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ωw ?ttκд n ?¢o “我們到底回來了。”他們又想。
可是心裡卻出奇地平淡,還有些悵悵的。他們好像將什麼丟失了,沒有好好兒地全部帶回來。他們好像是兩個陌生人走進了這不陌生的小城。這三個月猶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樣地漫長。小城卻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幾萬只野貓,十分地安靜,悄無聲息地竄來竄去,或趴在牆頭靜靜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牆,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靜地坐在一地的磚瓦石木中間。
他們終於走進了劇團大院,劇團的大門敞開著,燈火通明,傳達室亮著燈,茶水爐亮著燈,伙房亮著燈,有家屬的人家也亮了燈,看門老頭站在門口翹首等待。他們在熱烈的歡迎裡進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開了門,開了窗,燈一盞一盞亮了。練功房的燈也都大開著了。他們穿過練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紅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動搖,發出吱吱的聲響。他們不由得都在鏡子前停留了一下,鏡子裡的自己竟有點陌生。她小小的年紀,下眼瞼卻有點鬆弛,臉上的皮膚很粗糙,鼻溝裡的汗毛孔也漲大了,走路的姿態那樣蠢笨,老鵝似的。他竟瘦出了皺紋,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佈滿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徹頭徹尾地洗一個澡。洗澡房門口排起了長隊,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潑了一地。二樓的水透過疏漏朽爛的地板,滴到一樓,一樓如下雨似的大聲地叫喊,卻沒有釀成糾紛,大家都很快活,終於回來了啊,如同流浪似的漂泊了一百天,終於回到了安定的窩裡,都十分地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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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快樂,卻平靜得多。在外三個月,天天想回來,似乎回來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番生活。如今真地回來了,卻又不明白,究竟有什麼新的情境和生活等待他們。當然,他們在一起的事情將容易多了。在此地,他們熟門熟路,知道哪一處是僻靜的地方。這樣僻靜的地方,他們可以一口氣舉出十幾個。在外面的日子裡,他們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靜的、可以獨處的、可以肆無忌憚無所不爲極盡下流的一方藏身之處?如今,這地方不愁了。可是,他們是多麼苦惱啊!他們苦惱的心情,使這渴望許久的日子,也顯得平淡了。可是,他們到的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開口明言,這裡已經有了堅強的默契。此後,幾乎是每一個夜晚,他們都出去,直至夜深才歸。有時也並不等夜深,一旦完畢就分手了。那已經平常得如同日常起居飲食,沒有特殊的意義,卻不可或缺。他們只能這麼樣了,似乎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別樣的日子了。似乎在一次極強大的推動之下,產生了永久的慣性,他們再也止不住了。可是,快樂是越來越少,就只那麼短促的一瞬,有時連那一瞬都沒了。而到了這時候,卻又焦急起來,似乎失去了什麼極重要的東西,非得將它找回來不可,他們便接連地嘗試著,直到將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爲止。他們真不明白,人活著是爲什麼?難道就是爲了這等下作的行事,又以痛苦的悔恨作爲懲治。他們好像是失了腳,踩到了以紅花綠草僞裝的陷阱,無可阻止地往深淵裡墮落;他們好像是滑入了奔騰的急流,又旋進了湍急的旋渦,身不由己。他們自以爲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了,簡直想一死了之,可又下不了決心,居然還有一點眷戀,眷戀的和痛苦的竟是一件東西,就是那一份骯髒的歡情了。好比命中的劫數還沒有完,他們是逃也逃不脫的。
