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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北方的秋天是特別的天高氣爽,當(dāng)我早晨站在回廊前面,看園子里那些將要調(diào)黃的樹葉時,只見葉縫中透出那纖塵不沾的晴空,我由不得發(fā)出驚喜的嘆息,——這時心靈解除了陰翳,身體也是輕松,深覺得在這樣的好天氣里,找一個知心的朋友到郊外散散步,真是非常理想的劇景呢。終于在午飯后我乘著車子到沁珠那里,將要走到她的住房時陡然聽見有抽搐的幽泣聲這使我嚇住了,只悄悄地怔在窗外,隔了有兩分鐘,才聽見沁珠的聲音說道:

“你何必那樣認(rèn)真呢!”

“不,并不是我認(rèn)真,你不曉得我的心……”話到這里便止住了,那是個男子的聲音,似乎像是曹,但我總不便在這時候沖進(jìn)去,因此我決定暫且先到別處去,等曹去后我再來,我滿心悵惘地離開了沁珠的房子,無目的地向街上走去,不知不覺已來到琉璃廠,那里是書鋪的集中點,我邁進(jìn)掃葉山房的門時,看見一部《文心雕龍》,印得很整齊,我便買了,拿著書正往前走,迎頭看見沁珠用的王媽,提著一個紙包走來:

“素文小姐您到哪里去?……怎么不去看張先生,”她含笑說。

“張先生此刻在家嗎?”我問她。

“在家。”

“一個人嗎?”

“是的,曹先生才走。”

我同王媽一面走一面談著到了寄宿舍。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寄宿舍院子里那兩棵大榆樹,罩在金晃晃的陽光底下,幾只云雀兒從房頂飛過,微涼的風(fēng)拂動著綠色的窗紗,我走到里院時,看見沁珠倚著亭柱呆站著,臉色有些慘白,眼圈微微發(fā)紅。她見了我連忙迎上來說道:

“你來得正好,……不然我就要到學(xué)校去找你了。”

“怎么你今天似乎有些不高興呢?”

“唉,世界上的花樣太多了?!悴恢牢覀冏蛱煊盅萘艘怀鰟【啊也幌嘈拍鞘钦娴?,不過演時也有點凄酸的味兒呢?”

“那么也僅夠玩味的了,人生的一切都有些仿佛劇景呢?”

“當(dāng)然,我也明白這個道理,不過在演著時,就非常清楚地意識那只是戲,而又演得像煞有介事終不免使人有些滑稽的感想吧!”

我們談?wù)撝@些空泛的哲理,倒把我所想知道的事實忽略了,直到王媽拿進(jìn)一封信來說是曹派人送來的時,這才提醒我。當(dāng)沁珠看完來信,我就要求她告訴我那一件她所謂劇景的事實。王媽替我們搬來了兩張?zhí)僖?,放在榆樹蔭下。沁珠開始述說:

“昨天下午我同曹到陶然亭去,最初他只說是邀我去看蘆花,我們到了陶然亭的時候已將近黃昏了,看秋天的陽光,仿佛是看一個精神爽快而態(tài)度灑落的少女面靨,使人感到一種超越的美,起初我們只在高高低低的土坡上徘徊著,土坡的下面便是一望無邊際的蘆田,蘆花開得正茂盛,遠(yuǎn)處望去,那一片純白的花穗,正仿佛青松上積了一層白雪,這種景色,在灰塵彌漫了的古城,真是不容易看到的。我們陡然遇到,當(dāng)然要鼓起一種稀有的閑情逸致了,那時我正替曹織一件御寒的絨線小衫,我低頭織著,伴著曹慢慢地前進(jìn),不知不覺來到一座建筑美麗的石墳前,那地方放著幾張圓形的石凳,我同曹對面坐下,他替我拿著絨線,我依然不住手地織著,一陣寒風(fēng),吹亂我額前的短發(fā),發(fā)絲遮住我的眼,我便用手?jǐn)n上去,抬眼只見曹正出神地望著我。

“你又在想什么?……這里的風(fēng)景太像畫了,你看西山正籠著紫色的煙霞,天蔚藍(lán)得那樣干凈——你不是說李連吉舒的一對眼像無云的藍(lán)天嗎,我卻以為這天像她的眼……”

他聽了這話,似乎不大感興趣,只淡然一笑,依然出神地沉默著,我知道不久又有難題發(fā)生,想到這里,不免有些心驚。

“唉,珠!的確,這里是一個好地方,是一幅凄艷的畫景,不但到處有充塞著文人詞客的氣息,而且還埋葬了多少英魂和多少艷魄。我想,倘有那么一天!……”曹黯然地插述著。

“你又在構(gòu)造你的作品嗎?不然怎么又想入非非呢!”我說。

“不呵,珠妹!你是冰雪聰明,難道說連我這一點心事都看不透嗎?老實告訴你,這世界我早看穿了,你瞧著吧,總有一天你要眼看我獨葬荒丘……”

