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頭蒼蠅似地到處亂撞, 來到橫穿師來城的河邊,俯下身去細(xì)細(xì)打量水中倒映的那張臉。
被銀色面具遮住了半張臉,眼睛裡含著怒火和在那之後的冷漠。他心裡一驚, 在師兄眼裡, 自己是不是也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的人?所以他遲遲不來見自己, 他已經(jīng)和師父一樣, 對自己感到憎惡。
他喜歡的, 還是那個剛進(jìn)滄浪山裡,時時刻刻聽話的謝慚英。但謝慚英自己卻不喜歡,那個人太軟弱, 太容易被痛苦侵蝕。如今這條路是自己選的,那就得繼續(xù)走下去。若當(dāng)真以後只能和師兄形同陌路, 那麼大概也是他這個惡因不可避免結(jié)的惡果吧。
在河邊待了一會兒, 心情略略平復(fù)過後, 謝慚英起身往城裡去,找了一間鋪子打聽朱林在哪兒。
鋪子夥計一聽朱林的名字, 滿臉懼色道:“公子尋他做什麼?”
謝慚英冷冷道:“取他性命。”
夥計聽了,雙眼一亮道:“他住在鎮(zhèn)東頭的捲雲(yún)巷。公子,那人是個有名的惡賊人,你……你可千萬小心。”
到了捲雲(yún)巷,一眼就看見一扇大門上的匾額上寫著漆金的兩個大字“朱宅。”
“哼, 改成豬圈還差不多。”謝慚英縱身跳了進(jìn)去, 不一會兒裡面便傳來尖叫聲、叱罵聲,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 謝慚英提著一個身體僵硬、姿勢彆扭的中年漢子又跳出院牆, 直奔鴻賓客棧。
大堂裡的客人和夥計、掌櫃都被他嚇了一跳,見他奔上樓去, 咚咚咚敲響了人字號甲一房的門。
阿茗打開房門,看見謝慚英時愣住,再看他手裡提著的正是朱林,更加愕然。
謝慚英徑直走進(jìn)去,把朱林扔在地上,道:“我已經(jīng)點了他的穴道,要殺要剮全憑你處置。”
阿茗更加疑惑,聲音微啞道:“你爲(wèi)什麼還要幫我?”
謝慚英道:“不是幫你,我問你,憑你的功夫,要殺他還有名單上剩下的人,能做到嗎?要殺光他們,需要多久的時間?”
阿茗苦笑一聲道:“或許這輩子都不可能。”
謝慚英道:“所以,我不是幫你,我只是想讓你活著。”
阿茗難以置信地看向他:“爲(wèi)什麼?”
謝慚英雙臂抱胸道:“我替你殺了那麼些人,你拿一條命來還我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陌桑俊?
阿茗點頭:“自然。”
謝慚英道:“這不就結(jié)了,你既要拿命還我,你這條命就是我的。那我要你以後都好好活著,不許讓別人傷了你,做得到麼?”
阿茗仍是不解:“可是,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偏偏是這個要求?”
謝慚英轉(zhuǎn)頭不看她,道:“沒有爲(wèi)什麼,不是說我脾氣難以捉摸麼?以後的那些人,我也可以替你殺了,你只需要活著便是。”
說完竟一把搶過阿茗手裡的羊皮紙道:“這個人交給你了,隨你怎麼處置。”
他打開門出去,一轉(zhuǎn)身卻呆在原地。
走廊上一個高大的身影靜靜佇立,見了他便帶了淡淡的笑容喚道:“阿英。”
謝慚英呼吸一滯,下一刻卻是扭頭朝著反方向跑走,幾乎是落荒而逃。
誒?說天天想他的可不是這人麼?怎麼見了他反而逃走呢?
寧拂衣提氣急追,兩個人片刻便到了鎮(zhèn)外的一片樹林裡。
“阿英!”寧拂衣好不容易纔趕在謝慚英前面,將人攔住,道:“你跑什麼?”
“我……”謝慚英腦子打結(jié),也不知道自己爲(wèi)什麼要跑,支支吾吾半天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
寧拂衣便和他開玩笑:“是被我撞見從姑娘房裡出來,害羞了?”
“沒有!”謝慚英急忙辯解,“我找她是有正事!”
“那你作什麼躲著我?”寧拂衣道,“我這麼久沒來找你,你生氣了?”
謝慚英轉(zhuǎn)身走到一塊山石旁,嘟囔道:“沒有生氣。”
寧拂衣走過去挨著他站著,道:“好久沒見,都不想我嗎?我可是天天想你。”
謝慚英想到自己曾和謝小壯說,自己也是天天想著師兄,莫名耳根子有點發(fā)燙,轉(zhuǎn)移話題道:“你最近都去做什麼了?那天……那天急匆匆地就走了。”
“咳咳……”寧拂衣清了清嗓子,把腦子裡的某些畫面趕出去,道:“額……有點急事。”
“是盟主派你去做什麼嗎?”謝慚英只想到這種可能。
“唔,是啊。等等,你……你都知道了?”寧拂衣驚道。
謝慚英點點頭:“偶然間聽見合歡門的人說起的,我竟然不知道,你在江湖上還有個‘拂衣仙子’的名號。”
說到這兒,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寧拂衣一臉無奈:“我不大喜歡在人前露臉,也不知道爲(wèi)什麼,傳來傳去就變成這樣。不過,”他一手摸了摸臉,一隻手像個姑娘似的衝謝慚英輕輕一擺,“師兄這長相,說是仙子也不爲(wèi)過吧。”
“噗——”謝慚英笑得彎下腰去,“名符其實!”
