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九重玲瓏寶塔之下, 九道白玉階梯上,端坐的那道威勢赫赫身影,莫寒池將全部心神都繃緊了。
“參見陛下。”他微微頷首, 卻不用跪。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今日便是爲巫祝迴歸巫族而大開慶宴。”巫帝的聲音遙遙傳來。
莫寒池低首道:“多謝陛下。”
“巫祝可坐這裡。”
莫寒池順著巫帝的眼睛的位置, 往他左下首臺階看去, 果然那裡擺放著一張平桌, 一張寬大的座位。桌上還有好些佳餚仙果。
他輕微撩起下襬,邁開步子,忽略周身那些或驚異, 或曖昧不明,或充滿敵意的的目光, 蹬上了第八層寬大的臺階, 對著巫帝行了簡單的巫族之禮, 而後昂頭,猛然轉身, 目光銳利無比,掃視了一圈,帶著不容侵犯的凌然,一身靈壓釋放而出,大馬金刀的往座位一坐。
底下那些亂七八糟的目光, 頓時都紛紛收斂了起來, 再不敢那般放肆打量。
而後突然身側傳來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咳咳, 小師弟如今好氣勢, 咳咳咳、”
莫寒池一轉頭, 不禁一怔,風月師兄怎麼在這裡?
“風月大人。”莫寒池此時卻不想給別人, 給自己惹來麻煩,在不明巫帝用意的時候,還是保持距離爲上上之策。
風月臉面失望之色顯露無疑,然後又咳了幾聲。
莫寒池看他好像距離上次見面的時候,又消瘦了,雙目有些迷離滿是滄桑,只是依舊溫潤,可是卻叫人更加不忍。
“我敬你。”風月從桌子上雙手顫顫巍巍的舉起杯子,酒水微微灑了一點出來,落到衣襟上。
莫寒池筆直端坐道:“我看風月大人似乎身體不適,還是不要勉強了。”
“不,這杯酒水,是一定要喝的,還記得貪杯的城朗嗎?”風月臉色有幾分悽切,莫寒池不想此時他提這些陳年往事,他並沒有忘記大師兄,二師兄他也會想辦法救出來了,可是今晚的二師兄似乎有點反常。
“大師兄已經是故去的人,這種大好的日子提一個死人做什麼,掃了陛下的興致,這種罪誰能擔當。”莫寒池嗔怒道。
“師弟。”風月叫了他一聲。
“風月大人,那些是以前的事,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勿要再提了。”莫寒池的心已經蹦到了嗓子眼裡了,這二師兄是怎麼回事,平時是斷然不會這個樣子的。在巫帝眼皮底子,總是提那些陳年舊事,非要讓巫帝想起寒驚黥的那些記憶來嗎?
風月不捨的看著莫寒池,見他的目光已經轉到了大殿中央歌舞中去,始終不再看他一眼,目光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是都已經來不及了,端起一杯酒來,一仰頭又喝了下去,悶聲的輕咳著,清淡的酒液漸漸被血紅,可他還是喝了下去。
喝完,便又盯著小師弟看了會,這纔不舍的將目光轉到大殿上,大殿上舞娘身姿妖嬈,可是他卻好像沒有注意道,越過那道妖嬈的身影,他看到的卻是那年在崑崙山上,青瓦竹舍間肆意暢飲的師兄弟三人。
無良的大師兄,頑皮的師弟,總是擾亂他的清靜。
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
風月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
莫寒池手指輕釦在木桌上,一聲一聲合著正在大殿上詠歌的歌姬的聲音。
這一切過於的迷離,好似一場幻境,待到他醒來之時,一切還如當在崑崙的那些日子。
可是想要回到過去的,又何止風月一人。
這一切一絲不拉的落在巫帝的眼中。
莫寒池在笑,巫帝在笑,風月也在笑,每個人臉上各自掛著不同的笑容,彷彿無數張面具,只有最後勝利的人能夠撕下這層面具,還原本來面目。
熱鬧的酒宴,衆人各懷心思,風雲乍起,天下驟變,滄海桑田,看誰主沉浮。
掌聲響起,莫寒池對著風月,恭恭敬敬舉起酒杯,慢慢啜飲起來。
昊天殿的大門,又一次緩緩開啓,一位舞姬踩著祥雲,縱身飛了進來,彷彿九天外而來的仙女,緩緩降到了昊天殿的正中央,身段婀娜,周身五彩飄帶飛揚,好一個絕美的身影,唯一可惜的是此女子面目上遮著一層面紗,朦朦朧朧讓人看不真切面貌。
