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拂衣接住他, 由他嘻嘻哈哈鬧了一通,才道:“唐龍對我們早有戒備,大約是想來個將計就計, 等三個時辰過後, 想法子對付我們。咱們就給他演一齣戲, 送他份大禮。”
謝慚英做了個鬼臉:“知道了, 你是仙子, 說什麼都對。”
寧拂衣氣得去擰他的臉:“你這張利嘴,我真想……”
真想怎麼樣,卻沒再說下去。
兩個人繞了好幾圈, 總算是又回到大院子底下,謝慚英一副臉色凝重卻還要強打精神的樣子, 低聲對寧拂衣道:“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一頓那個唐泥鰍。”
寧拂衣差點沒憋住笑。
待到申時, 天色昏暗下來, 兩個僕人走到院外點起兩串鞭炮,樂聲隨著鞭炮聲響起, 唱禮的高聲道:“吉時已到——”
穿著大紅喜服的新郎從禮廳後面轉出來,快步走出門去,新娘子從後面一間小屋出發,踏上樓梯,唐龍已經等在那裡。
衆人都擠在兩邊, 迫不及待要看看兩位新人的樣子。謝慚英被擠在人羣裡, 眼前全是腦袋, 想看也看不清楚。
寧拂衣一手攬著他肩膀, 另一邊肩膀往兩邊一扛, 輕輕鬆鬆把身邊的人擠了開去,帶著謝慚英走到最前面。
旁人都十分不滿, 但礙於寧拂衣鶴立雞羣的身高優勢帶來的攝人威勢,只能低聲表達不滿。
新人牽了紅綢,慢慢走進來。兩邊是接連不斷的道喜聲,唐龍滿臉喜色,不同衝旁邊拱手還禮。
等到他臉轉向謝慚英時,旁邊屋檐下掛著的一盞燈籠在唐龍臉上映出淡淡的橘色光芒,謝慚英將他的臉看得清清楚楚,腦子裡轟然一響,腳下不穩,往後退了兩步。
寧拂衣察覺異樣,以爲是方纔自己的解藥出了問題,忙問:“阿英,怎麼了?”
謝慚英張嘴,聲音卻哽在喉頭怎麼也發不出來。起初的震驚過去之後,緊接而來是滔天的仇恨與憤怒,將謝慚英緊緊包裹住。
他身子不住發抖,許久之後終於道:“我……我見過他……在謝家……”
四年前,那個大雪夜,謝夫人帶著他逃出後門時,也是在這樣的燈籠底下,謝慚英瞥見遠處門廊裡跳出來的一個暗影,臉上帶著嗜血的笑容,手上的長刀還在兀自滴血。
他殺了兩個僕人和一個丫鬟,正急切地尋找著下一個獵物。
只那一眼,這張臉便印在了謝慚英心底,無論如何也抹不去。年少時偶爾做了噩夢,這張臉便總是在夢裡張著血盆大口、滿嘴獠牙向他撲過來。
寧拂衣驚道:“他是,四年前——”
“不錯!”謝慚英咬牙切齒,跳出人羣,向著正要攜著新娘走進禮廳的人怒喝一聲,“唐龍!”
這一聲吼裡,包含了他過去四年日日夜夜在胸中翻騰的仇恨、悲傷,那些曾經壓抑的、想要刻意忘卻卻不能的痛苦與折磨。
這個人,毀掉了他所有的美好。
唐龍渾身一顫,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驚訝,猛然轉過身來,便只看見冷冷的劍鋒直衝自己而來。
這時,旁邊的新娘忽然掀開了蓋頭,驚呼出聲:“寧公子?”
唐龍本已躲避不及,聽得新娘開口呼喊,心念電轉,原來是一夥的,便將新娘拉過來擋在自己面前。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喜樂還在繼續吹奏,衆人都還未反應過來。
謝慚英這一劍凝聚了十成內力,劍尖將要逼近仇人時,眼前卻陡然出現了蕭茗那張驚訝萬分的臉。他收劍不及,只能倒轉劍身,劍尖於是直衝他自己而去。
寧拂衣趕在他身旁,用劍鞘在他劍身上一擊,劍鋒偏了一寸,擦著他肩頭刺過,在肩膀上留下一道口子。
但他強行收回招數,內力逆轉,胸口一陣刺痛,腳下便一踉蹌。寧拂衣及時扶住了他,道:“靜心調息。”
唐龍嘿嘿一笑,蕭茗也終於反應過來,袖中落下一柄匕首,被她握在手中,轉身便向唐龍心口刺去。
唐龍早有防備,劈手一掌打開蕭茗的手,借力往後躍出兩丈遠,向圍過來的左右喊道:“動手!”
賓客們見起了紛爭,又想看熱鬧,又不想被牽連進去,紛紛跑出門去,堆在院門口遠遠望過來。
其中有唐龍關係最近的幾個人亮出兵器,叫道:“你們兩個是誰,竟敢在唐寨主大婚之日尋釁……”
這人話音剛落,已經口噴鮮血倒飛出去。衆人細瞧時,便看見寧拂衣收回手掌,而後長劍在空中一劃,劍氣森然,帶著內勁將其餘幾人全部震開。
面具底下一張冰冷的臉,寒意凜凜的雙眼盯著衆人,一聲怒吼:“滾!”