秋去冬來,這一個冬天卻出奇地暖和,連雪都沒有大下,薄薄的一層,剛及地面就融化了,晶瑩的雪花即刻變成了漆黑的泥淖。然後,便接著一個多病的春天。幾乎每個人都生了病,感冒,肚疼,咳嗽,氣喘,乙型肝炎突然地流行進來。醫院成了最最熱鬧的地方,門庭若市。更有一種人人難免的不大不小的怪病,就是肚瀉。先是拉稀,然後是小瀉,瀉到最後,就微微地發燒,然後就好了,並沒有大的後果,卻是十天半月的無力虛弱,食慾不振。縣醫院的大夫爲此病傷透了腦筋,翻遍了所有的醫書都找不到答案,最後才發現是飲水的問題。此地沒有自來水,機井的水是苦澀的,吃水全是那條河水,河上長年載舟走船,船燒的是柴油,廢油漏在水裡,冷眼便能看見一攤一攤的油污發亮,水結起了皮膜似的。加上今年冬暖,不僅許多細菌沒有凍死,還平生出許多新鮮活躍的病菌,於是,那河水就髒得很了。水是人人都吃的,自然人人都得瀉肚了,不瀉才奇了。醫院裡自己配了個方子,製出草藥,就在門口擺個案子,不用掛號,只說是肚瀉,便發上一包。街上有工作的人交上一張記賬單即可,如是沒有工作,或鄉里人,也只需付五分錢。鄉里人得此病的倒是極少,沒福喝街上的水呢!他們幸災樂禍地說,樂得很。由於忠厚的秉性卻也十分同情。這些日子,鄉里人進城卻進得勤了,趕著大車,車上置著黑色的人造革皮囊,專裝糞水的。城裡的茅廁滿得飛快,半日不去,就淌了一地的黃水,慢慢地出了茅廁口,向街心漫去。貓狗也得了這病,卻沒人給它們吃藥,瀉得個滿街滿地,到處都可見到神情委頓、行動遲緩的貓狗,垂著尾巴慢慢地走。好端端個清靜的城,一剎那變得臭氣沖天,滿目污穢。簡直不知道是犯了什麼大戒,老天在懲罰似的。
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他們也間歇不了。爲了尋找一塊乾淨的、沒有屎糞的地方,他們不辭勞苦地跑得很遠,直跑到十里外的場上,藏身在草垛裡,將鄉里人金貴的牛草壓得粉碎。有一夜,因爲連日水瀉,身體十分虛弱,竟昏昏沉沉地在麥垛裡睡去了。這一夜,睡得是又浮沉又不安,兩人都做了許多噩夢,似真似假,驚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蓋在身上的隔年的麥穰子,滲進了衣衫又滲進了肌膚,冷得哆嗦,卻醒不過來,只是緊緊地蜷成一團,時而滾在一起,時而又分開。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們幾乎是同時地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微明。他們望著魚肚白的天空,心裡很不明白,只愣愣著。然後,又忽然一同想起,原來是一整個夜晚都過去了。便驚叫翻身而起,倉皇向城裡趕去。早起的農民看見這一對衣衫不整、一頭一身碎麥穰子的年輕男女,詫異地注視著,看著他們跑過。遠處傳來生產隊裡上早工的鐘聲,當,當,當,悠悠揚揚傳來,在他們耳裡聽起來,是那樣的不吉祥,可也來不及去想了。當他們氣急敗壞地趕到劇團時,人們已經起牀了,有的在水池子邊刷牙洗臉,有的倚在牆角蹲著吃早飯,還有的已經在練功房裡練功了。吃飯的,洗臉的,有說有笑。練功房裡放著練功用的鋼琴伴奏錄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這一切,都像是衆人有意安排好,向他們展覽自己的幸福,面對著這清潔而和平的幸福,他們羞愧地驚住了,他們以爲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這一天的晚上,她終於決定,死去算了。
她是個頭腦簡單的孩子,小小的年紀就來到劇團做學員,只讀了三年書,連給鄰縣的父母寫封整齊的家信也不成。她本是個快樂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做了吃,吃了睡,什麼事情都不曉得開動腦筋。因此,她比別人添加三五倍地練功,收效卻甚微。如同她把生想得很簡單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簡單。她下這樣的決心並不十分困難,並不需十分的勇氣和十分的思考。她隱隱地以爲,死就是睡覺,就是出遠門,走遠路,出發似的。當然,這出發與那出發不同,不同的地方僅是她不能將她的任何一件東西帶走,她的任何一件東西,無論多麼心愛,都必得留下。留下就留下,這也沒什麼,頭腦簡單的她想道。可是,當她認真地開始爲死去做準備的時候,忽然發現要將她的東西好好地留下,也並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情。如同每一次的準備出發一樣,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她將一大個柳條箱的東西都倒在牀鋪上,一件一件抖開,撫平,再疊好,心裡思量著留給誰更合適。她看到了一些剛進團時穿的舊衣服,又瘦又小,樣式極土氣。她將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著,怎麼也不能相信,這裡面曾經套下過自己的身體,與自己如今的身體比起來,那簡直是嬰兒的衣服了。她想起了那時候,她才十二歲。十二歲的自己,回想起來像是極遙遠的事,其實這中間也只有九年的日子。她擺弄著那些衣服,注意到上面的針腳,是媽媽用蝴蝶牌縫紉機軋的。她耳邊似乎聽見了那縫紉機嚓嚓嚓輕快的聲音。那聲音有時會變得粗糙,爸爸就拿著一盞綠色的油壺,給機器喂油,油壺細細的壺嘴雞啄米似的在機器各個部位點著,點過之後,那聲音就又輕快了,嚓嚓嚓,唱歌似的。可惜這些衣服實在太舊,太難看了,誰要呢?誰也不會願意穿的,就憑著那大紅大綠的花樣,也沒有人會喜歡。當然,鄉里人除外。記得有一次,上水利工地去演出,那房東家的女孩,連褲子都沒有,只好成天坐在被窩裡。被窩是一牀沒裡子也沒面子的漁網似的棉花套子。於是,她便找了一張紙,把這些衣服包好,在紙包上寫明:請領導轉送給貧下中農的小孩,然後放在箱子的角落裡。再接著整理,當時最時興的軍便服,肥腿褲,都還在,半舊不新的。腰身很細,她如今是再也套不上了。這些,可以送給妹妹穿。