午后,她坐在小旅館門前的游廊下寫生,忽然間,她發現——“在陽光斜照下的波哈維思紋章店前的白色行道上,我畫上了血跡!”這一對很有孝心,提供馬普爾小姐去加勒比海旅游的就是他們,結果遇上了《加勒比海之謎》,而后拖帶出陳年舊案——《復仇女神》;提供去倫敦的也是他們,于是又遇上了《伯特倫旅館之謎》;有一次,他們引“簡姑姑”認識了他們的朋友格溫達,牽進的案子是《神秘的別墅》。這么說來,馬普爾小姐也有些像波洛,她在場,就會有犯罪,這就像一種特異功能,能夠使隱匿罪行顯現出來。
在侄輩中,馬普爾小姐有一個侄女兒,名叫美布爾,她不像雷蒙德那么令人驕傲,是在一起謀殺案中帶出場的,這樁案件名為《圣彼德的拇指印》。纏進這樣的事情終是愚蠢的,說起來也不光彩,可馬普爾小姐那么憐惜她,完全不計較她給大家帶來的難堪,替她洗刷了嫌疑。在一個大家庭里,應當允許存在各種各樣智能的成員。馬普爾小姐還有一個侄孫,名叫戴維?韋斯特,對火車時刻表很精通。我想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男孩子,在《ABC謀殺案》中,波洛分析案情時提及“鐵路迷”這類人,指出“男孩子要比女孩子更喜歡鐵路”。所以,這個戴維?韋斯特一定是個小“鐵路迷”。《命案目睹記》里面,為了查證麥吉利卡迪太太與其并行的那次列車,馬普爾小姐特地寫信向戴維請教,戴維則很賣力地提供了姑婆需要的資料,使馬普爾小姐得以開展調查。以此看來,馬普爾小姐的家庭生活是很溫暖的。
在圣瑪麗米德村,與馬普爾小姐緊鄰的是牧師寓所。穿過起居室的落地長窗,走過花園,一出門,就拐進了牧師家的花園。牧師克萊蒙特先生,是一位勤勉的教職人員,在圣瑪麗米德這樣的英國鄉間,宗教事務可包括一切日常庶務。在虔信的村民們眼中,哪一件事情不需要上帝的指點呢?只要例舉克萊蒙特牧師某一日的時間表,便可看出這一點。這是《寓所謎案》里的一個星期四,一早,教區內的兩位女士為了教堂裝飾的事情吵將起來,牧師被叫去調停;然后,是管教兩名唱詩班的男童,他們一邊唱詩,一邊吸飲料;接著,風琴手又有糾紛,需要平息;隨即,四位貧窮教民反抗勢利的哈特內爾小姐;又遇上地方治安官普羅瑟羅上校,剛處罰了三個偷獵者,于是,牧師就有義務提醒他“仁慈”的觀念;終于吃完午飯,又去走訪教民;再回到家中,準備星期天的布道;且又來了一位墜入情網的苦惱的人,要求幫助靈魂;五點半鐘,電話鈴響,兩英里外的一位艾博特先生要死了,請牧師去作臨終懺悔;近七點回到家,這一日的**來臨了——普羅瑟羅上校死在了牧師書房的寫字桌上!牧師太太格麗澤爾達,比牧師年輕二十歲,是個天真的姑娘。雷蒙德稱她為“完美的格勒茲”——格勒茲,法國風俗畫和肖像畫家,猶為擅長婦女肖像。她使得牧師在看見她的二十四小時內就改變了終身不娶的信條,在此后的生活中,他的信仰時不時地要受到威脅,她總是把宗教事務看成玩笑,對教區居民也不夠尊敬。但這一點不是出于惡意,而是快樂的天性。自與她結婚以來,牧師的生活非但沒有安定,似乎,反而混亂了。她不會烹飪,不會管家,這都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牧師的情緒變得不穩定,那都是一樁事情引起的,就是吃醋。他不僅吃年輕畫家勞倫斯?烈丁的醋,甚至他的侄兒丹尼斯和她說笑,也使他有“一種孤獨感”。可是,事實上,他正不知不覺在“返老還童”。馬普爾小姐很快就抓住了這一點,她說:“您真頑皮,克萊蒙特先生。”“頑皮”兩個字用在牧師身上,多么不妥啊!
