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夕顏篇》
我從小便生活在這一個村莊,我知道,雖然我們這里號稱是中原之地的中心,但也早已失去了它昔日的繁華,我們所固守的,只是一個虛有的尊榮。我與韓奕從小就生活在這里,我以為我能與他一直相守,在這里過著平凡且寧靜的生活。在我十五歲的那一年,比我年長兩歲的韓奕私自向我求親。對他的這一舉動,我很是欣喜,但這件事情的結果,卻不是我所能料想的。
那一日,韓奕與村莊里的男子一同踏上了去北方的旅途,為邘國征戰。我自是明白韓奕為何要這樣做,村莊里人民的生活并不殷實,他們也是迫于生計才會接受邘國的雇傭。有誰會不想過安穩的日子,更何況他們是從一個和平的地方奔赴他國的戰場。韓奕去參戰,無非是想在婚后能與我過上一些稍微安穩的日子。
韓奕臨行前來到我的木屋前,他說:“夕顏,我的歸來之日便是我們的婚期,你可會等我?”我對他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對他說:“韓奕,聽聞北方的冬季尤為嚴寒,我在天冷前為你寄一件寒衣,可好?”至今,我還能憶起韓奕那日的笑容,他從來都是那么的爽朗,他的面容雖然青澀,卻給我一種安穩的感覺。
但他終是沒有歸來,陳邘的戰役很快便已結束,全村莊的女子都在期盼,期盼著她們的家人能夠歸鄉。村里的確是歸來了一人,他險險保住了性命,但已成為了獨臂之人。在天子領地上居住的人民不諳戰事許久,自然不會習慣北方武士的殺戮。
韓奕并沒有歸來,傷心欲絕的村民們紛紛收拾行裝,向外搬遷。但我并沒有走,我仍然在等著他。村莊里的人都說我癡傻,認為我不應停留在這一座空城里等他。但是我曾答應韓奕會等他歸來,雖然我并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我仍相信著,韓奕他會歸來。曾有幾戶人家向我說媒,但是我拒絕了。村民們逐漸搬走,只留我一人守著這一座空城。我想,我能做的,也只有在這里揮霍我的年華。
我每年都會往北方寄一件寒衣,驛站的信使很是盡責。我知道,我在第一年給韓奕寄送的寒衣定已落到了他的手里。因為在之后的歲月里,信使都拿著不能送達的衣裳告訴我,在那一片土地上并沒有我所要找的人。
我問:“北方的那一塊土地,到底是如何的摸樣?”他說:“黃土遍地,大漠無垠。”我說:“倘若如此,你可否在上面立一截木樁,把衣裳埋藏在木樁之下?”信使答應了我的請求,我便每年都織著一件,終將會被埋藏在黃土之下的寒衣。
自那一位斷臂的村民歸來的那一日始,我便日日在渡口上守候著,等待著韓奕的歸來。等待的日子委實孤單,開始時我還會看著滔滔的江水,但后來也只會看著那幾株伶仃的青杉。我不知道我的等待能否喚他歸來,內心的煎熬也到達的極致。
那日,我看到了在竹排上的他,他已經從一位青蔥少年長成一名成熟男子。這漫長的等待,讓我分不清什么是幻影什么是現實。因此,我并不敢表現得過于欣喜,生怕這只是我心中的一個幻想,我會將他嚇走。但是,他卻問起了我的名字,我看著他陌生的眼神,終是把我的名字告訴了他。
我曾聽聞,那些險些踏進鬼關的人,會失去塵世的一些記憶。我想,韓奕便是屬于那樣的情形。曾經的兩小無猜,如今徹頭徹尾地成為了生人。但韓奕對我很是照顧,他每每捕獲獵物,都會分予我一些。我知道,他這樣做全然沒有情分,只是出于對一個弱女子的憐惜。
天氣又開始轉涼,轉眼便要到我給韓奕寄送寒衣的時節。在大街上,我看到了他,我把他叫住提出我想幫他量度身圍的想法。其實,我明知道韓奕他就在我的眼前,但我并不會把衣裳交予他,我仍會把它寄往北方,埋藏在黃土之下。只是,我仍想知道他如今的身圍,了解他成長的痕跡。
我知道,如今的韓奕一直對我心存鄙夷,認為我被內心的欲望蒙蔽了雙眼,雖然可憐卻不值得旁人同情。但韓奕他卻對我說,他愿意幫我到城里寄送包裹。雖然這一件衣裳并不能穿在他的身上,但能被他碰觸,也是好的。