妹妹只比她小兩歲,高中畢業已經工作了。在肉店裡收錢開票。這些衣服雖不時興了,可劇團裡的穿扮總被人以爲率領了服裝的新潮流。妹妹當時可是眼紅得要死。她也用紙包了,在包上寫道:給親愛的妹妹。不知爲什麼,要在“妹妹”兩字前邊加上“親愛”兩字,這不由叫她一陣鼻酸。妹妹於她決不能算是“親愛”的。有一次,妹妹來看她,正巧與她錯過,同屋的女伴就負起了招待妹妹的責任,用姐姐擱在窗臺上的飯票盒,日日給她買最好的菜吃。等到五天後她從家裡回來,飯票盒已經空了,她罵了妹妹一頓,妹妹當晚就走了。因爲她工作得早,在家裡有著特殊的地位,早已不把妹妹放在眼裡了。她把紙包放進箱子,繼續整理。她看見了那件她最心愛的鐵鏽紅的外套,這是託人從省城捎來的,正合她當前的身量,領子是低低的西服領,儘管在外面大地方是早已過了時的,可在此地,就是很時髦的了。多少女孩兒羨慕這件衣服,訛她,要她讓呢!怎麼說她都沒讓,她不捨得。她不捨得將這件衣服送給任何人,就決定留給自己穿,再配上那條合身的黑色三合一褲子,丁字形皮鞋。這是她最摩登、最珍愛的一套,穿上之後,整個人變了樣似的。她一件一件整理好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奇怪地勾起了回憶。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有著這麼多的回憶,有些得意,卻又有些酸酸的難過。她忽然有點不想死了,並不是永遠不想死,而是今天,有點不想死,明天吧!她一邊鎖著箱子,一邊想著,還有好些糧票和錢沒有處理呢,要給家裡寄去。糧票有一百多斤。她三個月沒去領糧票,後來去領了,會計就說,給你全國通用的吧。於是她就有了一百多斤全國糧票。她不懂得糧票是可以寄特種掛號信的,所以就很怕寄丟,放在身邊,打算下次回家帶去。可是等不及了,她嘆了一口氣,把箱子塞進牀底,撫平牀單。牀單,褥子,被子也須交代一下,總得拆洗一下吧,總有幾個月沒洗了,她終於嗅到了那上面難聞的氣味。她發現事情很多,便安心了,反正今天是死不了了。吃過晚飯,想到應該先去觀察一下死的地方,看看環境,於是,洗了碗筷,讓同屋的女伴捎回宿舍,就獨自兒去了。
她選擇的地點是河邊。
她順著微微傾斜的大路走著,看到碼頭了,看到那紅瓦的票房了。大路通下河岸,陡峭了起來。她止不住腳步,一陣小跑,跑得太沖,險些兒跑進了水裡,趕緊收住了腳,這時,陡地響起了水客高亢的號子。這一回,不知爲什麼,水客唱得出奇地高亢,叫人聽了,靈魂都顫動了。她不由得停住了,水客的號子越來越激越,呼喊似的,扯直了嗓子,發出聲嘶力竭的聲音。她忽然想道,要是到了明天,正式要死的時候,這號子也是這樣號著,可怎麼死得安心。於是她便順著河岸走去了,她要走到一個號子聲音傳不到的地方。
劇團的飯早,這會兒,太陽纔剛剛落到底,河水金碧輝煌。她沿著金碧輝煌的河邊走去,暮色漸濃,罩住了湍湍的河水,罩住了她的身影,號子的歌唱卻還在蒼茫的暮色中久遠地迴盪。她走不出去了,那號子跟著了她,她卻固執地朝前走著。
這時分,他正在老地方焦急地徘徊。她從來不失約的,況且這本來無所謂“約會”,這本是兩個人的本性所致。他不明白她出了什麼事情,月亮升起的時候,他便往另一個也是常去的地方跑去,或許她會在了那裡。那裡也沒有人影,風吹過草叢,寂寥地颼颼著,他又急急地跑到第三個地方……他是不會去死的。因爲他比她頭腦複雜,比她多一點智慧與理性,他明白死是怎麼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是寧可賴活著,也不願好死的。他一個人在颼颼的風裡跑著,從一個地點跑到另一個地點,最後纔想到了河岸,想到的是這裡的河岸,腦海中出現的卻是河的上游那一處柳枝垂簾的河岸。他不懷希望地向河岸跑去,跑到河岸時,她卻已經走了。她怎麼朝前跑都跑不出那忽而高亢忽而柔和的號子聲,便賭氣回去了。他們交臂而過。這是他們第一次交臂而過,第一次錯過。他不知道這是錯過,只當是再也找不著她,她從來在他的預料裡面等待,迎合著他的走向;而這回卻不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著重要的緣由,卻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緣由。一股預感籠罩了他,他不知是兇是吉,只是有點害怕,有點空虛,有點灰心的茫然。號子聲已經沉寂,只有河水輕輕地拍擊著河岸。
這時候,她早已睡熟了。很長時間以來,她沒有這樣安詳而清潔地沉睡過了。沒有夢的攪擾。睜開眼睛,天雖還很早,只矇矇亮,她卻感到十分地清新和振作。周身很溫暖,很乾燥,很光滑,於是便覺出了被子和牀單的膩滑。她想到這一天的事是很多的,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牀,就拆洗被子和牀單。被裡牀單都是黑乎乎的。摸在手裡,很厚,又很軟,抹了油似的。透明的機井水嘩嘩地衝擊著它們。她用雙手揉著它們,讓水浸透。手在冰涼的水裡,說不出地清爽。然後,她便開始擦肥皂,擦了有半塊肥皂,開水一燙,在搓板上很輕鬆地搓出了豐富的泡沫。泡沫溫暖著她的手,她輕快地在搓板上一上一下推著,推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這樣挺好的!她忽然覺著,心裡竟有些快活起來。正洗著,他端著臉盆來了,陰沉著臉,小聲問她昨晚怎麼了。她回答說:肚疼,疼得打滾。他信了,卻又不很信。又問,今天晚上來嗎?她說來的。反正,她想,今天她要去死了,說什麼謊話都可以不負責任了。他也不很信,偷眼看她,她的臉色很平靜。這平靜叫他有些不安,又不好再問下去,因爲看門老頭來捅茶爐了。