“死時候呵死時候,我只合獨葬荒丘。”這是茵夢湖上的名句。我常常喜歡念的。但這時聽見曹引用到這句話,也不由得生出一種莫名的悲感,我望著他嘆了一口氣。

“唉,珠妹我請求你記住我的話,等到那不幸的一天到來時,我愿意就埋在這里……那邊不是還有一塊空地么,大約離這里只有兩丈遠(yuǎn)?!彼幻嬲f一面用手指著前面那塊地方。我這時看見他兩眼充滿了淚液。

“怎么,我們都還太年輕呢,那里就談得到身后的事!”我說。

“哪里說得定,……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并且死與年輕不年輕又有多大關(guān)系,有時候收拾生命的正是年輕的自己呢!”曹依然滿面凄容地說。

“何苦來!”我只說得這句話,喉管不禁有些發(fā)哽了,曹更悲傷的將頭埋藏在兩手中,他在哭呢,這使我想到縱使我們演的僅僅是一幕劇景也夠人難過的了,并且我知道使他要演這幕悲涼的劇景的實在是由于不幸的我,無論如何,就是為了責(zé)任心這一點我也該想法子,改變這劇景才是。然而安慰了他又苦了我自己,這時我真不知要怎么辦了。我只有陪著他落淚。

我們無言對泣著,好久好久,我才勉強的安慰他道:

“生趣是在你自己的努力,世界上多少事情是出乎人們所預(yù)料的,……你只要往好里想就行了,何苦自己給自己苦酒喝?!?

“唉!自己給自己苦酒喝,本來是太無聊,但是命運是非喝苦酒不可,也就沒辦法了!”曹說著抬起頭來,眼仍不住向那塊空地上看。

這時天色已有些陰黯了,一只孤雁,哀唳著從我們頭頂撩過,更使這凄冷的郊野,增加了蕭瑟的哀調(diào)。

“回去吧!”我一面說一面收拾我的絨線,曹也就站起來,我們沿著蘆塘又走了一大段路,才坐車回來,曹送我到寄宿舍,沒有多坐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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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屋子里已經(jīng)很黑了,我沒有開燈,也不曾招呼王媽,獨自個悄悄地倒在床上,這一幕悲涼的劇景整像生了根,盤據(jù)在我的腦子里。真怪,這些事簡直好像抄寫一本小說,想不到我便成這小說中的主人翁,誰相信這是真事?!皺羯仙成车仨懫饋?,我知道天上又起了風(fēng),院子里的老榆樹早晨已經(jīng)脫了不少的葉子,這么一來明天更要‘落葉滿階無人掃’了,這么愁人的天氣,你想我的心情怎么好得了,真的,我深覺得解決曹的問題不是容易的,從前我原只打算用消極的方法對付他,簡直就不去兜攪他,以為這樣一來他必恨我,從此慢慢地淡下去,然后各人走各人的路不就了事嗎?誰知道事情竟如此多周折,我越想越覺得痛苦。想找你來談?wù)劊瑫r候又已經(jīng)不早,這一腔愁緒竟至無法發(fā)泄,最后只好在日記簿,發(fā)上一大篇牢騷,唉,世路多艱險,素文你看我怎么好?

沁珠說到這里,又指著那張長方形的桌子中間的屜子道:

“不信,你就看看我那篇日記,唉!哪里是人所能忍受的煎熬!”

我聽了這話,便從屜子里撿出她的日記簿來。一頁一頁掀過去,很久才掀到了,唉,上面是一片殷紅,像血也像紅顏色,使我不能不懷疑,我竟沖口叫出來……“沁珠!這是什么東西

“素文!你真神經(jīng)過敏,哪里有什么值得驚奇的事情!那只是一些深紅色的墨水罷了,你知道現(xiàn)在的局面,還值不得我流血呢!”

“那就很好,我愿你永久不要到流血的局面吧!”沁珠不曾回答我話,只凄苦地一笑,依然臉朝床里睡了。我開始看她的日記:

九月十七日,這是舊歷中秋的前一日,照例是有月亮的,但是今天卻厚云如絮,入夜大有雨意,從陶然亭回來后,我一直躺著不動。王媽還以為我不曾回來,所以一直沒有進(jìn)來招呼我,我也懶得去叫她——她是一個好心腸的女人,見了我這樣不高興的嘴臉,不免又要問長問短,我也有些煩,——尤其是在我有著悲傷煩惱的心景時,但斥責(zé)她吧,我又明知她是好意,也發(fā)作不起來,最后倒弄得我自己吃苦,將眼淚強咽下假笑和她敷衍,……所以今天她不來。正合了我的心。

但是,這院子里除了我就是她,——最近同住的徐先生不知為了什么也搬走了?!粊碚泻粑?,就再沒有第二個人來理會我。四境是這樣寂靜,這樣破爛,真是“三間東倒西歪屋”——有時靜得連鬼在暗陬里呼吸的聲音似乎都聽見了。我——一個滿心都是創(chuàng)傷的少女,無日無夜地在這種又靜寂又破爛的環(huán)境里煎熬著。

