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心騎的心思, 無疑是矛盾的。
王雲(yún)夢在江湖上的名號雖響亮,卻理所當然地被稱之爲"妖女"。柴玉關(guān)則不然,他有著"萬家生佛"的美號。
柴玉關(guān)是武癡, 王雲(yún)夢不惜得罪天下人, 也要爲他搶奪秘笈。
傳聞遊家的飛鳥式, 其傳承與無敵的武功有關(guān)。
縱觀武林, 真正當?shù)闷?quot;傳奇"二字的, 非無敵莫屬。柴玉關(guān)有覬覦之心,也再正常不過。
王雲(yún)夢心狠手辣,搶了秘笈還要滅門。她先殺遊驥鳴, 再殺遊翀,而那時我已被師父抱走, 僥倖逃過此劫。
我娘是被花蕊仙救走的, 而我大哥如今卻又奇蹟般地"復活"了。
海蒔曾對我說過, 當年斃在王雲(yún)夢掌下的並非真正的遊翀,而是海家的長子海雲(yún)謙。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 方心騎就是遊翀。
遊翀自遭家變後,爲快活王所救、去了關(guān)外,並傳授其武功、撫養(yǎng)他長大。可他並不知道自己生母未死,遊家也未倒的事。在龍捲風大營裡的這段時間,我已將一切都告訴了他。
方心騎沉默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快活王也是間接殺害他父親和摯友的兇手, 但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曾發(fā)誓畢生效忠的人。
他揹負著仇恨--畢竟王雲(yún)夢殺死了我們的生父。這仇恨是他立足於這世上的根本, 他爲這仇恨而練武、爲這仇恨而站在了某個立場上。
如今的方心騎, 是快活王手下急風三十六騎之首、快活王的左右手--即便快活王曾經(jīng)意圖親自砍斷這隻手。但事到如今,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立場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此刻臨敵之際, 方心騎說出了快活王的七寸在何處。
快活王的七寸,就在羅布淖爾。那裡有一座秘密的行宮,卻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找的到它。因爲它是早就淹沒在黃沙下的輝煌,古樓蘭的地下宮殿。
正因爲他道出了那個秘密,所以我莫名地擔憂起來。方心騎的忠誠可以讓他爲快活王死,他的道義與熱血可以讓他爲朋友死、爲親人死,但出賣這樣的字眼,絕不會與他沾邊,即使他出賣的是一個惡人--但那畢竟也是他效忠的人。
可我從他的眼中沒有讀到任何欺騙的味道。
我與沈浪、熊貓兒輕裝上陣,比起快活王的人馬浩浩蕩蕩地行軍,要快上不少。我們到達洛瓦子的第二天,快活王的人馬終於進入了這塊有名的綠洲,開始採買食水和乾糧。
我常笑言"沈浪是醉貓的腦子,醉貓是沈浪的拳頭。"這話可是不假,連續(xù)幾天,燒糧草、殺暗哨的事,件件都由沈浪安排佈置,動手的則是熊貓兒,皆因沈浪的傷口還未大好,即便想要運功也只能乾瞪眼了。
沈浪料得不錯,快活王果然不在這一撥人馬當中。
方心騎走後,急風三十六騎由第二騎指揮。臨行時,方心騎仔仔細細地描述了一遍此人的性格機心。沒有快活王坐鎮(zhèn),這幾日雙方鬥智鬥勇,均爲第二騎一夥人馬慘敗。說來也是有趣,我們只三個人,玩起遊擊來,竟能將這一幫騎士捉弄得團團轉(zhuǎn),同時也刺探到了一個重要的情況。
大漠上除去洛瓦子這塊綠洲,在白龍堆還有一塊養(yǎng)馬地。
快活王之所以不在此地,是因爲他早已料到龍捲風已得勝一次,必然還會有所動作。他畢生心血都在關(guān)外,值此當口不容有失。爲了快些趕回樓蘭,他已攜白飛飛和一部分人馬往養(yǎng)馬地去了。
雖說我們知道了這個秘密,但無人帶路的話,也絕不可能找到這塊養(yǎng)馬地的所在,只因快活王早已在此地周圍設(shè)下重重屏障與僞裝。
可快活王這塊養(yǎng)馬地雖隱蔽極好,但他卻想不到方心騎已經(jīng)跟龍捲風聯(lián)手了。
趕在快活王來到養(yǎng)馬地之前,數(shù)百匹上好的戰(zhàn)馬已經(jīng)被金無望安排的人一一驅(qū)趕走了。
少了戰(zhàn)馬,快活王的腳步自然被拖慢了,馬賊們卻是如虎添翼。
在成功擊殺了洛瓦子的急風騎士後,我們便趕往羅布淖爾,與金無望等人會合。龍捲風潛伏大漠多年,趁著快活王入主中原之際,已將他留在關(guān)外的羽翼剪除,只要他回到樓蘭故址,迎接他的,將是致命一擊。
捷報之中,還摻雜著一個弄塵遣人送來的壞消息。
中原武林中,無數(shù)人一夜之間消失了。這其中不乏中流砥柱之輩--而最讓我揪心的是,這羣人的名單中,明明白白地寫著仁義三老。
快活王與白飛飛大婚之日,我們終於趕到了目的地。
這一日,罕見地沒有風沙。
我與沈浪、熊貓兒喬裝易容,溯沿羅布泊而行。一路走來,有些遊牧民的帳篷,零零星星點綴在周圍。
熊貓兒策馬先行,左顧右盼之間,忽然道中竄出一個人來,驚得熊貓兒的馬一聲長嘶,刨起了蹄子。
那人面色黝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盯著我們?nèi)耍溃?quot;三位是外鄉(xiāng)人?"