圣瑪麗米德的最古老宅邸,戈辛頓宅,是班特里家的產業。“星期二晚間俱樂部”曾有一次在班特里府上舉行過,來賓的身份都挺顯赫,有倫敦警察局前任局長亨利?克利瑟林博士,資深精神科醫生勞埃德大夫,電影明星珍妮?赫利爾小姐——當亨利博士推薦馬普爾小姐的時候,班特里太太實在有些勉強,她是看亨利博士的面子才邀請她的。可是,最后,馬普爾小姐使她折服。不知是因為在戈辛頓宅里舉行過“星期二晚間俱樂部”,主賓輪流講述犯罪故事,還是因為戈辛頓宅太過古老了,它有些像中國民間所說的那種“兇宅”,宅子里竟然發生過兩起兇殺案!先是《藏書室女尸之謎》,班特里上校的書房里出現了一具陌生女尸——看起來,圣瑪麗米德村似乎門戶敞開,任何人都能進到任何人的房中,順便放下一具尸體。此時,班特里太太幾乎對馬普爾小姐迷信了,事情發生,班特里上校打電話給警局,班特里太太則打給了馬普爾小姐。就在班特里太太的有生之年,又發生第二起案件,《遲來的報復》。其時,班特里上校已經去世,班特里太太賣掉宅子,只留下一間原先門房住的小房供自己住。事實上,她長年在外旅行,去到她散布世界各處的兒女家,這里住住,那里住住,享受天倫之樂。此時,班特里太太不再是那個矜持的上校夫人,含飴弄孫使她變得安詳。她和她丈夫度過幸福婚姻生活的戈辛頓宅,幾次易主,一會兒當作旅館,一會兒分成四套公寓,再一會兒,**衛生部門買下它,卻沒有想好派什么用途又出手了,后來,就到了著名的電影演員瑪麗娜?格雷格名下——他們大興土木,幾乎推倒了重來。班特里太太也并沒有感到不舒服,她只是更為以前的戈辛頓宅驕傲,她顯現出一個源遠流長的古老世家的涵養,就是處驚不變。就在裝修改造得簇新,體現了一個影星光華四射的生活風格的宅子里,為圣約翰流動醫院舉辦籌款儀式,圣瑪麗米德村的上層人物匯聚一堂,一位熱情的影迷,巴德科克太太忽然死了。
圣瑪麗米德變得夠厲害的,曾經是草地和牛群的地方,是一片新型住宅區,就像是一個兒童玩具:輕盈的建筑材質,鮮麗的外墻,樓頂的電視接受器,巷道里出入著陌生的面孔。女孩子們多是大膽無恥,男孩子呢,“兇神惡煞”似的。圣瑪麗米德的女仆們,過去大多來自孤兒院,沒讀過書,可是會干活,現在的女仆則是新住宅區里年輕獨立的妻子,受過高等教育,可是經常打碎碗碟。馬普爾小姐也老了,老得要受許多管轄……她有時候會感到惶惑,似乎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可是,倫敦的伯特倫旅館,完全的一成不變,簡直是——“時光倒流,你再一次置身于愛德華時代的英格蘭”。壁爐,壁爐旁的黃銅煤斗,里面盛的煤塊,家具的款式,印有徽章的銀制托盤,瓷器,傳統的英式下午茶,黃油松餅,侍者,女仆——“紅撲撲的掛滿微笑的臉蛋,帶著鄉下人所特有的憨厚淳樸”,都是上一個時代的。最令人驚奇的是,旅館的客人,那是些真正的老古董:古老世家的成員,舊貴族,退休的軍人,傳教士——馬普爾小姐感到不安了,她甚至天真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臂,看是不是在做夢,夢見一個消失的世界。后來事實證明,這個虛擬的世界掩藏著犯罪。這就是馬普爾小姐的審時度勢,她知道,什么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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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貝雷斯福德夫婦、阿瑟?卡爾加里博士、馬克?伊斯特布魯克及其他
