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大雪。
天地一片黑暗,黎明將至。馬蹄聲由遠及近,雪光映照中,漸漸地能辨別出一騎白馬在官道上飛快奔馳,疾如流星。
西方被白雪覆蓋的山腳下,忽然亮起一片火光,將一片天空映得通紅,密密匝匝的飛雪在火光中消融。
馬上的人一拉繮繩,馬兒一聲長嘶,偏轉了頭,朝著火光處奔去。
山腳下,原本精緻華美的宅院已漸被大火吞噬。門口寫著“謝府”二字的牌額被劈成兩半,歪歪斜斜插在雪地裡。
宅院的大門緊閉,院裡門旁躺著一具屍體,胸口被一刀洞穿,涓涓流出的熱血在雪地上化出一個紅色的淺坑。
自院門至內幾進的院子裡,橫七豎八躺倒著丫鬟僕人的屍體,後院之中傳來兵戈相擊和人的呼喝聲。
一名只穿了裡衣的中年男子正在幾人圍攻下奮力死戰,周圍護院和弟子大都衣衫不整。
來襲者是在他們睡得最熟的時候攻進來的,謝家家主謝逢肩頭中刀,終於體力不支,四肢無力跪倒在地。圍攻他的人當中,戴著一隻黑色皮製眼罩的獨眼人走上前來,將大刀架在他脖子上,恨恨道:“謝逢,我說過會報傷眼之仇,今日便是時候了。”
謝逢雙眼死死盯著他,怒道:“你要向我尋仇,我謝逢絕不退避,可你爲何連府中下人也不放過?既是尋仇,男子漢大丈夫堂堂正正打一場,卻使下藥夜襲這種卑鄙手段。”
“哈哈哈,”獨眼人嘶聲長笑,“卑鄙又如何,你奪走我心愛之人,比我卑鄙百倍!”
後院小門,謝夫人站在門內,將一個青年和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推出門去,道:“你們快走!”
“娘,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塊兒,我要去找爹爹!”少年抱住謝夫人的胳膊,哭道。
“姐,我能保護你們,跟我們一起走!”青年亦拉住謝夫人的手。
謝夫人急道:“沒有時間了,我回去或許還能拖住他片刻。他邀了這麼多江湖好手,你打不過他們。阿塵,保護好阿英。”
掰開兒子的手,謝夫人捧著他的臉,擦去他的眼淚,道:“阿英,我的孩子,你是男子漢了,不能哭。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最後用力一推,雙手將小門關上閂住。藥力讓她步伐不穩,但她仍一步步朝著臥房的方向走去。
房門外,謝逢躺在院子裡的雪地上,胸膛已經沒了起伏,脖子上一條猙獰的刀口,鮮血還在緩緩向外流淌。
“逢哥……”謝夫人撲過去,將謝逢抱在懷裡。
獨眼人命人將二人分開,厲聲道:“那小孽畜去哪兒了?”
謝夫人擡頭看向他,雙眼迸發出仇恨的目光,似要將他生吞活剝。
獨眼人一驚,心軟了兩分,道:“雪妹,我知當初你嫁給這姓謝的是迫不得已,只要你今晚跟我走,我可以放過那小孽畜,如何?”
謝夫人閉上眼,搖頭道:“我嫁給逢哥是心甘情願,我早已跟你說過了,是你自己執迷不悟。”
獨眼人握緊長刀,手背青筋凸出,咬牙道:“你就這麼愛他,全忘了我們之間的情意!”
謝夫人看著他,目光堅定道:“我當你是兄長,是朋友,從無男女之情。你若當真顧念這份情誼,就放過我的兒子。”
獨眼人眸子逐漸變得冰冷,呵呵冷笑道:“兄長?朋友?雪妹,你就這麼狠心……那也休怪我無情!把她帶回去!”
旁邊兩人過來架謝夫人的胳膊,卻見她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心口,獨眼人一揮手,示意兩人退下去。
“好,雪妹,”獨眼人眼中映著雪光和火光,道,“我可以放過他,你先把刀放下。”
謝夫人緩緩垂下握刀的手,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謝逢,眸光一閃,忽而柔聲對獨眼人道:“你過來,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獨眼人心神一蕩,走近幾步,俯身下去。
謝夫人手腕翻轉,刀口向著獨眼人心口直直刺去……
蕭和塵帶著謝慚英疾步穿過後院花園,向花園邊的另一扇小門奔去,出了門,便是後山。往常他常與謝家人來這山中玩耍,山裡道路崎嶇曲折,通向後面連綿的山巒,只要能躲進去,那些人就找不到他們。
利箭破空而來,蕭和塵揮劍斬去了一支、兩支,然而第三支、第四支短箭源源不斷射來。終於後肩上中了一箭,短箭沒入身體,只剩下尾羽。
蕭和塵一個踉蹌,轉而帶著謝慚英躲入了花園裡一間小屋。
短箭變成了火箭,咚咚咚聲音不絕,塗了火油的箭矢釘在門窗上,漸漸帶得整間屋子燃燒起來。
謝和塵感覺到後肩中箭出一陣麻癢,緊接著便是刺痛,知這箭上帶了劇毒,將小屋裡的一張陳舊木榻掀開,露出牀底一塊活門板。
他將門板提起,把謝慚英送了下去,又解下腰間一塊玉佩塞在他手裡,道:“阿英,順著密道出去,是咱們常去的那片空曠林子,你記得吧。那裡不好藏人,你一出去就要快些跑,一定要快些,不能給人追上,這是你父親的劍,一定不能丟,拿好了。”
謝慚英揪住蕭和塵衣袖一角,哭道:“舅舅,我要留下來和你一起,我也能使劍!”