沈浪凝目瞧著那黑麪漢子,緩聲道:"過路而已。"
那黑麪漢子哦了一聲,轉(zhuǎn)而看向我:"這位是?"
我笑道:"道喜的。"
那黑麪漢子轉(zhuǎn)向熊貓兒,道:"這位呢?"
熊貓兒哈哈一笑,道:"送彩禮的。"
那黑麪漢子又轉(zhuǎn)向沈浪,問道:"怎地只你空手而來?"
沈浪笑道:"在下有誠心相送。"
那漢子點點頭,道:"你下馬。"說著伸手來拉沈浪馬繮。
沈浪也不以爲意,鬆開馬繮,跳下了馬。黑麪漢子繞到馬肚子旁邊,足尖一點馬鐙,騎上了馬背,兩腿一夾,那馬就小跑起來。
熊貓兒回頭瞧瞧我和沈浪,壞笑一聲,也打馬往前跑了起來。
我哭笑不得,只得對沈浪道:"上來罷。"
沈浪躍上馬背,坐在我身後道:"這倒有些像回到了仁義山莊。"說著輕輕一拍馬臀,於是三乘馬排成一隊,往前跑了起來。
我揶揄道:"當年是仁義山莊的牛鼻子,如今是黑麪的莽漢子,沈少俠向來是別人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可不還是跟從前一般。"
沈浪咳嗽一聲,打著官腔道:"情非得已,姑娘還請贖罪則個。"
我扯扯嘴角,道:"嘿我倒覺得這情景像是十年前。那時你也不過是個毛孩子,可畢竟還懂得臉紅。"
沈浪苦著臉道:"天下爲先,在下的禮數(shù)只好先放一放了。"
我回頭瞪了他一眼,他則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道:"綰綰女俠有命,在下焉敢不上馬。"
我撇過頭,終究還是笑出了聲來。只是笑著笑著,卻又有些難過。
雖說那"爲了天下蒼生著想"是玩笑話,可沈浪總歸是沒變。
跑出這片寨子,那漢子將馬繮勒緊了些,□□坐騎也改跑爲走。這時遠遠傳來一聲高呼:"萬丈高樓--"
那漢子張口吼道:"深谷幽蘭--"
熊貓兒放緩馬速,與我們並行,道:"這應(yīng)該是他們門下的切口。"
沈浪道:"恐怕機關(guān)還不止這一處。"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那漢子跳下馬道:"該改爲步行了。"
於是我們便紛紛下馬、跟著那黑麪漢子。後者一邊邁步,一邊道:"踩著我的腳印走。"
這般雜七雜八拐了許久,前方赫然出現(xiàn)一方石臺。黑麪漢子引著我們走上那石臺,蹲下身來敲了敲,便有一方石柱緩緩升起。那石柱上有無數(shù)咬合得極好的尖棱石塊,那漢子自腰間摸出一副手套,扳著那方石塊操作一番。
半柱香的功夫過去,那漢子鬆開手,後退兩步,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響,石柱沉了下去,那石臺竟彷彿裂開了一般,緩緩分成兩側(cè),露出一條甬道來。
沈浪嘆道:"這機關(guān)造得果真鬼斧神工。"
黑麪漢子躬身道:"諸位自便,在下還有遠客要迎。"說罷轉(zhuǎn)身走了。
我心道金無望安插的這個內(nèi)鬼好不盡責,卻也別無他法,當下三人便進入那甬道不提。
一路上靜悄悄的,四周都是石壁,我不免心中有些慄六,快活王這老窩說是地下宮殿地下宮殿的,可不要塌了纔好。
甬道盡頭已有人守候在側(cè),引著我們走向大廳。只是一看見這座地下宮殿的真面目,我先前的種種想象便都不夠用了。
金碧輝煌的宮殿,由幾根紋滿了繁複花紋的柱子支撐著。細觀這宮殿的每一寸,無不是精心雕琢而成。
玉石階,血紅氈。錦椅長案,金盃玉盞。
醇酒的香氣醉人、花露的味道滿溢鼻中,僕婦們身著吉服,穿梭來往--有誰想得到外面是寸草不生的大漠?單看那些丫鬟們手上挽著的花籃,哪一個不是盛滿了嬌豔欲滴的鮮花。