湯米和塔彭絲在《暗藏殺機》里第一次登場,那時候,還是一對年輕人,“他們的年齡加起來無疑不到四十五歲”。他們原是在大戰中認識,一個是士兵,一個是戰地醫院的勤雜工,就像海明威《永別了,武器》中的男女主角,亨利和卡隆玲。他們雖然是卡隆玲的英國同胞,意識形態上卻更接近美國人亨利,海明威筆下典型的迷惘的一代。他們性格輕佻,帶著一種時髦的玩世不恭,但因為沒有惡意,也沒有染上生活的陰影,所以都是快樂有趣的人。湯米曾經有一次竟然說服護士長相信,醫生給他開了啤酒作滋補品,只是忘記寫在醫囑上了。塔彭絲呢,和一名病人約會看電影,這位病人就是湯米。他們比海明威的那一對幸運,都從戰爭中活下來了,沒有像腓特烈?亨利那樣,失去卡隆玲,領受了生活的殘酷性。戰爭沒怎么傷著他們,還給他們各人一段傳奇生涯。塔彭絲在醫院打了一段雜以后做了駕駛員,開過貨運卡車,還給一位將軍開過車——小巧玲瓏的塔彭絲,駕著粗獷的越野車,就像騎手乘著駿馬,招來多少欽羨的目光啊!湯米負過兩次傷,但都無大礙,他雖然沒受到提升,卻也被派遣去不少地方:法國、美索不達米亞、埃及。他們過得都還不錯,甚至挺有發展的,可是停戰讓他們失了業。是樂天的本性,還是“迷惘的一代”的頹廢通病,再有,大約也是戰爭中養成的吃光用光的生活方式,他們很快花完了退役慰勞金,兩手空空。就在這窮困潦倒的時候,兩人在倫敦地鐵口遇上了。
湯米是個孤兒,為了去世的母親的尊嚴,他拒絕富翁叔叔的收養。塔彭絲,她甚至比湯米更像“迷惘的一代”的代表腓特烈?亨利,她所以會有美國人的腔調,也可以理解,因她在戰地醫院的要好朋友恰巧是個美國小姑娘。她的言論和行徑都違背她的牧師家庭的傳統,而她堅持不肯妥協,回家去做乖乖女。于是,他們倆都成了無家可歸的人,獨自為生計奔波著。戰時學來的一點零碎本事,在和平時期根本派不上用場,戰爭反而把他們變得華而不實,對日常生活看不上眼,老是幻想傳奇發生。生活的本質是平淡的,塔彭絲服務過的將軍,此時也不過開一家自行車商店糊口。他們的幻想在現實面前大大降低了水準,已經降到有墮落的嫌疑了——勾搭有錢人,和他們結婚。無奈兩人的社會背景都不怎么樣,周圍的人和他們一樣窮困,根本結識不到有身份的人。兩人碰面,自然是談當務之急,謀生。商量下來,決定在《泰晤士報》登一則求職啟事——“兩名青年冒險家待聘。愿意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報酬應豐厚。”啟事還沒送到報館,雇主就來了,一名大塊頭先生喊住了塔彭絲,要給她一個機會,因為看中了她的機靈、說話里的美國口音。塔彭絲的條件是必須搭上一個人,就是湯米。這時候,就看出她的仁義道德,還有契約精神。大塊頭用高薪誘惑,又用失業的形勢威嚇,都不能動搖塔彭絲——“要么兩人一塊干,要么兩人都不干”。正相持不下,塔彭絲又換了策略,她像橋牌里叫牌似的叫出一個名字:“簡?芬恩”,這是無意中從過路人閑聊中聽來的,完全不知道有何意思,不料卻叫出一個大滿貫!大塊頭大驚失色,認為塔彭絲一定了解什么機密,應下了所有條件。那么,“簡?芬恩”這名字究竟藏著什么秘密呢?湯米和塔彭絲再一次登報——“征求,任何有關簡?芬恩的信息”,果然,有了回應,署名為“你忠實的A?卡特”——他們連坑帶蒙地,居然進入了國家安全機密的核心部分,而卡特先生則將他們引上正當的人生道路,既有飯吃,又合乎正義的原則,而且,充滿冒險精神。