卻更惹得人心癢難耐,想要一窺該女子面貌,光是身段已經如此美麗,可見面紗下該是怎麼一張令人驚豔的容顏。
無數的人都被這名女子引起好奇心,可是那女子在大殿之上站定,遙遙向最上位的巫帝,盈盈一拜。道:“小女子這一舞,只有一人琴聲能夠跟上。”
莫寒池不禁想,這女子什麼來歷,面對巫帝也這般從容,甚至說出這種囂張之言來。
他不禁側目,看向那女子眼睛之中只落在一人身上。
聞名天下的琴公子,尚風月。
“風月,來一曲吧。本帝太久沒有聽到你的琴聲了。”巫帝緩緩開口道。
莫寒池突然叩響了一下桌子,神色雖然不變,可是藏在桌下的手卻不自覺的抖了一下,眼皮又微微的跳動了幾下,巫帝竟然讓身份如此的貴重的二師兄當衆,像個優伶那樣表演。
簡直,簡直是奇恥大辱,一向最是看重這些繁文縟節的二師兄怎麼受的住。
二師兄當真已經在天都難到了如此地步嗎?莫寒池的目光轉到了風月身上。
整個大殿上,無數雙猥瑣,嘲諷的目光,等著看他的好戲。
然而風月只看著他,卻沒有看巫帝,也沒有看那名女子,眼底是波瀾不驚,彷彿是在告訴他,不要爲他擔心,二師兄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風月從容站起身來,雖然身體瘦弱,可是卻掩不去那一身儒雅的氣韻。
雖然病著,可依然乾淨整齊,一頭墨發垂在身後,頭上挽著一枚青玉簪子,衣襬也只有最簡單的雲紋,不見半點墜飾,眉梢眼角透著一股無雙雅緻,骨子裡就帶出一種絕世風華,即使久病,也不能將這種風骨帶走。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風月緩步而出,一步一步邁下白玉臺階,每一步都彷彿萬分沉重。
直不過是人前奏琴而已,沒什麼的不是嗎?莫寒池這樣想著,可是目光卻再也無法從風月師兄身上挪開,今夜的風月師兄,風骨更勝以往。
他輕揮衣袖,一把白玉琴橫陳在他面前,風月席地而坐,彷彿是浸在月下,泛舟湖邊,而周身再無這些惱人視線,獨自沉浸在一個做不完夢中。
白玉琴已經崩斷了四根,可是他伸出修長的手指,便是隻有三根琴絃,卻奏出一曲,波瀾壯闊之景。
“這曲子送給聖君,送給小師弟。”他說道,聲音暗啞。
“一願這江山如畫,有一日我能隨聖君看盡大好河山。
二原這天高海闊,聖君能夠逍遙自在。
三願乘風破浪,能陪君披荊斬棘。
四願萬世安泰,聖君既壽永昌。”
風月神色坦然,緩緩說道。
然而莫寒池卻神色驟變,內心掀起驚濤駭浪,二師兄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真正的寒驚黥,明明早已經不在了,這裡沒有聖君,只有一個巫帝陛下。
滿場嗟驚,無人敢妄動一分,偶爾只有膽量大的,偷偷看了下巫帝的臉色。
大殿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巫帝久久不發一言。
好似一切都陷入了一種靜止之中,人人噤若寒蟬,好像是哪怕一滴汗水滴落到地上,都立刻引發天崩地裂。
就連大聲呼吸都不敢。
莫寒池眼睛幾乎都要瞪了出來,心底甚至是咒罵起這個糊塗的二師兄,激怒巫帝於他有什麼好處,只要他稍微等等,巫帝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到時候他要怎麼報仇,又有何不可。
莫寒池已經可以不用在做戲,他一手支撐在桌上,一手支撐在扶手上,雙手緊緊攥成拳,他該怎麼才能保下這個糊塗的二師兄。
巫帝正要開口的時候,莫寒池忽的的一下子站起了起來,帶著一身怒氣。
呼啦一聲!將面前的桌子上的美味佳餚仙果美酒,全部掃落。大紅的地毯上,白玉石階上,一片狼藉。
莫寒池用力的一跺腳,他一隻手指指著風月全身顫抖,怒髮衝冠:“你·······你·······,你好無恥····,竟然···如此··嫉妒陛下寵愛··於我,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就這麼見不得我好,當初已經出賣了我一次,還不算完嗎?”
