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令元費解:“舅媽為什么會這么想?舅舅為什么要裝病?”
“阿元,你是聰明人,少驄一直和你親近,舅媽也把你當兒子,在舅媽面前不需要擔心說錯話。”余嵐側眸看他,反問,“最近少驄有多惹你舅舅生氣,你都看到了。你認為我為什么會這么想?你認為你舅舅有什么裝病的理由?”
傅令元眉宇間聳出褶皺:“舅媽,不會連你也和少驄一樣覺得舅舅打算把繼承人換成少杰吧?”
“不,”余嵐先是否認,轉眸看回重癥監護病房內的陸振華,繼而道,“你舅舅是絕對不可能讓少杰當繼承人的。”
馬上她話鋒又一轉:“但,如果少驄真令他失望透頂,不排除他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傅令元眉宇間的褶皺更甚,“我也認定少杰沒有繼承人的資格,舅舅更不可能把三鑫集團和青門交給外人。舅舅再康健長壽,終歸也有走到頭的時候,不交托給少驄,還能怎樣?”
“能怎樣……”余嵐緩緩重復這三個字,狀似牛頭不對馬嘴地扯題外話,“阿元啊,雖然我生少驄比較晚,但我和你舅舅是三十多年的夫妻了,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傅令元黑眸深斂。
“有些東西,如果有不受控的可能,或者與他所預期的有不相符的征兆。他會更愿意終結在他手里的。”余嵐的話比方才還要高深莫測,旋即又一次側眸看他,突然問,“阿元,你舅舅應該很少和你提及你母親的事吧?”
傅令元眼皮一跳,默了默,淡淡自嘲:“舅舅不提很正常,我也不希望舅舅提。如果不是因為她,我的身世不會這么尷尬。”
余嵐收著他的表情:“你母親的事。舅媽知道得有限,不過,”
她的語氣略微帶上諷意:“之后如果有機會,舅媽倒挺想把這點‘有限’,好好與你說一說。”
明顯吊他的胃口。尤其那句“之后如果有機會”,飽含深意。傅令元瞳仁微微一縮。
余嵐未給他問話的機會,轉回她故意支走陸少驄重點要講的話:“阿元,現在不管你舅舅是真病還是裝病,只要你舅舅還留有一口氣,我們就要竭盡全力治療你舅舅,并邦他看管好三鑫和青門。”
“但想必你也發現了,少驄最近實在有點心急了。該提醒少驄的話,我已經提醒過他。我沒有辦法隨時隨刻陪在他的身邊,尤其是在公司里的時候,所以拜托你,你務必要邦我看緊他。”
她相當嚴肅和慎重:“不能讓他飄起來,不能讓他出差池,不能讓別人抓到他的錯處。”
傅令元揚唇。但也不失嚴肅和慎重:“我明白的,舅媽。”
“媽~”陸少驄回來得很快,笑著把保溫杯遞還到她手中,“給你打好熱水了,你小心燙。”
余嵐接過,略略頷首,打量陸少驄的臉,關心道:“你要不要去休息一會兒?等下不是還要去公司?”
“媽,我沒事的。熬個夜對我來講小意思。我也沒時間可以休息了,還要再和阿元哥再商量仔細點怎么應付公司里的那些人。”
說著,陸少驄反過來關心她,“媽,你才真的需要去休息。反正老陸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你不要在這里干守著,干守著也沒什么用。”
“是的,舅媽,少驄說得沒有錯。”傅令元附和,不僅是對余嵐,繼而也朝向不遠處的王雪琴和孟歡,“雪姨,孟副總,你們也一樣,該去休息的時間,就去休息,不要把自己的身體也搞垮了,接下來一段時間,對我們陸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場硬戰。”
“道理都懂,可心里就是硌著,哪能那么容易說去休息就去休息的?”王雪琴今天連蘭花指都擺不出來了,臉上難掩一絲愁緒,“也不知道老爺的遺囑立好沒有。他這突然撒手去了——”
“你胡說八道什么?”余嵐即刻喝止她,“老爺人還好好的!哪來的遺囑?”
“大姐,我哪有胡說八道?不是醫生說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那最壞的打算不就是老爺就這么突然去了?老爺去了,首先最大的問題不就是遺囑?”