卡特先生是個貴族,有著顯赫的封號,本名為伊斯特漢普頓勛爵,卡特是他的化名。這是個高個子男人,瘦削的臉像鷹,“動作疲憊”——我想這是指他有一種慵懶的風度,是貴族氣,也說明,怎么說呢?一個老牌子間諜,對于這一行不再有熱情可言,只是職業的負責態度。有點像《戰爭與和平》里,托爾斯泰描寫的俄國軍隊總司令庫圖佐夫——他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種厭煩的態度,無精打采地從受檢閱的幾千名士兵面前走過,當有軍官向他宣誓效忠,他則露出嘲諷的微笑。他也總是疲憊的,上馬下馬動作笨重,眼睛常常睜不開,睡不醒的樣子,對戰事又總是持消極的意見。可是,最終還是拿破侖潰逃,俄羅斯得勝。不同的是庫圖佐夫身軀肥胖,卡特先生卻瘦,是不是從英國銅板插圖上的紳士形象脫下來的?這個老間諜所以看中那一對寶貨,是因為他們具有著街頭青年的放浪形骸。每當外交通道出了點岔子,需要非官方手段解決問題了,就是這類人物顯身手的時候。他們不守規則,因為他們完全不懂得什么是規則;膽大包天,也因為他們同樣不知道危險來自何處;甚至于,不太遵守道德,是因為他們反抗一切約定俗成的東西;反正他們也不是諜報部門的在編人員,就不需要為國際情報條約負責任。他們是屬于“線人”那一類的人物,由卡特先生單線聯絡,根據需要隨時更換身份,曾經有一度,他們開張過一間國際偵探所。卡特先生算是用足了他們,給他們的案子難度都很大,重要到涉及國家安全、歐洲安全,甚至世界和平,線索卻少得可憐。《暗藏殺機》里是“簡?芬恩”這個名字;《犯罪團伙》則為“16”這個數字;《桑蘇西來客》中,是一首兒歌:“母鵝,母鵝,公鵝”。他們還是老手法,連欺帶詐,慢慢打開局面,最終追到罪犯,找到秘密文件,破壞對方組織。由卡特先生特別舉薦,他們受到國家表彰,同時,他們也都獲得一份額外的獎品,就是喜結良緣。然后為人父母,他們有了一對孿生兒女,德里克和德博拉。時間在激動人心的事業和養兒育女中過去,轉眼間,他們就成了一對老夫婦。諜報機構不再起用他們了,他們只得賦閑在家,靠回憶往昔的崢嶸歲月聊解沉悶,但回憶卻使他們心癢癢的。于是,他們就像一對老獵犬,四處嗅來嗅去,竟然真給他們挖掘出幾樁神秘的罪行。有一次,他們去看望湯米住在煦陽嶺養老院里的姑媽,老姑媽很任性地拒絕接見塔彭絲,只讓湯米一個人進房間,塔彭絲只得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就在這個難堪的時刻,事情來了。一位老夫人,蘭開斯特夫人,很機密地暗示壁爐后面有個死去的孩子——就像他們年輕時候所參與的那些間諜案一樣,也是線索少得叫人無法下手,連蘭開斯特夫人自己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小幅畫,畫上有一所宅院。于是,塔彭絲開著車去尋找畫上的房子。女人總是比男人富于幻想,在他們也是,塔彭絲比湯米更不安分。結果,夢想成真,罪行一點一點刨出來了。
他們這一對,年輕時候稱得上“時髦的一對”,不是美男和美女,可卻是有個性。湯米早早地敗了頂,一束紅頭發精心梳往腦后。塔彭絲的長相有些像精靈,灰色的眼睛分得很開,就像歐洲民間傳說中那種小靈耗子。中年時候,至少看上去兩人要穩重了些,甚至塔彭絲,也像馬普爾小姐那樣,織起了毛線活兒。到了老年,湯米?貝雷斯福德先生的紅頭發變成沙黃色,塔彭絲?貝雷斯福德夫人的黑頭發也摻進了灰色,但他們就像圣誕頌歌里面扮成老人的小孩子,是那種永遠長不大的老小孩。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里,職業偵探只有波洛一名,馬普爾小姐帶有顧問性質;方才說的一對,則是業余愛好者;除此之外,還有至少十來個人物,完全出于偶然而卷入殺人案,不得已擔任起偵破的義務。