她愉快地搓著被子,雪白的泡沫濺得四處都是,並且,飛出了一些泡泡。泡泡反射了初升的太陽,赤橙黃綠青藍紫,美妙地飛揚開去了。她竟哼起了歌。她的嗓門極粗,卻不啞,聽多了,還有些圓潤。她哼著歌兒搓被單,被單埋在一盆雪白的泡沫裡。她將袖子挽得高高的,一雙黝黑的結實的手臂插在泡沫裡,覺著說不出地涼爽和溫暖。她覺出自己雙臂裡飽滿的力氣。這一大堆牀單,被她像搓洗手帕似的揉搓著,毫不覺吃力。待到搓完,清水一過,那牀單與被裡出人意料地潔白起來。她清過之後,絞乾晾上,太陽已經升高,新鮮的陽光照在潔白的牀單上,將她的身影投在上面。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正伸直雙臂拉平著被單。“這是我嗎?”她心裡說,好像有點陌生似的看著自己的身影,然後便拾起臉盆跑開去了。她忽然想好好地洗一個澡。
她打了許多水,滿滿一洗臉盆,滿滿一洗腳盆,還有滿滿一塑料桶,一樣一樣搬進小小的洗澡房,然後關上門。屋裡一片漆黑,只看見清水在發亮,一圈一圈地發亮,像是三口深井,包圍了她。她將手埋進臉盆,熱水溼透了頭髮,浸潤著油膩污垢的頭皮,頭皮針扎般地痛癢起來,卻說不出地舒服,止不住打了個哆嗦。她用毛巾拖了水潑在身上,潑到的地方,便如針刺般地發疼,好像長久的麻木之後甦醒一般。周身的皮膚,一片一片地甦醒了,張開了毛孔,吞吐著滾熱的水汽,體內的污垢流了出來似的。她覺著輕鬆極了。她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一遍比一遍搓出越來越豐富潔白的泡沫。皮膚在一遍一遍的搓洗之下變得薄削、柔軟、細膩。當她揩乾身子,穿好衣服,推開了木門時,近午的陽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瞇縫起來。這時候,她又有點不想死了。她覺得身上很舒服,她不記得曾有過這樣的舒服沒有。於是,她決定再推遲一天。
被裡被單被太陽曬得又鬆又脆,一股陽光的香味兒。她乾乾淨淨地睡在乾爽清潔的被窩裡,心想,這一天是留對了,然後就很安心地睡著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時候,他卻在那幾個老地方來回奔波著找她,心裡充滿了兇吉未卜的預感,十分地慌亂,卻又**難耐。他咬著牙想道,一旦找著了她,必將她撕成碎塊,搗成齏粉。他隱隱地意識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他們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憤怒。這背叛有一種逃離的意味,似乎是將他一個人拋棄在這無底的苦難的深淵裡,而自己卻脫身了。她怎麼能這樣狠心,她怎麼能拋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這深淵裡無望地掙扎,連一點可以攀援的東西也沒有。他狂躁地在齊膝的荒草裡走來走去,踩著地上的枯枝,枯枝將他的腳踝戳破了,流出血來,他才略感平靜了一些,垂頭喪氣地坐倒在地,兩手捧著頭。一隻蟲順著他的腳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沒覺著。那隻蟲乾脆在他腿上??地唱了起來。
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沒有理由挨下去了。因爲要去死,她才能這樣坦然地對著一臉激怒的他連連撒謊,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處吃飯,一處說笑,甚至有了一種平等的感覺。因爲她就要去死了,心裡的一切重負便都卸了下來。她不曾想到,決定了去死,會使她這麼快樂。她這個決心是下對了,她很欣慰地想。由於這輕鬆與快活,她卻又捨不得去死,盡是一日一日地賴了下來,延長這享受。每天都洗澡,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由於怕把自己弄髒,對那樣的事情,則很自覺地抑制了渴望。可是,總有點羞愧,欺騙了誰似的。
這一天,她終於要去死了。晚上,她一個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靜悄悄的,輪船已經開過,紅瓦頂的票房關了門,人都走盡了。水客們都歇著,停止了歌唱。她沿著河岸走了一陣,停住了腳步。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河水黑漆漆地波動,像一頭巨獸在緩緩地沉重地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個寒噤。就在這一瞬間,月亮陡地跳出了雲間,水客的號子拔地而起,無比地激昂。她渾身抑制不住地打著寒噤,心裡害怕極了。她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死是很不簡單的,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這一走就不能再來了,她哭了。一顆一顆很大的淚珠滾過她臉頰,水客的號子卻婉轉起來,抑抑揚揚,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迴盪。月亮照見了一切,河對岸的柳樹都顯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難道一定要死了嗎?