寧拂衣眉眼含笑,道:“那你呢,去人家姑娘房裡做什麼?”
謝慚英頓時收斂了笑意,卻先問道:“師兄,你會不會覺得我變了?”
“變了?”寧拂衣歪著頭仔細(xì)打量了他一番,“嗯,是變了,這麼些日子不見,越發(fā)好看了。”
謝慚英先是心裡一緊,聽到最後臉上泛了紅,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要是你知道我做了什麼,一定會……”
寧拂衣打斷他道:“我也沒開玩笑,你就算是變成小貓小狗,我也還是喜歡。”
謝慚英心想,你什麼也不明白,嘆了口氣,乾脆也學(xué)他插科打諢,呲了呲牙道:“我就算要變,也是變成大野狼!”
寧拂衣伸手揉他的臉:“那也一樣喜歡。”
謝慚英掙扎著要逃離他的“魔爪”,卻忽然見他說這話時神色極爲(wèi)認(rèn)真,忽而心裡一動,任由寧拂衣捧著他臉,道:“什麼樣都喜歡嗎?”
寧拂衣突然湊近了他,兩人呼吸相聞,近到謝慚英有一剎那覺得師兄是不是要親上來。但這個念頭太過驚世駭俗,只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眼見對方注視著自己,緩緩道:“都喜歡。”
寧拂衣很快放開了他,謝慚英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有點不正常,砰砰砰砰擂鼓似的。但他明白,師兄這句話是出自絕對的真心,並不是敷衍,也不是安慰,於是把最近發(fā)生的事都講給寧拂衣聽。
寧拂衣果然很驚訝,連連感嘆:“真沒想到那個阿茗姑娘有如此心計。”
謝慚英道:“我雖然生氣,卻並不恨她。我那會兒去找她,是抓了朱林去交給她。”
“那你爲(wèi)什麼要這麼做呢?”寧拂衣終於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我看得出來,阿茗姑娘在你心裡是特別的存在,對不對?你……喜歡她?”
“什麼呀!”謝慚英哭笑不得,“你滿腦子都是什麼喜歡不喜歡的,難不成盟主這段時間派你去和一千個姑娘相親嗎?”
寧拂衣:“……”
有這麼久嗎?
謝慚英聲音低了下去:“她……她長得像我娘。”
“阿英……”寧拂衣嗓子發(fā)澀,握住他一隻手,輕輕喚了一聲。
謝慚英緊緊回握,繼續(xù)道:“所以我就想,讓她以後都好好的。就算她讓我?guī)退龤⑷耍乙矘芬狻!?
寧拂衣輕嘆一聲,把謝慚英擁進(jìn)懷裡。謝慚英感覺有什麼溫?zé)岬臇|西在自己耳朵上輕輕碰觸了一下,緊接著便聽到寧拂衣在他耳邊道:“我們阿英,怎麼這麼傻呢。”
“我……我纔不傻呢。我殺了好多人,師父要是知道,一定會狠狠罵我。師兄,你不怪我嗎?”在熟悉的懷抱裡,謝慚英終於問出了心中一直所害怕的東西,那個讓他落荒而逃的原因。
寧拂衣放開他,揪了揪他的鼻子:“還說不傻,這麼不相信師兄嗎?不是說過,變成大野狼也喜歡?”
謝慚英笑出聲來,揪住寧拂衣一片衣袖,道:“師兄,你真好。”
寧拂衣摸摸他腦袋,道:“傻阿英。”
夜幕已然降臨,寧拂衣打了個呵欠,道:“回客棧去吧,我一路趕過來的,今晚要好好睡一覺。”
拉著謝慚英往鎮(zhèn)子裡緩緩走去,謝慚英扭頭看他。許久不見的人,一點都沒變,下巴上仍舊有點青色的胡茬。
不過他很快注意到了別的東西,問道:“師兄,你的臉怎麼了?”
他伸手去摸寧拂衣臉上零星分佈的幾塊紅斑。
“什麼?啊,這個,大概是這幾天吃錯了什麼東西?過幾天就好了。”寧拂衣被這麼一碰,紅斑就癢起來,忍不住伸手去撓。
“別撓,再給撓壞了,成了醜八怪,就不是仙子了。”謝慚英去拉他的手。
寧拂衣一把將他圈在懷裡去撓他的癢:“還拿這個打趣我,膽子肥了是不是……”
兩個人去鴻賓客棧要了兩間房,謝慚英也不再管阿茗要怎麼處置那個人。等帶路的夥計走了之後,寧拂衣還停在他房間門外,忽然道:“今晚要不要師兄陪你?”
謝慚英一愣,繼而明白他是仍然擔(dān)心自己因爲(wèi)阿茗的事難過。但自長大兩歲後,就沒再和師兄同塌而眠。
寧拂衣以爲(wèi)他不樂意,有點尷尬道:“算了算了,我晚上要是打鼾只怕……”
“好。”謝慚英已經(jīng)牽著他的衣袖,往房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