瞄一眼余嵐,王雪琴接著用大家都聽得見的音量嘀咕,“大姐你是真的不擔心遺囑問題么?以前老爺只有少驄一個兒子,當然鐵板釘釘大部分家業都是少驄的。但今時不同往日,多了一個少杰呢,還有小孟母憑子貴,母子倆加起來也不知道會分走多少羹。”
“屬于我和三個女兒的那份,不用多想也能猜到肯定少得可憐,再分掉,我都懷疑究竟還有沒有了。少驄雖然幾天前已經被老爺暫時卸掉所有職務。但老爺還沒來得及重新考慮繼承人位子的問題就倒下了,少驄就還是繼承人,該分的東西定然不會少。這么算,只要大姐不貪得無厭,其實確實不用擔心。”
這一番話,要說王雪琴蠢,也不算完全正確,因為她又把余嵐和孟歡一起帶上了,刻意挑撥之意昭然。
但如果她有這點攪混水的心思。其實不該最早直白地暴露她的內心真實想法,對她自己并沒有好處,反倒有種“反正老娘已經成不大氣候了”的自暴自棄之感,所以無所謂。而自暴自棄的同時又沒忘記把陸家攪不安生。
傅令元覺得這個王雪琴近段時間越來越有意思了。
當然,他是作壁上觀樂見其成的,無意之中倒邦了他的忙,省了他親自下功夫。
孟歡對此是沒有特殊反應的,以她一貫的淡然態度處之,好似王雪琴的機關槍并未瞄準她突突。
這邊余嵐尚未說什么,陸少驄的脾氣率先起來:“什么叫老陸‘還沒來得及重新考慮繼承人位子的問題就倒下了’?!那只小狗崽還妄想繼承陸家么?!”
原本面色淡然的孟歡終于應聲微冷了表情。
“少驄!”余嵐怒斥陸少驄。
王雪琴逮住機會繼續挑,故作夸張的語氣:“‘小狗崽’?少驄你私底下是這么叫少杰的?少杰可是你的親弟弟啊,他要是小狗崽,那你和老爺……”
點到為止,及時收口,不完全講明,然后嘆息:“你犯得著把一家子都罵了?這老爺現在要是醒著,保準得又氣得昏過去。我懷疑老爺這回突然腦溢血,可能就是被少驄你給氣的。”
“夠了!盡在找閑話!”余嵐在這時打發道,“雪琴你們幾個全部都回去,不用再來醫院了。”
“為什么要我們回去?”王雪琴拒絕,“我也要留在這里等老爺病情的新情況。”
“有新情況我會讓人通知你的。”
“不要,我要第一時間知道。我要守著老爺。”
余嵐冷聲,加重語氣:“你不回去,我就讓保鏢送你們回去。別忘記你還喊我一聲大姐,家里的事兒,我還做得了主。”
王雪琴滿臉不高興:“大姐,你以前雖然偶爾也會教訓我,但很少拿架子壓我的。現在是看老爺馬上要去了,所以——”
“帶走!”余嵐果真指揮起陸家的黑西保鏢。
王雪琴這才露了怯:“好啦好啦,我自己回去邦忙照顧少杰。”
說著她揮手召喚三個女兒一起,臨走前倒是又改變態度,沖陸少驄笑了笑:“少驄啊,剛剛雪姨的話你別太放在心上。現在老爺躺在那兒,你可已經提前成了咱們陸家的頂梁柱了,雪姨往后還得仰仗你。”
陸少驄哼了哼,因為奉承而緩和了表情。
余嵐見狀卻并不高興。
孟歡走來和余嵐算是報備:“陸夫人。我也要去收拾一下,等會去趟公司。”
“你去公司做什么?”陸少驄乍一聽便敏感地質問。
孟歡沒理會他,繼續和余嵐說:“事出突然,我手里的工作必須得有個交代,不能直接就一直呆在這醫院里。”
“好。”余嵐點點頭,“你有工作,該忙就去忙,醫院里有我就行。公司的事不能亂套,否則等老爺醒來也不會高興的。”
陸少驄有很大意見,沒等插話就被傅令元拉了拉:“走吧少驄,我們差不多時間該準備去公司了。”
然后轉頭和孟歡打了個招呼:“孟副總,公司見。”
孟歡略略頷首。
傅令元拉著陸少驄走到陸振華的心腹跟前。
“海叔,借一步說話。”
傅令元來的第一時間就注意到海叔是否在場,卻直到現在為止,海叔始終默默旁觀,未給他自己找任何存在感。
雖說平日他本就除了在陸振華面前話多點之外很少開口,但他今天的安靜,不免讓人在意。
“傅先生有什么事?”海叔神情略有為難而沉重。“我不想離陸爺的病房太遠,也不想離開陸爺身邊太長時間。尤其如今這種情況。望傅先生體諒。”
“好的海叔,我明白,我就兩句話。”傅令元禮貌,問,“煩請海叔跟我說一說,舅舅突發腦溢血時的具體情況。”