莫寒池急步竄到風月面前,整個大殿內,大家都在看著莫寒池一個人在中央大吼大叫著。“卑鄙無恥,陛下可有苛責你一點,可你竟然因爲嫉妒我,懷念舊主?”
莫寒池氣得雙目通紅,抓著風月的衣服領子,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背對著巫帝,伸出手來,就要打風月。
風月見莫寒池張嘴,露出脣語。那話語分明就是在問他。“二師兄,你今天發生什麼瘋。”
風月淡淡一笑,手抓在莫寒池胸口前,外人以爲風月是要將莫寒池推開,可是風月手指微動,卻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與小師弟說話。不過今天這種鬼點子,也當真也只有他的小師弟才能想出來。
“可還記得那天,我給你講的故事,今天我繼續講給你聽。”
莫寒池眼皮直跳。
“巫祝,你何必氣成這樣?”巫帝突然發話道。
莫寒池慌忙的轉過身來,躬身一禮,氣的雙目通紅,眉頭糾結成一團說道:“此人當年不光出賣我,今天還如此囂張,還將不將我等巫族放在眼中,正好我這次得了好些魔都折磨人的有意思的東西,不妨讓我拿他來解解恨。”
莫寒池低著頭,等巫帝給他這個面子。莫寒池卻在心底盤算著,怎麼偷偷將風月師兄送出去,然後讓巫帝以爲他被自己給折磨死了。
頭上頂上久久沒有回話。
突然,嗖一聲,莫寒池站著,以爲身邊有一陣風颳過。
擡起頭來,面前的一幕,幾乎要讓他大喊出來,可是聲音到了嗓子之中,卻發不出來了,他手一伸,僵硬的停在了半空之中,目次欲裂。
全部都被眼前的一幕,奪去了心神。
四根琴絃,千鈞一髮之際刺入巫帝身體之中。
風月一手託著琴,一手撥弄琴絃,四根琴絃寒光隱隱,直接沒入巫帝的體內,另外三根琴絃被拉起。
乍然驚起一首莫寒池從未聽到過的曲調,曲子如同千軍萬馬,驚濤拍岸,狂風驚雨席捲而來,眨眼之間,曲調彷彿凝成了實質,形成一圈光幕,不停波動洶涌的翻滾。
風月眉宇之間金色的印記,轉動不休,流光閃爍,竟是從未有過的聖潔高華。髮簪被受不住這股澎湃的力量斷裂,一頭烏髮飛揚,清衣飄舞,彷彿臨世的仙人之姿。
一時之間竟無人能夠靠近,風月手中琴絃扯住,拉起三根繃的極緊的琴絃,琴絃之中,白色的光華匯聚,漸漸匯聚成一把瑩白色的長劍。
莫寒池眼睛越瞪越大,瑩白長劍,威勢赫赫,寒光肆意刺目,劍身滌盪起一股浩然正氣,充斥天地之間。
此劍一出,方圓百里之內的所有的劍,都發出劍鳴清越的之音,好似迴應此劍一般,興奮的震動不休。天下之劍,唯有天劍能引動此種異象。就連破軍刃都隱隱在儲物戒之中,震盪不休,想要出鞘,奔向此劍。
劍內似有蘊藏著極大的力量,隱隱有一股極其至極的強霸之勢。
風月手指一鬆,長劍上金色電蛇流竄,疾如迅雷,快如閃電,化成一道流光,與摩擦的空氣產生,轟鳴的爆裂之音。
劍身光芒耀目,電蛇流竄,氣浪洶涌激盪開來,將四周修爲稍弱些的巫族之人,盡數絞碎,萬年粗大的石柱,震斷。
天劍夾著開天闢地之勢,刺向巫帝。
呲!
一道炫目至極的白光,將整個大殿映的恍如白晝。
噗!