她問自己。難道非死不可了嗎?
她哭著問自己。不死可不可以呢?就這樣挺好的!她覺著十分絕望,就絕望地哭著。
不死不行嗎?以後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著自己。得不到一點回答,只得哀哀地哭著。
這時候,在另外的地方,他們時常會面的雜草地上,他一個人也在哀哀地哭。他總算徹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騙了自己,她是撇下了自己,她怎麼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麼軟弱,那麼可憐,他哭得在地上打滾,石頭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覺得,哭得悽悽的。他不明白,以後的日子將怎麼挨下去,人生像無盡的長夜,看不見一點黎明的曙光。她怎麼這樣無情無義呢?本來他們是應該在一起受苦的,他們必得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們又還能做什麼呢?
她在河岸哭著,坐在河水邊上,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膝間。水客的號子一聲高一聲低,像在呼喚迷路的孩子。月亮在雲間一會隱,一會顯,像在照亮迷失的歸途。
他將頭埋在深深的雜草裡,用黑暗的雜草將自己深埋起來。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慟哭,哭他以後的孤獨的苦難的日子。
她像賊似的溜進院子,溜進自己的房間,她滿心以爲她是不該再回來的,心裡十分地羞愧。肚子卻不識趣地餓了起來,還叫出很響亮的咕嚕聲。她只得去吃晚飯剩下的半塊饃饃,難爲情地嚼著。她爲自己的生命覺著不好意思,好像這一條生命是偷來的似的。饃饃嚼出了甜味,肚子安靜了,她才悄悄地上牀,心想著明日天亮了,可怎麼見人啊!可是明日天亮,人們對她同過去一樣,絲毫沒有兩樣,令她又詫異又感激,這一日便是格外地勤勉,幫同屋的打來了開水,還幫看門老頭掃了院子,茶爐開了,也是她小跑著取來“開水”的牌子,掛在茶爐上。這一天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她開始心安的時候,卻在伙房門口遇見了他。她驚得手裡的稀飯都潑了出來。他在宿舍裡整整躺了一天,她一天沒看見他,一天也都沒想起他。這會兒,她才恍悟過來,這纔是最最沒法交代的事情。他陰沉沉地看著她,問她怎麼回事,她結結巴巴地說又肚疼,他就說:“我叫你疼個痛快!”飛起一腳,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彎下腰,手裡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沒吭聲,她想她是活該捱打的,想好去死卻沒死。旁邊的人呼嘯著圍上來,抓住他,又抓住她。不料她並沒有還手的意思,連嘴都沒回一句,只是趕緊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沒有目的地掙扎著,罵著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髒話。
她跑上樓梯,跑進自己房間,一下子撲倒在牀上,心裡嚷著:我不幹了,反正我不幹了,我再不幹那樣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幹,讓我做什麼都願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這一腳可真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輕輕地疼痛,那疼痛像一個活物在慢慢地蠕動,搔癢著她,撩撥著她。她忽然有一陣恐懼,她發現自己身體裡那一股慾念又擡頭了,那慾念隨著她決定不死而復活了。這一個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寧,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險些兒跑了去,她心裡騷動得厲害,身上如發瘧疾似的,一陣冷,一陣熱。她真是糟了,真是病入膏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聲地在心裡警告自己。“最後一次,他太可憐了!”另一個意志又在說,她明明知道可憐他是假,可憐自己是真,早已識破了,可卻消滅不了這個既軟弱又堅強的意志。然而,她知道,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場了。這時候,她忽然變得非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惡,全都通曉了似的。她在她內心兩種意志的戰爭中成長了。這一夜,她終於沒去,可是心裡衝動得厲害。所以說服了自己沒有去,是由於自我安慰道:明晚再去吧。
明日的一整天,都是驚懼不安的,心裡的慾念更加活躍,更加強烈,由於這多天沒有滿足而分外地飢渴。到了晚上,她實在實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方,卻不見他的人影。她又跑到第二個地方,依然不見人影,第三個地方,第四個地方,全都落空了。她連連地跺腳,悵惶地回顧著。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經對她徹底失望,不再來等待了。他們又一次失臂而過。這是第二次失臂而過。這一次的失臂便註定了他們必須分離的命運。她惶惶然地走回劇團,練功房裡大開著燈,鋼琴叮叮咚咚響著,有笑聲,還有歌聲。她忽然打了個寒戰:幸而他不在那裡,僥倖啊!她爲剛纔的行爲後怕起來,心裡充滿了恐懼,又充滿了慶幸。他不在,這猶如神明的保護。
