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悶悶的喊聲從海面?zhèn)鱽? 緊接著一個人跟著跳下來,向他遊了過來。
謝慚英伸出手去,很快手被抓住。寧拂衣帶著他浮出水面, 但一個巨浪打來, 兩個人被推得離船數(shù)丈遠, 再次沉入水裡。
感覺到腰上那隻手勒得很緊, 生怕弄丟了他, 謝慚英腦子裡卻閃過一些畫面。
一樣在水中,一樣被這麼抱住,身體裡卻有些異樣的感覺在喧囂奔流。
再次浮出水面, 兩個人已經(jīng)離船更遠,抓緊換了一次氣, 寧拂衣發(fā)現(xiàn)海浪竟將他們推向小島, 便道:“咱們要游到那座島上去, 你抓緊了?!?
“嗯?!敝x慚英低低應(yīng)了一聲,思緒早就飛到了天外, 飛到了那一晚合歡門山後的溪流裡。這無邊的奔雷閃電、大浪闊海似乎忽然歸於平靜,只有他和寧拂衣在水中靜靜相擁,耳邊剩下的只有兩顆心臟此起彼伏的跳動聲。
撲通——撲通——
臉上燒成一片,滾燙的溫度蔓延至耳根。謝慚英偷偷擡眼看了一眼寧拂衣,對方一心正往小島游去, 絲毫沒察覺他的異樣。
到了淺海處, 兩個人終於站了起來, 攙扶著奔向岸邊。
島上林木蔥蔥, 一座小小的丘陵底下有一處山洞。山洞裡竟堆了些乾柴枯草, 背風(fēng)處是一堆灰白的灰燼,灰燼旁有一包火石火刀。顯然這裡常有船隻路過, 興許也是來洞中躲避。
寧拂衣利索地點起火堆,支了兩個架子,把衣服脫了搭在上面,順便擋擋風(fēng)。謝慚英卻在一邊磨磨蹭蹭,背對著寧拂衣脫下溼衣服,只穿了一條裡褲,遠遠地坐在另一邊。
寧拂衣見他呆坐著不說話,臉色有點奇怪,以爲(wèi)他擔(dān)心母親,便安慰他:“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雨停了之後我們再想辦法離開。我看這裡常有人來,路過的船隻應(yīng)當(dāng)不少的?!?
“嗯。”謝慚英依舊只應(yīng)了一聲。
之後是長久的沉默,唯餘洞外風(fēng)吹雨打聲。
夜半時分,雨聲漸漸小了,謝慚英耐不住睏意,手撐著腦袋在一邊打瞌睡,寧拂衣把烘乾的衣服輕輕給他披上。
謝慚英半醒來,看了他一眼,乾脆靠在他身上直接睡了過去。寧拂衣不敢再動,生怕把他驚醒,一隻手輕輕攬住他,在心裡默默嘆了兩口氣。
謝慚英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裡他和寧拂衣又回到了院子裡的那株大樹下,這一次他沒有推開寧拂衣,對方也沒有放開他。而後寧拂衣大約是做了一些事情,但謝慚英並不清楚是什麼,只感覺很奇怪,伸手把寧拂衣抱住,嘴裡不停喊著:“師兄,師兄……”
“阿英,醒醒……”夢裡寧拂衣忽然推了他一把,謝慚英猛然醒過來,見自己正緊摟住寧拂衣,對方投來擔(dān)憂的目光。
他急忙推開,夢裡那股奇怪的感覺還未完全退卻,看著寧拂衣茫然而無辜的表情,不知怎的有點兒生氣,起身踹了他一腳。
“誒?”寧拂衣揉著腿肚子,眼看著謝慚英氣沖沖地出了山洞。
天色已然大亮,暴風(fēng)雨停歇,陽光灑滿整片海岸,細軟的沙子一片平整,被白色的海浪衝刷著。不遠處海面上停著數(shù)十艘船,一艘小木船正飛快地駛向島上。
謝慚英看得清楚,站在船頭上的,正是一個白髮男子。
小船在岸邊停下,男子踏水而來,一把抱住謝慚英,急道:“塵哥,你可急死我了?!?
謝慚英輕輕推開他,道:“我不是你的塵哥,我叫謝慚英。”
寧拂衣剛出來就聽見這句話,走近來站在謝慚英旁邊,向白髮男子抱拳道:“誤闖貴島實屬意外,請問閣下高姓大名。”
白髮男子卻不理會他,只失神片刻,而後低頭苦笑:“我就知道,這麼美好的,只會是夢而已?!?
昨日與謝慚英同行的老僕見幫主失魂落魄,在一邊提醒道:“少爺,這是謝家的小少爺啊,蕭爺跟您提過的?!?
白髮男子這才擡起頭,細細打量著謝慚英,喃喃道:“難怪,難怪……”
謝慚英道:“我舅舅還在世,就在寒織島上,小舅舅你既然來了,我們一同去吧。”
白髮男子愣了愣,問:“你叫我什麼?”
謝慚英微微笑道:“小舅舅,四年前舅舅來家裡,應(yīng)當(dāng)向我娘提起過你們的婚事,我娘很高興,本打算過一段時間帶你來家裡的,沒想到……”
白髮男子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不過再沒了之前那癡纏的樣子,只道:“原來是阿英?!本o跟著反應(yīng)過來,“你說塵哥在閻老賊家中,他當(dāng)真還活著?”