蕭和塵握住他的手,道:“記得你母親的話,你拿著這塊玉佩,去富陵縣,會有人來接你,他們會保護好你的。”
謝慚英終於忍不住,道:“舅舅你和我一起走,我害怕……”
火勢漸漸大起來,火舌已經撲向木榻邊,蕭和塵眼中閃過一抹痛色,目光在那塊玉佩上眷戀般地看了一眼,才道:“好阿英,活著,替我們活著。”
他狠心將活板門關上,隔絕了謝慚英那雙無措慌張的雙眼,隨後將木榻搬回原處。
大門破開,有人衝了進來。
謝慚英站在黑暗的密道里,一手緊握玉佩,兩隻胳膊把長劍緊緊抱在懷中,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不一會兒有東西倒塌的悶響傳來,他嘗試著去推活板門,門卻十分燙手。
母親和舅舅的話在他耳邊響起:“活著,阿英,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沿著密道飛奔。
不知跑了多久,謝慚英停了下來。這條密道他走了無數次,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也仍舊能夠辨別方向。
他伸手摸了摸,抓住門環往上推去。
細微的光從門縫裡透了下來,緊接著積雪大團大團地墜下,冷風撲面而來,割得人臉頰發疼。
門外靜悄悄的,大火燃燒的畢剝聲遠遠傳來。謝慚英被冷風吹得直抖,強打起精神從門後爬出。
稀稀疏疏的銀杏林已經完全被大雪覆蓋,雪花遮擋了他的視線,雪簾後,只能隱隱看見一團火光,像是燒在天上似的。
他忍住眼淚,跪在雪地裡朝家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隨後站起身來,拔足便奔。
黑暗裡辨不清方位,他只能朝著火光相反的方向而去。
然而不多一會兒,身後傳來人聲:“這裡有足印,這個方向,快!”
“那小子武功不好,逃不了多遠。”
積雪已經深沒及小腿,謝慚英一顆心在靜夜裡砰砰直跳,雪花撲在臉上,隨著急促的呼吸被吸進嘴裡。
追趕的人漸漸近了,謝慚英筋疲力盡,速度慢了不少。最終他停了下來,仰頭看著漫天飛雪,心想自己絕不能要葬身於此,可是該怎麼辦,怎麼辦?
十幾個人圍了上來,個個目露兇光。
謝慚英拔劍在手,視線在來人身上一一掃過,這裡面武功最弱的是誰?自己有沒有機會突圍出去?這些人服色各異,是否各懷鬼胎,能不能挑起他們內訌?
諸般念頭在謝慚英腦中飛速掠過,強自不讓握劍的手顫抖。
其中似乎領頭的人粗聲道:“好一個漂亮的小傢伙,殺了真是可惜。”
旁邊一人嘿嘿笑道:“龐二哥一看見漂亮小相公就走不動道,要真是心疼,不如帶回家去養著,反正大哥不在乎這小子的命,享用完了再殺不遲。”
姓龐那人果然色瞇瞇地打量了謝慚英一番,道:“喂,小傢伙,想活命嗎?跟爺走,爺保你一命。”
謝慚英雖還不通人事,但這人的目光讓他直覺感到噁心。然而活下去的欲.望卻讓他在心裡權衡,要不要行權宜之計,若身邊只剩下這一個人,自己反而有機會逃走。
他還未思考清楚,一個手拿雙鉤的人不耐煩道:“大哥說了,要他的腦袋,囉嗦什麼,快快削了腦袋帶回去。”
謝慚英對姓龐的人道:“我……我跟你走,你就得保護我。”
姓龐的人笑道:“啊喲,小傢伙挺聰明。”
拿雙鉤的人卻道:“龐二哥不要只顧自己快活,兄弟需得回去交差。不如這樣,砍下這小子一條胳膊來,反正龐二哥也用不著他的胳膊。”
其餘人紛紛大笑,姓龐的人眼珠轉了幾轉,顯然不願意輕易得罪那位大哥,便對謝慚英道:“小傢伙,你忍一忍,一條胳膊而已,和命比起來值不了什麼。二爺以後好好疼你,保管你連另一條胳膊也用不上。”
“不……”謝慚英一句話沒說完,拿雙鉤那人已經揮動鐵鉤自下而上朝他右臂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