河裡的流水忽又潔淨了,肚瀉病漸漸止了,滿街的糞臭一日一日消散,透出了槐花的清香。夏天到了,這一個夏天,熱得非常適中,陽光清澄地直瀉下來,草木長得極綠。城郊的菜地裡,蔬菜長得格外地肥壯喜人。城裡平添了一百架錄音機,日日放著港臺和大陸的歌星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推廣了錄音機,還是錄音機推廣了流行歌曲。新店鋪開張之際,門口放著錄音助威,毫不相干地詠歎著無常的愛情。出喪大殮、送殯的隊伍裡播著錄音,唱的也是關於愛情。流行歌總也逃不了愛情的主題,就如流行的人生總也逃不脫愛情的主題。小城在愛情的謳歌裡失去了寧靜,變得喧鬧了。輪船卻還是每日兩次靠岸,捎來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錄音機和鄧麗君,還比如,那一種失蹤已久的半邊黑半邊白的骨牌。同時,也帶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重陽時分,一筐兩筐的二鉗八腳的螃蟹,還比如,縣中裡那一對寡言的夫婦,據說是去了地球那一邊,此地白,那裡黑,此地黑,那裡白的地場,與一些金髮碧眼的人在了一起。甚至,“貓子”從這裡飄過,也要留下一點東西,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頭大的褲衩,比如,可以折成三截又“譁”一下張開的洋傘。“貓子”都闊了,腕上戴著晶亮的手錶。
他們的事情還沒有完,他發誓不能這樣輕易地放過了她。她也深覺得這樣被他放過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爭氣的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背離了她的靈魂,如癡如狂地渴望著與他的身體接觸,摩擦,即使是虐待至死,也在所不惜。而她幾乎要妥協,使她不得妥協的則是他陰沉險惡的目光。她曉得他是不會來滿足她的,他似乎是曉得她在受著煎熬,曉得她將有求於他,於是便格外地傲慢。儘管他同樣地也在受著熬煎,夜夜夢見與這個女人的廝混,可他決意要報復她,他決計不會叫她痛快。兩個人的靈魂站了出來,站在肉體前邊作著交鋒。
這場事端是她先挑起來的,她幾乎有點後悔,與這個男人廝混的情景也常常在夢中出現。她不明白,是這樣好,還是那樣好,身體的飢渴實在難耐,它是週期性地出現,每一次**的來臨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場大病,每一次過去,則叫她鬆口氣下來,蓄積起精力以等待下一次**的來臨。她竟然漸漸消瘦了,這時候,她已經毫不在意消瘦給她帶來的好處,她秀氣了一些。她的注意卻全在於如何克服身體的慾望。那樣的時候,她是多麼渴望著看見他,只要他有一點點暗示,她就會奮不顧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深知這渴念於他和於她是一樣地強烈,他如今硬耐著性子是爲了將她完全召回,再不要起一絲一毫離心離德的念頭。他是太渴望這個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壯的身體所需要的是怎樣強壯的撫愛。他料定她是會來伏倒在他的腳下,他的餘光將她的消瘦與憔悴全看了進去,心中不由暗喜。由於要懲治她的決心那樣強烈,他竟將身體的慾望壓抑了。
如今,她是傍著他的報復在軟弱地堅持,如不是他的懲罰,她的堅持就全崩潰了,她也將不復新生。可是,這樣的堅持是太艱苦,也太危險了,她隨時害怕著自己會忍耐不下去,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麼踢也不鬆手。她又去了兩次河岸,可是死是那麼恐怖,生的願望則那麼強烈,水客的歌聲縈繞在耳畔,她又走了回來。
他們這樣僵持著,她想到他是真的惱了,他卻想不到她怎麼會是這樣固執。他禁不住軟弱了下來,這一軟弱,火樣的慾念便騰起了,那樣地熾烈和洶涌,他是再怎麼努力也壓不下去了。他開始密切地注視著她的動向,尋找著機會,無論如何要抓住她了。這一個晚上,他看見她獨自個兒出了院門,便遠遠地跟上了。
她走過石子路的街心,走上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將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緩緩地傾斜。她走下了堤壩,到了河岸,又沿著河岸向遠處走。他這才加緊了腳步,漸漸地接近了她。她並沒有發覺,反將腳步放慢了,最後停了下來。這時,他撲了上去。她吃了一驚,然後便做著有力的掙扎。儘管這一撲是她渴望的,儘管她正是被這渴望折磨才獨自來到河岸,儘管如今是她意志最最虛弱不堪一擊的時候,可是,一旦接觸到了他的身體,她卻真正地恐怖起來,她知道這一來便前功盡棄了。她好像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看見腳下浮著白雲,她知道白雲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她是真正地做著掙扎。可是他已經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頭野獸,懷著決一死戰的決心。她漸漸地用盡了力氣,徒然地做著抵抗,由於她的身體已經寂寞了很長的時間,由於她的渴念已經絕望而不復存在,由於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於這一時刻是她的身心都一無準備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滿了她的全身,她是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快樂。這一次的快樂使她覺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麼,而此後是死而無憾了。那快樂瀰漫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再沒得到過這樣的滿足了,這滿足似乎帶了一種永恆的意味,猶如一次成功的告別儀式。連他都覺著了異常,翻身躺在地上,與她並排躺著,望著一天的星星。這時候,水客的號子從煙氣籠罩的河面上升了起來。似乎是一百個水客如一個人般地歌唱,渾厚有力卻又單純齊整。他們並排地躺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感覺挾住了他們,他們都覺得事情有點奇怪,與往常很不一樣,一種強大的預感籠罩了他們。
