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鐘以后,各科的功課都完了,那些用功的同學,都到圖書館和自修室去用功。但有一部分的同學,她們懶洋洋地坐在綠欄桿上,每人身上披了一條絨線的圍巾,曬著太陽,款款地談著。最近,她們得了一個新題目就是研究“戀愛”。在她們之中有一位叫常秀卿的同學,新近和一個某大學的教授來往得非常親密。每日下課以后,總有電話來邀她出去。常常很晚才回學校,本來學校的規矩,九點鐘就關上大門,但在大門的左邊,卻開了一個小門,另派看門的守著,非到十二點鐘不許關門,因此她們進進出出非常方便。
這一天綠欄桿上,照例又有三四個人在那里曬太陽閑談。遠遠看見常秀卿從櫛沐室里出來,頭發燙成水波紋的樣式,蓋著一個圓圓的腦袋,臉上擦著香粉胭脂,好像才開的桃花,身上披了一件秋天穿的駝絨絳色的呢大氅,嘴里哼著曲子,從她們面前走過。
“喂!老常!幾時請我們吃糖呵?”文科的小李笑著問,——原來這是一個典故。因為有一次有一個同學,她和人定婚時,曾帶回幾盒子巧古利糖,分給大家吃,從此以后“吃糖”便成了訂婚的代名詞了。
常秀卿聽見小李這樣問她,向她聳聳肩說道:“快啦,快啦,你們等著吧;”她說完便到外面去了。小李似乎有些牢騷,她嘆了一口氣道:“哪天我也找個愛人玩玩,你看她那股勁!”
“那是人家有了愛人,心是充實的,你呢?”小張接著說。
“唉,算了吧,要想找愛人,那還不容易?只要小姐高興,立刻就圍上一大堆,不過我還沒那么大工夫應酬他們。”
“得了,別不害羞吧,你們滿嘴里胡論些什么?真是年頭變了,一個千金小姐,專要說野話!”那位胖子杜大姐接言了。
“大姐,你別惱?你說我們不害羞嗎?我瞧并不是那么回事,還是大姐沒找到落,所以拿我們出氣吧!”小李說。
“小李,那算你沒猜透,人家大姐怎么沒落,昨天我才看見一個留著小須子的軍官來找她,……大姐那是誰呵?”小張含笑向著杜大姐說。
杜大姐啐了一口道:“那是我的侄兒,你們真沒得說了,胡扯胡拉的。”
“哦,原來那是大姐的侄兒呵!那么我給你介紹一個侄兒媳婦吧!”
小張說。
“那倒好,我這個侄兒今年二十四歲,還沒有訂婚呢。……你打算介紹哪一個呢?”
“哪一個你猜吧!咱們這一堆里就有人崇拜英雄,非是軍官老爺看不上。”小張說著不住用眼看著小李笑。——小李年紀雖只有二十歲,可是個子長得很高,她有一次說,你瞧我這個身量除了軍官,跟別人走在一塊真不像樣。所以小張今天才和她開玩笑。小李紅著臉過來,揪住小張罵道:“爛舌頭的丫頭,你再亂說!”一面罵著,一面用手搔她的脅下,小張一面掙扎,一面求饒道:“好姐姐,饒了我吧!再也不說你啦。”杜大姐見小張哀求得可憐,便道“瞧我吧!”一面把小李拉了過來,替她理著亂蓬蓬的短發道:“來,讓姐姐給你梳梳頭。”小張只是看著小李笑,小李又要跑過來搔她,正好沁珠走過來說道:“你們鬧什么呢?”
“你來得不巧,她們的花樣多著呢,可惜你沒看見!”杜大姐說。
“什么事呢?大姐告訴我吧!”沁珠央求著說。
小張連忙跑過來插嘴道:“大姐先別告訴她,你先問問她那件事,看她怎么說,她要好好地告訴咱們,自然咱們也告訴她,不然咱們也不說。”
沁珠聽了這話,有些含羞,微笑著道,“你瞧小張不是瘋了嗎?我又有什么短處,讓你們拿著把柄了嗎?”
“那是,有點,你別裝正經人吧:你告訴我們那天和你在頤和園的那人是誰?——倒是一個怪漂亮的人物,稱得起小白臉,你說吧,那是誰?”小張歪著腦袋看著沁珠問。
“怎么,你也上頤和園去了嗎?我為什么沒有看見你呢?”沁珠懷疑著問。
“那就不用管啦,我沒去,我就不許有耳報神了嗎?你不用‘王顧左右而言它’。你,直捷了當地說吧!那位小白臉到底是誰?”小張緊接著追問,沁珠被她逼得沒法道:
“誰?不過朋友罷了!這年頭誰沒有幾個朋友呢。”
“朋友嗎,還待考,我瞧世界上就沒有那么特別的朋友?”小張故意挑釁地說。小李接著道:“沁珠姊,你別那么不開通,這個年頭有了愛人是體面,你沒瞧見常秀卿嗎?她每次和她的愛人出去玩,回來總要向我們描述一大篇。而你卻偏藏頭露尾!”沁珠“咳”了一聲道:“你們真是有點神經病吧,怎么越說越不像話,真的,我不騙你們,那個人只是我新交的一個朋友罷了!”
“好吧,就算是朋友,那也沒什么關系,因為朋友正是愛人的預備軍,沁珠你說是不是?”沁珠聽了小李的話,不覺心里一動,她想小李的話,也許是真的。近來她腦子里,滿是伍念秋的印象。不論伍念秋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似乎都能使她的心弦起異樣的變化。當時她只笑了笑,說道:“我還有事呢,不同你們瞎說了!”