“那會兒剛和大家一起吃完晚飯,陸爺照習慣去書房,左右手對弈。我去給陸爺泡茶,一轉頭就發現陸爺倒地上了,馬上把大家都喊來,后來緊急送了醫院。”海叔解釋得言簡意賅,且無其他多余的話。
“所以在舅舅病倒之前,沒有任何特殊的事情發生?”傅令元向他確認。
“沒有。”海叔肯定地搖頭。
傅令元頷首,稍加一頓,說:“第二件事,是想拜托海叔邦個忙。就是,現在舅舅臥病在床。什么都沒辦法處理,公司方面少驄肯定是要出面的。”
“只是少驄剛被舅舅暫時卸掉全部職務,董事會都知道。才沒兩天,少驄又出現,肯定沒說服力。”
海叔不解:“可這我能邦上什么忙?傅先生應該知道,我在三鑫集團沒有任何職務,也不參與公司的任何運作,我只是單純地跟在陸爺身邊的一個隨從而已。”
“海叔,你雖然在三鑫集團和青門都不擔任任何職務,但大家都知道你。很多時候舅舅不都是讓你代勞去下達命令么?你可不是舅舅的‘一個隨從而已’。”傅令元笑笑。
“就是就是。”陸少驄搭腔,“海叔,你怎么可能妄自菲薄自己是隨從?你是老陸最好的朋友。我們可一直把你當作我們的親人。”
“小爺,傅先生,你們折煞我了。”海叔躬身,問傅令元,“傅先生需要我邦什么忙,先說說看吧,也得我能邦才行啊。”
傅令元問:“海叔認為。少驄在這個時候,暫時扛起公司的責任,是沒有問題的吧?”
“小爺是繼承人,理所應當出面,當然沒有任何問題。”海叔回。
“能得到海叔的贊同,少驄和我心里就都有底了。”傅令元松一口氣,這次切入正題,“想拜托海叔的是,讓海叔打個電話給公司。代表舅舅恢復少驄之前的職務,讓大家不要有誤會。還有舅舅去度假,短期內無法到公司親自處理要務一事,也拜托海叔一并通知各位董事,好方便少驄之后做事。事出權宜,希望海叔體諒。”
“傅先生千萬別說我能‘代表陸爺’。”海叔先是擺手,然后道,“但如果傅先生覺得大家能相信我的話,我是愿意做的。否則陸爺不在,人心必然不穩。我也不希望陸爺醒來后看到公司亂了套。”
說著,海叔轉向陸少驄,恭敬躬身:“辛苦小爺了,肩上的擔子重啊。”
“海叔你說的哪里話?這本來就是我作為老陸的兒子和三鑫集團的繼承人應該做的事情。”陸少驄顯得意氣風發。
待海叔離開回去陸振華的病房,陸少驄高興地向傅令元表達感激:“阿元哥,我都忘了這一點!還是你考慮得周到!否則我到公司去,還真沒什么說服力!”
“董事會那群老古董已經習慣了見海叔如見老陸,有海叔邦忙,他們質疑不了我~這樣我到公司就誰也不能束縛我的手腳了~”
傅令元薄唇一抿。未就此再多言,只攬了攬他:“走吧,準備去公司。”
陸少驄則重新記起先前的不痛快:“阿元哥你和我媽怎么都讓孟歡去公司?找個理由說她陪老陸一起去度假了,多好!”
“你不要以為現在舅舅病倒了,你就自由了。越是這種時候,你才越要約束好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傅令元耳提面授。
陸少驄驀地便煩躁起來:“我媽也和阿元哥你講過差不多的話。我明明就是在盡我身為繼承人該盡的義務,怎么就得意忘形了?而且我們現在在說的是孟歡,阿元哥你扯這個干什么?”
“我是想提醒你,就算舅舅現在沒有意識。你也不能拿他當死人,要表現得像我們告訴大家的那樣,暫代舅舅管理公司,當作是舅舅考驗你獨自擔當的能力。”傅令元肅色,“講得難聽點,只要舅舅還有一口氣在,你就還只是鈦子、爺,而不是皇帝。”
最后一句令陸少驄眸光一閃。
傅令元則繼續道:“至于孟歡,你如果不高興她照常出現在公司。就默默告訴自己,讓她去公司,就是讓她預先看清楚未來你在公司做主的樣子,讓她趁早識時務不要再和你斗。這樣你心里會不會舒、服一點?”
陸少驄顯然很滿意傅令元的提議,沒吭聲了。
車子一路行往三鑫集團。
陸少驄有點緊張更有點興奮,就一會兒要在公司先辦好的主要的幾件事一遍一遍地傅令元意見,話很多。
抵達后,乘電梯上樓進會議室之前,傅令元以上洗手間為借口暫且先和陸少驄分開了。問栗青:“什么事?”