以後的日子,她一直覺著很奇怪。她開始想吃酸的,向來喜愛的葷腥卻叫她作嘔,她嘔吐了幾回,頭暈了幾回,然後便好了。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裡依然運轉正常的來潮如今卻停止了,與這週轉同步起伏的那一股不安靜的慾望竟也平息了下來。她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日益地沉重,同時卻又感到無比地輕鬆,好像卸下了長久的負荷。她終於明白,她要做媽媽了。
她將布帶子緊緊纏住腹部,以免露出破綻。她是連一點常識都沒有,以爲這樣就可消滅。可是她卻又極心愛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窩裡鬆開綁帶,撫摸肚子,似乎觸到了那生命柔軟的軀體。如今,她是非常地平靜,清涼如水,那一團火焰似乎被這小生命吸收了,撲滅了。而這時候,她卻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會扼殺這生命。她想他那種粗暴的蹂躪是會毀了這生命的。於是她便不敢一個人胡亂走了,哪裡也不敢去,總是待在宿舍裡,她一點沒去想以後將怎麼辦,她甚至沒有想到,這生命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別人將怎麼看待呢?她只是將它牢牢地守在肚子裡,守在她無比寧靜的心田裡。
後來,腹部卻越來越隆起。首先發現的是他,於是就牢牢盯著,想找機會問一問。這一天,午休的時候,她下樓上廁所,在院子裡遇見了他。他蹲在練功房門口,守株待兔似的等著,他問她:“你的肚子……”不等問完,她便匆匆答道:“沒你的事。”匆匆地折回頭回宿舍了。她怕他會傷了這肚子,她不允許任何人傷這肚子。然後,便有了些議論,領導終於找她談話了。她先是否認,否認不下去了便承認了,卻是怎麼也不說是和誰的,只說是自己的,自然荒謬得可笑。領導說出了他的名字,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卻驚懼地連連搖頭:“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說著便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領導要她去動手術,她死也不願意,竟跪在地上求饒。領導威脅著要開除她,她則說隨你們的便,反倒不哭了。
這時候,他躲在辦公室緊隔壁的灰塵瀰漫的道具室裡,趴在牆上,緊貼著耳朵,頭上掛了半張殘破的蜘蛛網。脫落了石灰的磚縫裡傳來他們的談話。他知道他是闖禍了,他們闖禍了!這是什麼樣的禍啊!他沿著牆漸漸地滑了下來,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團。他們的造孽會有一天遭到懲罰,這是他從來不曾懷疑的。可事實上,對這一天,他一無準備,也一無想象。現在,好了,懲罰來了。他們的慾念,竟有了果實,他們竟無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種子。這生命是怎麼回事?意味著什麼,要把他們怎麼樣?他真是害怕極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裡,變成了巨大的危險的鴻溝,徹底地隔離了他和她。他以爲他們是被這生命隔離了,而絲毫沒有想到這本是最緊密的連接。她的哭聲從牆縫裡漏進,刺著他的心。他不由得熱淚盈眶,充滿了絕望的憐憫,爲她,爲他,爲他們之間的一切,他知道,那一切終於告終了。
孩子是在一個秋天的黎明出生的。全團的人都去了醫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空蕩蕩的練功房中央,那一片堅硬的地板就好像乾涸的沙漠。他雙手抱著腿,頭垂在膝間,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滅了,他竟變得遲鈍,無法運用他的頭腦,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不明白這是怎麼了!那生命發生在她的身上,不能給他一點啓迪,那生命裡新鮮的血液無法與他的交流,他無法感受到生命的萌發與成熟,無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的責任與愛。其實,那生命裡的一半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間隔著肉體去探索,生命給予的教育便淺顯了。況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一點援助,他動彈不了了。從這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污裡,痛苦得發不出聲。孩子在血污中降生了,居然有兩個,一個男,一個女。