“你要走嗎?那不成,告訴我們他姓什么?”小張攔住沁珠說,沁珠還不曾答言,杜大姐過來,把小張拉開了,她對沁珠道:“沁珠走吧,不用理這兩個小無賴!”沁珠笑著去找我,那時我正在操場打著網球,只聽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正是沁珠,她說:“素文!一下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你課堂,自修室,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你,難道你一直在操場里嗎?”
“不,”我說:“下課后我洗了一個澡,后來碰見小袁,她要打球,我就同她到操場來了!你呢?干些什么事,伍來過沒有?”
“沒來,他今天出城去看朋友,沒有工夫來。……我因為找你不見,正好碰見小張小李和杜大姐,在綠欄桿上坐著談天,我也和她們鬼混了一陣。”
“她們說些什么呢?”我問。
“那還有什么新鮮題目,總不過‘戀愛’問題罷了。”
“聽見常秀卿要訂婚的消息嗎?”
“她們倒沒提到這一層,但有一件事我真覺得奇怪。我同伍到頤和園去,小李她們怎么會知道呢?”
“哦,你那天在頤和園碰見什么人沒有?”
“那天園里游人很少,我只碰見兩個年輕的女學生同著一個男學生。”
“那就是了,你知道那個男學生就是小張的哥哥,他也認得你,一定是他對小張說的。”
“奇怪啦,小張的哥哥怎么認得我呢?”
“怎么不認識你。上次我們在南海公園,不是遇見他們一次嗎?”沁珠聽了這話,低頭思量半天,果然想起來是有這么會事,說道:“我說呢,……原來是她說的,那就是了……你們的game①完了嗎?”
①game,運動,這里指打網球。
“快啦!你稍微等一等,兩分鐘準完。”
“我們上哪兒去呢?”我向沁珠說,當我打完球的時候。
“我今天有許多話要和你談,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我說:“也好吧,但是上哪兒去呢?”我們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到西吉慶去。那里沒有什么人,說話方便。我將球拍子放在自修室里,同沁珠到學監室寫了請假條,便奔西吉慶去。那時候已經快六點了,我們叫了兩份大菜,一面吃一面談話。
沁珠正吃著一塊炸桂魚,忽然間她將刀叉放下,嘆了一口氣道:“素文你瞧我該怎么辦?”
“什么事情呢?”我問。
“就是關于伍的問題呵,……他曾經向我表示,但我是沒有經驗的,你看我多難呵?”
“表示了!到底怎樣表示的呢?”
“前天我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嗎?……我們又出城了,但不是到頤和園……”
“那么是到西山去了?”我接著問。
“對了,你怎么一猜就著。”沁珠這樣問我。
“自然,西山是很好講戀愛的環境,地方既美,游人又少,你們坐什么車子去的。”
“早晨是坐公共汽車去的,晚上坐洋車回來的。”
“伍對你說些什么?”
“起初我們談些不關緊要的問題,后來我們兩人上了碧云寺的石階,那里有一所小園子,非常幽靜,我們就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伍陡然握住我的手,他的臉色像彩霞一般紅,兩眼里似乎含著淚,他顫抖的聲音,使我驚詫,我低了頭不敢向他看,只聽見他低聲叫道‘珠妹!……’這是他對我第一次這樣親昵的稱呼,你想我將怎樣的驚嚇?我并不答應她,但是他又說了,‘唉!親愛的珠妹!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使我受苦的人!’”
“我連忙問道:‘這話怎么講?我并沒有作什么事情呵!’伍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并且他還不住地發抖。唉!素文,當時我簡直要哭出來了。我說:‘你到底有什么話?直捷了當地說吧!’伍又嘆了一口氣道:‘珠妹——聰明的珠妹,我告訴你,我是世界上第一個恨人,我的命運太壞,我今年整整活了二十五歲,但是我沒有得到一天的幸福,你想我多么可憐?’伍這些話我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說:‘你為什么不自己去追求幸福呢?’伍連忙問我道:‘倘使我追求幸福,你能允許我嗎?’我說:‘這話不對,怎么我會有權力不許你追求幸福呢?’”
“唉!珠妹!不是這個話,你知道世界之上,只有你能賜給我幸福呵!”
素文,你想他這話不是明明一步緊上一步嗎?其實呢,我對于他也不能說沒有感情。不過我年紀還太輕,我不敢就同人講愛情。并且我的父親年紀老了,將來母親的責任是要我負的。我不愿意這么早提到婚姻問題,我便對伍說道:“你的意思我現在明白了,不過我覺得只要我們彼此了解,互相勉勵,互相安慰,也就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嗎?……”
“是呵,我希望的就是我們終身相勉勵相安慰的生活……”
我一聽這話,知道他是故意不放松人,我就又解釋說:“我們永遠作個道義的朋友吧!”伍自然有些失望。不過他也沒再說什么。后來又有人走上來了,我們就離開碧云寺,逛了羅漢堂就雇洋車進城了。“……昨天我又接到他的一封信,他發了滿紙的牢騷。我還沒回他的信,你說我該怎么辦?”我聽完沁珠這一段故事,覺得這真是個不大容易對付的題目。沁珠現在雖是不大愿意對伍表示什么。但是我準知道,她已經陷到情網里去了。在這種情形下,我再不容易出什么主意,我躊躇了很久才答道:
“據我想你們兩人一只腳已經陷入了情海了,至于那一只腳,應當抽回呢,還是應當也隨著下去,我看就任其自然吧,如果要勉強怎么做,那只都是招徠苦惱的。”
“那么回信怎么寫呢?”沁珠說。
“你就含含糊糊地對付他,看他以后的態度怎樣再說。總之他倘是真心愛你,當然還有表示……”
沁珠贊成我的提議,于是這個問題暫時就算告了一個段落,我們也就離開西吉慶回學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