他從城池返回的那一天,他走到渡口,與我一同靜靜地看著水中高地上的青杉。他給我說了一個故事,問我相不相信。那個故事矯情得過分,我自是不會相信的,但我卻相信著上天。畢竟韓奕雖然失去了記憶,但他還是回到了這一座村莊,我還是能夠再次遇到他。
韓奕他始終不明白為何我會在渡口上日日等候,我知道,他認為我生活在念想之中,他想把我拉出來,打碎我的癡狂。只是他不知道,何為念想,何為事實,自從他歸來后,我的每一日都過得真真切切,多年不復的清明。我到渡口已經成為了一個儀式,他雖然回來了,卻不是我一直等候著的那一個人。
韓奕還是離開了,他自然是不屬于這里的。我對他一直都很寡淡,但又有誰知道我內心那不安的跳動。我很害怕,害怕這一切都只是幻影,終有一日會消失殆盡。我是多么希望能見到他,但每次我只是看他一眼便會轉身離開,我生怕他會看出我的端倪。但是今日,他還是離開了。
也許,早在韓奕出征的那一日,他便永遠離開了這一個村莊,他短暫的歸來只是上天的恩賜。如今他走了,也是自然,我并不應奢求太多。但我卻想念著他,希望他會歸來。我想,我是貪婪的,在得到了一樣東西后非但沒有感到滿足,反而越求越多。
韓奕他真的回來了,我的內心過于震撼,以至于我的聲音不受我的控制,我已是許久沒有跟他說話。但韓奕對我說的話卻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他與我相約白頭。我想,就算記憶可以被抹去,但人心并不會發生轉變,他仍然是愛著我的。
如果說我不愿意,那是假話,我已經為他守候了這么長的時日,如今他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為何會不愿答應。只是,他終究并不是他。我仍憶起在多年前,他與我一起在門前載著扶蘇,他青澀的臉與爽朗的笑容,他的眼眸里只是倒映著我的身影,他對我說:“夕顏,我想與你在一起,直到久遠。”
我慢慢地撫上他的眉眼,仔細地描繪著他的面容,當初的少年已不復青澀,他已經是一位成熟的男子。我知道,他的確是那一個我心心念念想著的人,但是我對他說“韓奕,你終究并不是他。”即使人是一樣的,但他卻沒有了與我的記憶,他也不是當日那一個想與我一起直到久遠的人。
他問我,問我是否也會為他裁一件衣裳,我對他說,他的衣裳定會有旁人為他做。其實,我一直做著的,便是給予他的衣裳,只是他一直不知道,不知道我的心意。我與他都是不能回到過去的,往事也只能隨風飄散。他不明白,我與他并不能向前。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徹骨的嚴寒,不知韓奕在北方征戰時的冬天,是否會比如今的還要冷。韓奕對我的病情很是著急,但我卻不愿吃藥。因為我知道,上天對我已經很是眷顧,它已經把韓奕給我送回來。我也不能再向它奢求太多。
每個人的心中都會有一些心生向往的東西,一旦你的愿望達成了,其他的將會變為無足輕重,我已經滿足了。我知道,在我離開時我并不會感到寂寞,因為韓奕會陪伴著我,陪伴我走完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旅程。
我的精神開始變得模糊,時常憶起我在村莊里與韓奕一起發生的往事。但我仍沒有忘記讓韓奕代替我去渡口,替我站在那里靜靜的守候,我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出現在那里,我只是奢望著,奢望著有一日,韓奕會踏上渡口,對我說:“夕顏,我回來了。”
我曾經對韓奕說過,痛到了極致就不再會感到痛,倘若是心傷到了極限,便不會流出淚來。但是我如今躺在他的身上,卻流出了眼淚。我的手再一次撫上了他的眉眼,我要把他的面容烙進心底,我問:“韓奕,我換一個地方再等你,可好?”
在黃泉之下,待我與韓奕都喝過了忘川之水,我們都把前塵之事忘卻。到了那個時候,我便能與韓奕重新開始。我想象著,有一日,韓奕會乘著竹排,向我站著的忘川的另一頭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