再定睛一瞧這桌上的賓客,我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
這些人無一不是武林上成名多年之人,其中更有我再熟悉不過的人。
勝家堡老幺勝泫、雄獅喬五、一笑佛、女諸葛花四姑、甚至還有牛鼻子斷虹子。
這些人的面孔無一不是有三分熟悉的,然而最讓我目瞪口呆的,竟是仁義三老也在此處。
齊叔、李長青、連天雲(yún)--我的天。
在座之人個個神色各異,有鄙夷者、有憤怒者,連天雲(yún)只氣得虯眉倒豎、怒目圓睜,卻無法動作。
李長青一臉漠然地盯著眼前的桌案,齊叔則閉目而坐,無喜無怒。
這時已有人引我們?nèi)胂覀冏匀皇菆笊狭思倜枺謱⒔馃o望捎來的帖子遞上。我使勁握著拳,強壓著跑到仁義三老身旁的衝動坐到了對面。
大殿中儼然分成兩派,居東席者個個不發(fā)一言、個個都是有名的正派人物,但似乎都被點穴下藥、動彈不得。反觀西席,雖也有些是享譽江湖的,但大多面有愧色,倒酒時也哆哆嗦嗦。除去這些人,其餘的皆是些形容打扮怪異之人,除去中原爲人熟知的邪教徒,也有些一瞧便知不是中原人的。
兩席盡頭,設(shè)有兩把極爲華麗的椅子、椅面朝南,想必是爲新人而設(shè)。
只列席一事,快活王便將立場挑明,在場真正是爲著這喜宴而來的,恐怕兩隻手就數(shù)得過來。
我們落座不久,便有人高聲宣道:"王爺?shù)?-"
他話音未落,這偌大的殿堂之中,便有樂聲迴響起來。
只見十六對兒身穿吉服、姿容極是可人的童男童女,各自手捧花籃吉器,自紅氈盡頭處,踏著樂聲的節(jié)奏走了過來。
童男童女走過,又是十六對穿得極爲隆重的少女輕搖蓮步、捧著鮮花步出。這些少女無一不是絕色,直看得西席上的賓客個個眼都直了。
這一隊少女走了一路,鮮花便掉了一路。那花兒自少女的手臂中簌簌落下,又像是落到了人的心尖兒,撩撥得這桌上的男人,個個奇癢無比。
我身旁一個鬍子拉碴的漢子睜圓了眼睛,咕噥道:"這麼多美人兒,就不怕?lián)屃孙L頭麼。"
但今日這對新人的風頭,又豈是那麼好搶的。
這羣少女之後,正是身穿紫袍、頭戴王冠的快活王。
於是西席的賓客,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他們的目光,也無一例外地離開了先頭那羣少女,轉(zhuǎn)而死死地黏在了快活王的身上。
快活王的風頭與派頭,果然是最大的。這樣一個人,自然無需擔心誰會搶走了他的風頭。
熊貓兒嗤笑一聲,低聲道:"怎地這老頭連結(jié)婚時,那架勢都像是要去幹仗一般。"
快活王已經(jīng)落座。他輕輕地捋著他那叢長髯,目光朝著他來的方向看去--於是滿座賓客的目光,都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見一個身披五彩紗衣、仿若仙子的少女,正俏生生地立在紅氈上。這樣一來,席間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人大概都在想,誰娶了這樣一位女子,可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但這場婚禮,始終不過是一場鬧劇,並註定是以悲劇收場的。
沈浪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動著手中精巧的酒杯--於是有丫鬟在鬢角簪上了一朵嫣紅的花兒,有人端起酒壺,開始敬起了酒--接著沈浪伸出手指,輕輕地一彈,那酒杯中的酒,便灑在了桌上。
沈浪衝我微微一眨眼。
行動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