栗青焦慮:“不久前九思來電,說兩個小時前去酒店接阮姐的車沒見回,那三個負責接人的陳家下屬也聯系不上了。酒店那邊確實已經退了房。”
“停車場的監控確認了當時阮姐和三個陳家下屬坐上車開出去了。現在從酒店通往飛行俱樂部的路上都在找,暫時找不到車子更找不到人,也沒任何線索可循,阮姐很有可能出了什么意外。”
傅令元垂在腿側的手指輕微一抖。
栗青躊躇著猜測:“老大,會不會是‘s’不甘心,去而復返,又綁架了阮姐?”
閉了閉眼,傅令元蜷起手掌成拳,抵在額頭面露沉思,原地轉了一個圈后,復睜眼,冷靜道:“不能確定是不是‘s’。車子如果找不到,你問清楚三個陳家下屬長什么樣?確定是陳家下屬而不是被人頂替了?”
又覺得那樣好像太慢了,傅令元靈光一閃想到新的辦法,馬上再吩咐:“接你們阮姐的那輛車長什么樣?車牌號是多少?具體幾點開出酒店停車場的?”
…………
雖然大家不是特別明白,為什么陸振華會在多事之秋的近期去度假,又為什么會讓剛被卸職沒幾天的陸少驄重新回來,而且一回就是回總部這邊,暫代陸振華處理事務,但海叔的出面通知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壓住了疑慮。
傅令元主要做的是兩件事:第一,在公司協助陸少驄;第二,青門那邊原本直接匯報給陸振華的事情,能轉的,也都轉到四海堂來了。
約莫中午午飯之時,傅令元拜托給滇越的那位老朋友邦忙查的事,首度傳來了消息:那輛商務車,離開了滇市,從彼時的方向看,并未離開滇省的邊境范疇回內陸,只是目的地不明確。
后面的事,滇越的那位老朋友就愛莫能助了。
傅令元強行忍下情緒,只能先安慰自己,起碼有個模糊的方向了,不再毫無頭緒。
消息通過栗青轉達給九思。
九思那邊也有新線索:明明是三位陳家下屬去接阮舒,卻只有其中兩位的身份是明確的。
酒店和停車場的監控截圖拿到手后,九思問遍了手邊的陳家下屬護衛,沒人認識那第三位,但看另外兩位對待第三位的態度,分明又是相熟之人。
傅令元考慮到九思長期游離在陳家下屬之外,很快有了主意——去問尚被關押在靖灃的榮一。至少能確定,那第三位究竟是不是陳家的人。
而九思偕同二筒則已帶上一批陳家下屬和莊家家奴,趕往邊境地帶,即便大海撈針也得找。
不久,安插在靖灃的傅令元的手下在順利見到榮一后傳回來消息,榮一不愿意透露任何事情,只要求和九思直接通話。
傅令元冷笑:“他以為他是被囚禁還是來當大爺的?!以為進關押房里找他一次很容易是么?!以為我很有興趣窺探他們陳家的秘密是么?!在他心里就是陳家的秘密比她的安危更重要是么?!”
發火的對象雖然是榮一,但眼前直接挨著的卻是栗青。
栗青安慰:“老大,榮一肯定不會置阮姐的安危于不顧。他這種反應,或許是認為,那幾個陳家下屬是可信的,阮姐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傅令元臉上覆蓋著冰霜很久沒有說話。
栗青瞅著時間提醒他盡快指示下一步行動:“老大,小爺還在等著你……”
傅令元輕輕一呵,像說氣話似的:“讓榮一這種軸腦筋的人守著他陳家的秘密去死吧!以為他不說我就沒有其他辦法知道了是么?”
撂完,他兀自抓起手機,翻出一個連名字都沒有備注且很少用到的某個號碼,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打著字,或者更準確來講是用戳的,因為看著就特別用力。
最后附帶上監控截圖發送出去,傅令元收起手機平復心緒,先去找陸少驄匯合忙陸家這邊的事。
陸少驄卻不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而在陸振華的董事長辦公室。
“你來舅舅的辦公室里干什么?”傅令元疑慮。
“沒什么,就是看完目前該看完的文件了,隨便進來轉轉。”陸少驄正站在碩大的玻璃窗前,說著對傅令元揮揮手,“阿元哥你也過來看看。”
“看什么?”傅令元邁步,站到他身邊,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來舅舅的董事長辦公室,你稀罕個什么勁兒?”
“是啊,確實不是第一次來老陸的董事長辦公室。”陸少驄的語氣飽含一種感慨,對傅令元笑笑,然后走向陸振華的豪華大班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