“是?!?
“那快走,”白髮男子轉(zhuǎn)而欣喜,又焦急道,“此次拼死也要將那老賊殺了?!?
回到船上之後,白髮男子才告訴他們,自己名叫沈枝,原是富陵縣一位富戶的兒子。六年前與蕭和塵相識,兩年後與他定下終身之約。本打算等蕭和塵徵得家人同意之後便舉行婚禮,沒想到那一次分別,竟險些是永訣。
自從被趕到這海上荒島,便想方設(shè)法積蓄力量,成立了一個幫派,爲(wèi)的是有朝一日回到中原,再向閻空復(fù)仇,誰知閻空竟然也出了海。
謝慚英想起另一件事,便問沈枝蕭茗是否安好。沈枝有點兒不好意思道:“她醒來之後一味只問你在哪兒,又鬧起來,我著急出來找你,一時生氣就把她鎖在家裡了?!?
謝慚英:“……”
寧拂衣卻忍不住嘴角一翹,意味深長地瞥了謝慚英一眼。
*
寒織島上,閻家後院。
來島上已經(jīng)數(shù)日,蕭和塵扮作灑掃庭院的下人,所幸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他性子冷淡,面上有疤,別人極少與他來往。如今他已將閻空的生活習(xí)慣摸得一清二楚,這天終於找到一個機會,趁著沒人溜進廚房,剛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卻聽見門口傳來說話聲。
“夫人,您要吃什麼,交代奴婢下去準(zhǔn)備就行,何必親自過來?”
“我想起一樣吃食,你們不會做的?!?
紙包掉在了地上,蕭和塵整個人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猛地轉(zhuǎn)身,撞翻了放著碗具的架子,東西稀里嘩啦摔了一地。
夫人先踏進門來,蕭和塵忙低下頭,只用餘光打量來人,看清她的容貌後,連呼吸都窒住了。
“怎麼搞的,笨手笨腳。”丫鬟走進來,衝蕭和塵大聲叱罵。
“算了,不過是些碗盤碟子,你叫人來收拾了吧。”夫人聲音溫和,又對蕭和塵道,“你先出去吧?!?
“是,夫人。”蕭和塵的聲音乾澀嘶啞,這幾個字如刀子般硬生生從喉嚨裡擠出來。
他剛跨出門,又聽見身後的對話。
“誒夫人小心,怎麼能勞您動手?!毖诀呋炭值?。
夫人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回房裡了,你替我熬一盅雞湯來?!?
“是。”
蕭和塵加快腳步,閃身躲在花園裡的假山石後。夫人竟也緊跟而來,卻並沒有靠得太近,只伸出一隻手,手上是那個紙包:“你丟了東西?!?
蕭和塵猶豫了一會兒,垂首走了出去,正要雙手接過,卻聽對方低聲喊道:“阿塵?!?
伸出的手猛然頓住,蕭和塵擡頭望去,見謝夫人雙眼通紅,強忍著眼淚道:“你……你是怎麼……”
蕭和塵走上前一步,許久才終於喊出了那個暌違已久的稱呼:“姐……”
“你的臉……”謝夫人低呼一聲,輕輕撫上那些猙獰的傷疤,眼淚滾滾而下。
蕭和塵,當(dāng)年還被贊爲(wèi)長源第一美人,便是當(dāng)?shù)刈钇恋墓媚锒急炔簧稀9诙Y之後,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可他一心要找一位摯愛之人相伴終生。
往事歷歷在目,謝夫人猶記得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可如今頭髮花白、滿面瘡痍,眼裡不再是溫暖的笑意,而是陰鬱、仇恨,甚至有些瘋狂。
滅門之禍當(dāng)晚,這個人還滿身喜氣,因爲(wèi)得了姐姐的首肯,即將趕去富陵縣和心愛之人完婚。可雪夜驚變,一場大火把所有的希冀與美好燒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
略略平復(fù)了心情後,謝夫人問道:“你是怎麼來的?當(dāng)初發(fā)生了什麼?”
蕭和塵面露痛苦:“對不起,姐,我沒保護好阿英。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是不是還活著……”
“他還活著!”謝夫人壓低聲音,語氣堅定,“他好像拜了師父,前陣子我與他曾在滄浪山相遇?!?
“那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你爲(wèi)什麼還要跟著那個老賊來此?”蕭和塵先是驚喜,後是不解。
謝夫人搖搖頭:“其實,我不敢出去見他,我怕被閻家的人發(fā)現(xiàn),怕他一人難以抵擋。只有等姓閻的徹底脫離了中原的勢力,我才能再設(shè)法去尋他。如今得知阿英平安,我便能無後顧之憂地去做這一件大事。”
她握緊了那隻紙包,對蕭和塵道:“你在這裡終歸惹眼,前兩天還曾聽姓閻的問起你。你趕快找機會離開,剩下的事交給我?!?
“那怎麼行!”蕭和塵道,“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拋下你了?!?
“阿塵,聽話?!敝x夫人緊緊握住弟弟的手,“去找到阿英,興許他換了名字,大概是叫寧英,讓他知道他還有個舅舅在這世上。否則,也許他就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