這些散兵游勇本來是在正常生活的流程里,突然被推進事件中,毫無準備。他們談不上有什么偵破的常識,甚至都很難說有什么興趣——雖然馬普爾小姐說:“沒有人會對謀殺不感興趣”,可那是指沒瓜葛的人,像他們,迫于某一種命運似的理由而必須要將事情搞個水落石出,處境就要復雜得多。事態往往與他們痛癢相關,于是就要經歷感情的波折。這些其實都是單純的人,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生活改變了面目。這群人里面,我首先要說的是阿瑟?卡爾加里博士。
《奉命謀殺》的故事,在憂傷情緒的籠罩下拉開帷幕。阿瑟?卡爾加里博士拖延許久,終于還是在暮色時分來到渡口,望著水面,他想著:“這里的景象多么荒涼”。然后渡船來了,就像是一個裁決,他不得不走向前途了。前面究竟是什么等著他?阿瑟?卡爾加里博士,一個地球物理學家,南極探險者,憂心忡忡,周圍的景物都有一種不祥的暗示。他向船老大打聽一所名叫“和煦點”的房子,船老大回答說:有,但是我們大家都叫它“蝰蛇點”。這恐怖的名字也是一個兇兆似的。他到底走到了“和煦點”這座房子里,帶去一個消息,他以為對“和煦點”里的人家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可是,令人不安的是,連阿瑟?卡爾加里自己,竟也不能完全確定這一點。他是來為他們家的小兒子賈科洗刷罪名的。兩年前,賈科被控殺了自己的母親,控訴成立,判處終身監禁,服刑半年后患傷寒在獄中去世,而阿瑟?卡爾加里博士可以證明賈科無罪。在警方查定的作案時間里,賈科搭乘了他的車,因此可作不在現場證明。很不走運的是,和賈科分手不久,他遇上車禍,失去記憶,傷勢痊愈以后又往澳大利亞會合探險隊去了南極,直到一個月前方才回到英國,從一張包東西的舊報紙上看見這則報道,記憶慢慢浮現起來,露出水面。阿瑟?卡爾加里博士感到自己對這個青年以及他的家人犯有罪行,他懷著贖罪的心情來到這里,請求他們寬恕。可是,為什么一切都那么陰郁?遠超過事實應該有的氣氛。當他宣告賈科無罪,并且積極建議,通過內政大臣,請求女王批準特赦,恢復名譽。“和煦點”的居民們沒有表現出一點應有的激動,他們出奇的冷淡,沒有感謝,相反,譴責——是的,他們在譴責他,但不是譴責他那時不出場,而是譴責他,現在出場了。當賈科的姐姐赫斯特送他出門的時候,悲傷地說:“你為什么要來?哦,你究竟為什么要來?”他回答是“正義”。“正義?”赫斯特接下去說了一句微妙的話:“不是對有罪的人有關系,而是對無罪的人。”關于“正義”,賈科的辯護律師也說過約略相似的意思:“從某一方面說是對的。但是,你知道,對這件事還有更多要考慮的,比方說,比正義還更需要考慮的事。”這個單純的人,被這事件中的所有人都搞糊涂了頭腦,從他井然有序的科學世界里,一下子蹈入模棱難辨的世事之中。他感覺自己又犯了錯,卻不知錯在何處,他認為他必須對自己的所為負責,卻不知從何入手。還是要由律師來告訴他,道理非常簡單:“要是杰克?阿蓋爾(賈科)沒有犯這個罪行,那么是誰干的?”阿瑟?卡爾加里博士,這個好人,總是事與愿違——他們這類人卷入事件,除了前邊所說的命運,到底是和性格有關,在博士,就是“正義”的性格。就這樣,老賬重算,將這個剛從受傷中復原的家庭,再一次攪翻,更深重的悲劇揭開了。而他的真摯是如此不可忽視,他以愛情報償了這個家庭,同赫斯特結成戀人,這個憂傷的故事終有了一個溫煦的結局。