一道鮮紅濺起。
白光消失,巫帝站著,雙指之間,夾著一柄白色的瑩白長劍,另一手負在身後。
風月衣襟之前血跡斑斑,他晃動幾下,慢慢倒了下去,白玉琴,嘣的一聲,掉到了地面,摔了個粉碎。
粉碎的白色碎片上,落了幾滴鮮紅,好像冬天雪地裡綻放的紅梅,美麗的不可方物。
灰紫色的幾隊巫族護衛,呼啦啦衝了進來,將倒在地上的風月團團圍住,烏黑黑的冰冷槍尖,頃刻之間刺穿了倒在地上的身體,用槍尖將人挑了起來,一滴一滴的血,順著烏黑的槍尖留下了來,滴落到了地上。
風月幾乎是費勁全部的力氣擡了擡頭,看向巫帝,眼底裡盡是嘲諷,“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天··天劍都··殺你··不死?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哪。”
風月定定看著他,眉宇間金色的印記隱隱變成了一種不祥的暗紅色,內裡血色涌動。
“想死,你想的太容易了。”巫帝眼底露出一抹殘忍道:“天命之女,是這天下最好爐鼎,雌雄同體,恐怕很多人都好奇,到底是怎麼個樣,今天此人就賞你們了,讓大家看看。”
莫寒池一怔,僵硬的動了一下,他只覺得全身都變成了別人的,從心底蔓延出來的寒意,將他整個人都凍住了。
巫帝目光掃過莫寒池,見他神色冰冷甚至有點木然,卻又有幾分怪異,也沒多想,給予大巫祝一個如此警告,應當是夠了,若是還有膽量背叛,今天的風月,便是他明天的下場。
莫寒池眼睛一刻不離的緊緊盯著大殿之中。
巫帝剛纔說了什麼,爲什麼風月師兄臉色那麼蒼白。他已經忘記自己身處之地。眼睛刺疼。
爲什麼他聽到了衣服撕扯的聲音,爲什麼聽到了淫靡的聲響,爲什麼他聽到了風月師兄絕望的呼聲,爲什麼聽到師兄掙扎的聲音。
爲什麼那麼多醜陋骯髒的人,將那麼幹淨的師兄壓在地上,爲什麼那麼多髒手落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爲什麼他不笑了。
爲什麼他的眼神那麼絕望,爲什麼他那麼與世無爭的一個人,爲什麼會走到今天。
“殺了我。”脣角微微翕動,只能以莫寒池看到的方向,動了幾下。
師兄你在跟我說什麼?
你還記得,我受傷的時候,你守了我一天一夜嗎?
你還記得,師父生氣罰我不準我吃飯的時候,你悄悄給我留了晚飯嗎?
你看著我,往我這裡看,想想我們小時候,師父時常因爲我們偷酒喝,同時罰我們三個。
從法寶之塔回來之後,我躲在你懷裡哭了一夜。
我不信這是你,你比誰都愛乾淨,你的琴呢?
我們回去好不好,我帶你回去,我帶你會崑崙,回師傅那裡去,回竹屋。
我帶你回去。
師母做好了飯,師父備好了新的曲譜送你,大師兄又偷了師父的酒,我再也不亂畫你寫好的曲子,再也不了。
莫寒池走到巫帝腳邊,將失去光澤的天劍,從地上撿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
“你要做什麼?”巫帝開口。
“殺了他。”莫寒池木然的回答道
只想,一劍一劍盡數將那些人斬殺,呵,將師兄救出來,地面殷紅一片,有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他,莫寒池微微笑開來,慢慢走近風月。
“風月師兄,我們回滄浪峰。”莫寒池在他耳邊低低呢喃,他一身血,退下外袍,將已經輕如鴻雁的風月包裹裡起來。
風月的目光微微動了動,“肖··師弟······帶···帶我····回去···”
一隻手帶著溫熱的血,搭上莫寒池的臉,莫寒池靜靜的看著他,手中天劍直落而下。
“好··好··寒池,帶你回去。”
那隻素白纖長的手,緩緩垂了下去。
巍巍崑崙,青山翠峰。
山澗有一處八角涼亭,每每有崑崙弟子御劍經過,總能聽到浩淼仙音。
仙音潺潺,久久不散,亭中有一人。
於雲海飄渺之間,聽松濤,觀蒼茫雲海,撫琴而奏。
青紗帳,白玉琴,墨發烏絲,一襲白衣。
一曲仙音,雅緻無雙。
“風月師兄,你這琴彈得真好聽,”那包子頭小男孩坐在裡一側靜靜聽著。
“來。”風月招了招手,將小孩抱在了腿上,眉眼溫潤,輕輕的撫了撫小男孩的發頂。
“師兄,我餓了。”
“好,我們這就回去。”
天都歷聖元五十一年,聖顯無耀仙尊之天命之女,崑崙滄音長老,刺殺巫帝失敗,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