聽見孩子此起彼落的哭聲,誰也不忍將她開除,只給她記了一個大過,然後安排她去看門。就在孩子出生的幾天前,看門老頭去燒茶爐,走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發現,已經沒氣了。診斷是腦溢血。
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傳達室裡。每日要收發報紙信件,燒茶爐,還要叫電話,一份微薄的工資卻要養活三口人,很艱難。好心而多事的人勸她送掉一個孩子,她死不答應。因她聽說,一對雙是不能分離的,必須在一起養,尤其是一個男一個女,就更不能分離了,分離了就更活不了了。日子雖然艱難,可是她卻十分地愉快,心裡明淨得如一潭清水,她從沒有這樣明淨清澈的心境。多年來折磨她的那團烈焰終於熄滅,在那慾念的熊熊燃燒裡,她居然生還了。她以爲是這兩個孩子的幫助,對他們是無比感激無比恩愛,全心全意地保護他們,不讓他們受一點傷害,並且,總是奇怪地認爲他們處在險象環生之中,最大的危險便是他了。她不讓他看他們,她怕他會掐死他們,如同掐她一般,她極力否認他們與他的關聯,豈不知,他對他們僅只有一點點好奇而已,甚至還有些害怕。而他們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長越與他相似。那額,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們與他的相似,他是再逃不過這血緣的圈套了。他只能遠遠地、匆匆地瞥見一眼,她總是躲著他,看見他就倉皇地逃離。僅這一瞥也足夠攫住這印象了,他又驚訝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靈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無法承擔這一個事實,那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沒有,他毫無準備,他毫不能理解這裡面的意義,因此,他註定得不到解救,註定還要繼續那股烈焰對他的燃燒。由於她的脫身,必由他一個人單獨承受,那燃燒便更加狂烈,他想盡一切辦法去宣泄體內巖漿般的熱量。
開始,他賭博。在牌桌上,再沒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紅著眼,手指痙攣著,腳在桌下劇烈地顫抖,抖動了一整張牌桌格格地響。他贏進許多,又輸出許多,將贏進的全輸了,本也輸了,手錶也賣了,還欠了債。然後又想結婚。底下小鎮上的人家爲他說了個鎮上的媳婦,三個月後,兩人就成了親。婚後的日子很不順心,每次老婆來探親,住不滿日子就要回去。旁人問她急什麼,她就掉淚,說受不了,究竟什麼受不了,卻說不出口,抹著眼淚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陰沉沉地笑笑。功是早已不練了,卻喝酒,喝得爛醉。然後就得了腎炎,治好了以後,劇團也不好留他了,把他分去百貨大樓守櫃檯。他嫌堂堂男人守櫃檯丟人現眼,一氣之下,就回了家鄉的鎮上,老婆爲他在鎮糧管所謀了份開票收錢的事兒。走的那天,一夥人送他,走過傳達室,她正一手抱一個孩子,站在門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寶,意外地沒有躲避,而是看著了他。他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過去。
這時候,他們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熱心的人要給她說個男人,她也並不反對,一個人究竟是太寂寞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她是這城裡出了名的女人,爛了幫的破鞋,帶了兩個私孩子,連爸爸都不知道是哪個,提起過了還要朝地上唾三口,除去晦氣和髒氣。而事實上,經過情慾狂暴的洗滌,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乾淨,更純潔。可是沒有人能明白這一點,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一味地自卑。沒人願意娶她,她也不怨恨,只是帶了兩個孩子,勤勤懇懇地過日子。
歲月如流水,緩緩地流過,流水如歲月,漸漸地度過。水客的歌聲一日一日稀薄,城裡建起了自來水塔,直接把水引了過來,沒水客的生計了,於是那歌聲便沉寂了,再沒人聽見,也沒人記起。只是劇團出發的日子裡,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守著空寂的院子,睡著的時候,她深沉平靜的夢裡,便隱隱地響起了那忽而高亢忽而低迴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長大,會叫“媽媽”了,把個“媽媽”叫得山響,喜歡在練功房越來越褪色的紅漆地板上玩耍。那一片地板在他們的眼裡,簡直是遼闊的了,四周都是鏡子,往中間一站,四面八方都是自己,他們便害怕地逃走,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牽手慢慢地走回來,定定地站住,觀望著。她倚著門框等茶爐的水開,手裡提著那塊寫了“開水”字樣的木牌,望著她的孩子在地上滾爬,悵悵地微笑著。
“媽媽!”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這是能夠將她從任何沉睡中喚醒的聲音。
“媽媽!”孩子又叫。
“哎!”她答應。
“媽媽!”孩子耍賴地一迭聲地叫,在空蕩蕩的練功房裡激起了回聲。猶如來自天穹的聲音,令她感到一種博大的神聖的**,不禁肅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