馬克?伊斯特布魯克,研究蒙古歷史的學者,是沉浸在逝去的世界里的人,但無論怎樣,從事人文學科的人,終要少一些古板。所以,雖然被妹妹批評為“只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他對外界多少懷有一些好奇心。馬克?伊斯特布魯克與阿瑟?卡爾加里博士應是同年齡的人,有一些老派,就像博士會被年輕的賈科蒙騙,以為他“很有趣很討人喜歡”,馬克?伊斯特布魯克也差不多看不懂現代的年輕人,他稱他們為“垮掉的一代”。在他看來,“垮掉的一代”的特征就是穿著累贅,而且邋遢。他驚訝地看著兩個女性“垮掉的一代”打架,一個“垮掉的一代”將另一個“垮掉的一代”的頭發連根拔起,這一個竟勇敢至此——決不叫痛!事實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從這雜亂紛沓的景象里看見了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馬普爾小姐不是說,“明顯的懷疑對象老是很正確”?由于專業的領域不一樣,阿瑟?卡爾加里博士更具有嚴肅的氣質,而馬克?伊斯特布魯克,研究的是蒙古歷史,長期在東方生活,我想他會染上薩滿教里神秘主義成分的影響,容易感應虛無的暗示。“白馬”這個詞第一次進他耳朵,是從關于女巫的話題里面冒出來的,他們討論散布于英格蘭鄉下的女巫,應該是普通老太婆的形象還是“有一種特殊的神秘味”;再次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卻是和“酒店”連在一起,白馬的巫術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繁雜的倫敦街景,霓虹燈閃爍的招牌,杯中的酒水,打扮奇特的年輕人;當“白馬”這個詞第三次出現,卻在一個花店姑娘身上引起驚懼的反應,很明顯的,她“嚇呆了”,他感覺到一股邪惡的空氣;奇怪的是,他終于走進“白馬酒店”,一棟偏離鄉間大路的磚木結構房屋,當年的酒店,如今被人買下,改造成了住宅,他卻有一點失望,因為——“沒有一點兇兆,無那種氣氛”;然而壁爐上的舊招牌,一幅粗糙的油畫,一匹白馬站在黑暗的背景前,忽然又有了不尋常的空氣……英格蘭鄉下的女巫,其實是一會兒變成普通老太婆,一會兒散發出神秘味。
《斯塔福特疑案》里的埃米莉?特里富西斯小姐,是為拯救未婚夫吉姆?皮爾遜進入案件的。就在靈媒預報謀殺時間,午后五時二十五分,特里維廉上校死了。而吉姆?皮爾遜恰巧在這時候從倫敦來到這小鎮子,住了一晚上,又匆匆離去。最關鍵的是,他是特里維廉上校的外甥,遺囑受益人之一。他很快向警察承認,他進去了上校的房間,“沒什么特別的。我只想跟老頭談談,看看他,如此而已”。這當然還不夠,需要到警察局詳細解釋解釋,他嚇壞了,絕望地叫喚:“有人能幫我的忙嗎?”幫忙的人就是埃米莉?特里富西斯,她表示對他有絕對的信任,因為:“你可沒這種膽量啊!”她安慰他說:“跟警督去吧,剩下的一切讓我來辦。”她很快來到事發現場,進入狀態。她物色了一個好搭檔,《每日電訊報》的新聞記者恩德比先生,他迅速落到埃米莉?特里富西斯的手掌中,心甘情愿由她調派。在鎮上人的眼睛里,還有恩德比先生自己心目中,他們都已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等著去教堂或者公證處。可是,得到的回答是,她還是吉姆的未婚妻,她永遠愛吉姆。房東太太對此表示惋惜,認為她錯了姻緣,“那位年輕先生能跟這一位比嗎?”她肯定地說不能比:“他是那種天生前程遠大的人——可另外那位沒有我去照料的話,就料不定會出什么事了。”調皮的迷人精一下子變成了圣母。