這一聲直震得房屋微微顫動,屋頂瓦片簌簌輕響,落下細微的塵土。
看熱鬧的人大譁,頓時轉身往樓下奔去。
屋子裡面,已經有數人手持弓箭將謝慚英和寧拂衣團團圍住,淬了毒藥的箭頭泛著幽幽的綠光。
寧拂衣冷哼一聲,道:“阿英,你只管去殺他,剩下的交給我。”
謝慚英飛身躍起,弓箭頓時齊發。然而屋子裡白影一晃,毒箭已全被削斷,噼裡啪啦掉在地上。再看持弓的人,均用雙手捂住脖子,像是要掐死自己似的,指縫之間,紅色的血慢慢滲了出來。
唐龍手下迎向謝慚英,也不過片刻,在一片冷光之中,悄無聲息倒地而亡。蕭茗看著眼前這一幕,甚至已經幾乎忘記要找唐龍報仇。
這個如地獄修羅一般的紅衣男子,還是那個在客棧裡,囑咐她要好好活著的人嗎?
她見他殺過不少人,卻從未如今日一般看到過他身周繚繞的殺氣,似乎只憑這一柄長劍,便要將整個世界劈空斬斷。
一波波的人纏住了謝慚英,屋子裡不知何時已經布好機關,短箭飛刀源源不絕地射來,絆住了寧拂衣。
眼見唐龍已經隱匿在黑夜中,蕭茗邁步追了上去。
穿過後院大門,空中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響。蕭茗循聲望去,發現那座吊橋正在被緩緩放下,唐龍帶著幾個人已經踏上橋去。
“狗賊別跑!”蕭茗喝道,正要追出,兩邊卻傳來破空之聲。
她急忙轉身閃避,然而閃過一邊,另一邊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
正自駭然時,一隻手臂圈住她的腰,輕輕一躍,便已在兩丈之外。
兩人站定之後,蕭茗看見謝慚英渾身浴血,衣服溼噠噠地貼在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中人慾嘔,顯然不知殺了多少人。
“你……”她剛要開口,旁邊火光一閃。
謝慚英伸手將她推開,自己也躍出幾步,那火光便全都灑在兩人中間,原來竟是燃油。
那油在地上蔓延開去,連著兩邊的柱子和紅綢,頓時燒成一片,阻斷了謝慚英的去路。
蕭茗扭頭見吊橋幾乎已經全部放下,唐龍也已經跑到了橋中央,便道:“寧公子,我先去追,你隨後再來。”
謝慚英腦中已被仇火充塞,不管不顧便要踏火焰而過,寧拂衣這時已趕上來拉住了他,向火中扔了一具屍體,隔出一條小路。
“走!”寧拂衣拉著他飛身而出。
蕭茗追至橋頭,此刻天已全黑,身後火光已遠,橋下數丈是幽黑的湖水。唐龍躲入山林之中,不見了影蹤。
她匆匆踏上橋頭,冷不丁覺得耳旁一陣微風,驚覺之時側身閃避,躲過襲向脖頸的一掌,卻沒躲開襲向胸腹的一掌。
胸口一陣劇痛,蕭茗吐出一口血,擡起匕首左右揮動時,襲擊的人已經悄然離去。
寧拂衣和謝慚英追至橋中央,嘎吱嘎吱的聲響又起,吊橋緩緩往上升去。寧拂衣並不回頭,只反手一揮,高處傳來兩聲慘呼,隨即兩個人影跌入火焰之中。
吊橋轟隆一聲搭回地面,一陣秋風颳起,火焰頓時吞噬了不遠處的木屋,繼而是前院。
如霜月色之下,火光如波濤巨浪迅速蔓延,很快在寨子裡燃成一片火海。天空與湖底均被映得通紅,湖面上一艘艘小船四散開去,上面滿載匆忙逃命的賓客。
謝慚英只回頭瞥了一眼這番景象,跨過橋頭,將阿茗扶到一塊山石旁坐下,道:“你在這兒休息,那個人我去殺。”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衝進無邊的暗夜之中。寧拂衣衝阿茗點點頭,緊跟而去。
唐龍在這裡生活了半輩子,對附近山水地勢瞭如指掌,因擔心暴露位置,一路上並未點燈,而是憑著記憶東躲西逃。謝慚英卻對這片山巒十分陌生,一時半會兒當真追他不上。
寧拂衣並不著急,追上謝慚英後拉住他,放緩了呼吸道:“你聽。”
謝慚英知道憑他們如今的內功修爲,方圓幾裡內的響動都有可能探聽得到。但他此刻心急如焚,如何還能靜下來聽什麼。寧拂衣卻已經指著一個方向道:“那邊。”
唐龍武功不高,單憑兩條腿怎麼可能比得過謝慚英二人的輕功。不過片刻功夫,月色之下,便可看見唐龍狼狽奔逃的身影。
唐龍運起輕功,在身旁樹幹上一踩,借力躍出數丈遠,停在一處空地。四周沒了樹木掩護,他無論如何是逃不掉了,竟轉過身來道:“慢著,且聽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