最近我學(xué)會了吸煙,沒有辦法時,我就拿這東西來消遣,當(dāng)然比酒好,絕不會愁上加愁,只是我吸煙的程度太差,僅僅一根煙我已經(jīng)受不了,頭發(fā)昏,喉頭也有些辣,沒辦法把煙丟了,心更陷入悲境,尤其想到昨天和曹在陶然亭玩的那套把戲,使人覺得不是什么吉兆。

曹我相信他現(xiàn)在是真心愛我。追求我,——這許是人類占有欲的沖動吧?——我總不相信他就能為了愛而死,真的,我是不相信有這樣的可能——但是天知道,我的心是鎖在矛盾的圈子里,——有時也覺得怕,不用說一個人因為我而死,就是看了他那樣的悲泣也夠使我感到戰(zhàn)栗了。一個成人——尤其是男人,他應(yīng)當(dāng)是比較理智的,而有時竟哭得眼睛紅腫了,臉色慘白了,這情形怎能說不嚴(yán)重?我每逢碰到這種情形時,我?guī)缀跬俗晕?,簡直是被他軟化了;催眠了!在這種的催眠狀態(tài)中,我是換了一個人,我對他格外地溫柔,無論什么樣的請求,我都不忍拒絕他。呵,這又多么慘!催眠術(shù)只能維持到暫時的沉迷。等到催眠術(shù)解除時,我便毅然決然否認(rèn)一切。當(dāng)然,這比當(dāng)初就不承認(rèn)他的請求,所給的刺激還有幾倍的使他難堪。但是,我是無法呵!可憐!我這種委屈的心情,不只沒有人同情我,給我一些安慰。他們——那些專喜謗責(zé)人的君子們,說我是個妖女,專門玩手段,把男子們拖到井邊,而她自己卻逃走了。唉!這是多么不情的批評,我何嘗居心這樣狠毒!——并且老實說就是戲弄他們,我又得到些什么?

“平日很喜歡小說中的人物,所以把自己努力弄成那種模型?!边@是素文批評我的話。當(dāng)然不能絕對說她的話無因,不過也是我的運命將我推擠到這一步:一個青春正盛的少女,誰不想過些旖旋風(fēng)光的生活,像小萍——她是我小時的同學(xué)。不但人長得聰明漂亮,她的運命也實在好,——她嫁了一個理想的丈夫,度著甜蜜的生活。前天她給我信,那種幸福的氣味,充滿了字里行問。——唉!我豈是天生的不愿享福的人。而我偏偏把自己鎖在哀愁煩苦的王國里,這不是運命嗎?記得這里我由不得想到伍念秋,他真是官僚式的戀愛者??上н@情形我了解得太遲!假使我早些明白,我的心就不至為他所傷損。——像他那樣的人才真是拿女子耍耍玩的??珊尢飒毥o他那種容易得女子歡心的容貌和言辭。我——幼小的我,就被他囚禁永生了。所以我的變成小說中模型的人物,實在是他的,——唉!我不知說什么好,也許不是太過分,我可以說這是他的罪孽吧!但同時我也得感謝他。因為不受這一次的教訓(xùn),我依然是個不懂世故的少女??戳瞬苣菢訜崃易非?,很難說我終能把持得住。由伍那里我學(xué)得人類的自私,因此我不輕易把這顆已經(jīng)受過巨創(chuàng)的心,給了任何一人。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這種男子對于愛更難靠得住。他們是騎著馬找馬的。如果找到比原來的那一個好,他就不妨拼命地追逐。如果實在追逐不到時,他們竟可以厚著臉皮仍舊回到他妻子的面前去。最可恨,他們是拿女子當(dāng)一件貨物。將女子比作一盞燈,竟公然宣言說有了電燈就不要洋油燈了?!烤古右矐?yīng)當(dāng)有她的人格。她們究竟不是一盞燈一匹馬之類呵!

現(xiàn)在曹對我這樣忠誠,安知不也是騎著馬找馬的勾當(dāng)?我不理睬他,最后他還是可以回到他妻子那里去的。所以在昨夜給曹的信里,我也曾提到這一層,希望就這樣放手吧!

今夜心情異常興奮,不知不覺竟寫了這么一大篇。我自己把它看了一遍,真像煞一篇小說。唉!人事變化,預(yù)想將來白發(fā)滿了雙鬢時,再拿起這些東西來看,不知又將作何感想?——總而言之,沁珠是太不幸了!

這篇日記真不短,寫得也很深切,我看過之后,心里發(fā)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悵惘。

王媽進(jìn)來喊我們吃飯,沁珠還睡著不曾起來,我走到床前,撼動了半天她才回過頭來,但是兩只眼已經(jīng)哭紅了。

“吃飯吧,你既然對于他們那些人想得很透澈,為什么自己又傷心?……其實這種事情譬如是看一出戲,用不著太認(rèn)真!”

“我并不是認(rèn)真,不過為了這些不相干的糾纏,不免心煩罷了!”

“煩他做什么?給他個不理好了!”

沁珠沒有再說什么,懶懶地下了床,同我到外面屋子里吃飯,吃飯時我故意說些笑話,逗她開心,但她也只用茶泡了半碗飯草草吃了完事?!且刮沂c鐘才回學(xué)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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