阿加莎?克里斯蒂對警察的態度基本上是不屑,他們在她的筆下出的洋相可不少,可是,她到底讓他們獨立擔綱幾起案子,他們也還干得不錯,就算是頒發了一項榮譽獎。平心而論,***警監,其實是很棒的一個,卻被遮蔽在波洛的身影底下,使我們難以看清他的面目。在《牌中牌》里,倒是他一幅正面的畫像,可是挺刻薄——“高高的個子,身材粗大,加上刻板的面容,***警監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整個人是用木頭雕的,并且雕刻用的材料才剛從戰艦上拆下來。據說***警監是最具蘇格蘭場特點的工作人員。由于缺乏表情,他看上去有點遲鈍和愚蠢。”我以為,這多多少少有些是出于對蘇格蘭場的意見,而不完全針對個人。***警監外表木訥,很可能是因為他有控制力,不習慣流露感情罷了。事實上,他也是——并非所有警察都像波洛諷刺的那樣只曉得煙灰、火柴梗、腳印,***警監也是尊重人性的,他懂得犯罪中的人性因素,因而從人性切進事情的核心。只是他時運不好,精彩的案子都到了波洛那里去,不過,他好歹也落著了一二樁,比如《走向決定性的一刻》。案子還未發生,***警監先就遇到了一點家務事,從這也可看出,***警監是有著家庭生活、兒女情長,并不如人們通常以為蘇格蘭場的人,都是破案機器。這家務事是關于他的小女兒西爾維亞。西爾維亞所住讀的學校,長期以來,小偷小摸的失竊不斷,現在,忽然間,西爾維亞主動出來坦白,承認一切都是她干的。于是,校長——和所有女校一樣,一位可尊敬的老小姐,召來了家長,***警監到校。***警監請教校長是如何破的案,校長說是根據心理學——西爾維亞神色不安,經過一種字母組合的小測驗,孩子就全招了。***警監說了聲:“明白了。”立即帶女兒離校,他以警察的名義嚴正告訴校長,西爾維亞不是小偷,而他已經知道小偷是誰,就是那個金發藍眼、紅臉蛋的下巴上長了黑斑的女孩,因為她有一種“自鳴得意的樣子”,而且,***警監斷言:“別指望她會向你坦白——當然不。”這樁家務事,其實是后來事情的預演。
特立西利安太太死在自己的床上,被鐵頭高爾夫球棒掄死的。事情顯然是奧德麗?斯特蘭奇所為,她殺了特立西利安太太,又偽造現場,使它看起來像是她的丈夫內維爾?斯特蘭奇作的案,卻處處留下馬腳。奧德麗?斯特蘭奇爽快地服了罪,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當然,事實并非如此,而是再一次反過來——內維爾?斯特蘭奇殺了特立西利安太太,偽造成受奧德麗誣陷的現場,是兩次否定式的犯罪。這一回,終于輪到***警監陳述案情了,他說:“使我感到震動的是那雙眼睛,當我看到和聽到她……你們要知道因為了解過另一個女孩,她所作所為和奧德麗一模一樣。”這女孩就是他的小女兒西爾維亞,一個“不同尋常的說謊人”,寧可承認自己不曾做過的錯事,來換回片刻的安寧,只求大家別來煩她。***警監用一個伊麗莎白圣女的傳說來形容這種情況:圣女總拿面包施舍窮人,可她的丈夫不樂意,有一次,恰巧和丈夫迎頭撞上,丈夫問籃子里是什么,她慌不擇言,回答“玫瑰花”,揭開一看,果然全是玫瑰花!你看,***警監竟然會使用馬普爾小姐鄉村式的、聯想的方法,這多少有些不符蘇格蘭場的經典風格。其實呢,在那張木頭雕成的無表情的面具底下,也是人之常情。***警監自有他作為職業警察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