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方過,秣陵宮殿的大紅燈籠尚未撤下,洋洋喜氣仍殘留在衆人眼底,主殿裡卻傳出密信,齊皇本就年事已高,加之秣陵殿宇薄寒究竟不如建康城內的金磚碧瓦溫柔鄉,不免被夜深時的寒氣所侵,連日來幾度昏厥,怕是時日不多。而顏相亦得到消息,永安王自洛陽快馬加鞭趕回,不出十日便可至秣陵,一時間,原本被新年喜色沖淡了的緊張氣氛,瞬間又詭譎了起來。
殿內一如既往地灰暗,四角立著的紗制宮燈在地上投下斑駁暗影,悽慘慘彷彿行將就木的老者,啜嚅著最後一口生氣。尚清託了一碟湯藥翼翼行進,心頭莫名複雜。方纔婢女不小心將新煎的藥翻灑了,惹得緋陽公主一頓發怒痛罵,將那婢女狠狠打了一頓,又命醫官尚清立刻再煎一副並親自送來。
此刻他行至殿外廊角就見夕陽已然落下西山,天色瞬然灰濛,暝色四合將所有暗地的勾當密謀全數掩蓋。
殿外一個人影也無,宮燈所及之處亮起一團又一團的暖光,其下影如飄絮綽綽,一道低沉的聲線自那昏暗裡悄然飄出,令尚清腳步一滯,迅速藏在廊柱下方的一叢草枯裡。
一盞宮燈四處照了照,彷彿是在確認四周是否有人,尚清低頭伏在黑暗裡,雙手將那碗藥緊緊護住一動不動。
靜了片刻,又響起另一道男子的聲音,是刻意壓低的清亮嗓音,“自古以來,凡立非常之事,必侍非常之人,如今陛下病危,而國仍無長君,是社稷之禍,必於衆王爺中選賢者能人繼之。永安王才能了得,文物韜略皆出各王爺之上,大常侍閱人無數不會不知,顏相推舉永安王則是行非常事,完全是爲國家,滿朝文武能爲國分憂者,唯顏相耳。”
此語委實驚人,令尚清心頭一凜,順著暗淡宮燈望去,卻見那人側影模糊難以辨認,倒是他對面那名皚皚老者,聽這人喚他大常侍,想來應是皇帝身邊的柴祿。
只聽大常侍冷冷哼了一聲,低沉語聲十分不屑,“你說顏相爲國分憂,不知他是想做周公、召公呢,還是想做易牙、豎刁!”
周公、召公皆是西周初年重臣,武王死後,成王尚年幼,他二人治理家國平定叛亂分封諸侯,創立典章制度,開創了“成康之治”。而易牙、豎刁是春秋齊國齊桓公親信,同爲重臣,他二人卻在管仲死後共同專權,造成齊國大亂。此刻大常侍將顏相比作易牙、豎刁之輩,便是十分明確地表明瞭自己的立場與態度,令那人一時尷尬難堪,隱有怒意。
“罷罷罷,屆時永安王榮登九五顏相掌權,我看你這大常侍還有何好下場!”說罷那人忿忿甩袖而去,轉身的瞬間,那略帶怒色的眉眼映入光亮裡,泄露他隱秘的身份——右僕射鄧融。
相傳他是東漢開國功臣鄧禹的後代,鄧禹年方廿四就擔任司徒,而鄧融時年廿七,自恃出身世家大族,且本人才學出衆,暗自希望在而立之年時成爲宰輔之臣。有人聞他在中書省當值時曾伏案悲嘆,“年近三十尚且如此落寞,且讓鄧老恥笑矣!”
永安王素來體察入微,又善攻心之計,不日便召他入府深談,此後對他十分器重,關照顏相提拔他成了僕射,由此鄧融對永安王感恩戴德十分忠誠,此番鼎力相助甚至想要說服大常侍,亦在情理之中。
尚清不敢懈怠,提緊了十二分精神觀察廊下情形,只見大常侍獨自一人提著宮燈在原地立了許久,方邁著綿重的步子緩緩離去。他又在黑暗裡伏蹲良久,聞四周靜謐無聲,才悄悄伸了伸麻木的雙腿,摘了草叢裡一片扁長的細葉,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耳室,將那湯藥重新擱上爐子。
尚清雙手拈了那片細葉含在脣間,氣息微吐瞬吸,發出如畫眉一般悅耳的聲音,在入夜寂靜的大殿裡格外清晰,那鳥鳴歡快急促嫋嫋而出,在風雪裡低低轉了幾轉,又緩緩落在空茫曠遠的夜空裡。
一抹銀白色影子在濃重如墨的夜色裡閃了閃,並不醒目,仍然被尚清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輕輕摟過小諸,將一方細小的紙箋塞了過去讓它銜著,又溫柔地拍拍它柔軟的皮毛,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囑咐道:“回去吧。”
小諸的眸子在黑暗裡明亮如燈,閃著幽幽的光,它得了命令便迅速向外躍去,頃刻間就無影無蹤。
前夜裡落下的一場大雪還未退去,推窗就見外面疏梅綴紅承雪,殷紅煞白分外好看,甫始增翠的松竹亦被積雪壓彎了頭,顫顫地垂向地面,其時殘冬已近而春色將回,萬物復甦而慵懶。而在被大雪困了幾日之後,永安王的大隊已然逼近秣陵,再容不得人賞景吟詩笑看風月。
宓兮一早便裝扮得當,就連秦王亦是一身戎裝神色肅穆,二人相互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推門而走,今日的大事必須一變定乾坤。
方行至偏閣門外,那狂風就夾著細細的雪粒子倒灌進來,直往脖子裡鑽,宓兮不由拉緊了身上的裘袍,卻見耀白的雪地上一排人影灰濛,個個斗篷遮面裹身,包得嚴嚴實實。
當首卻是一名身形纖長的戎裝女子,她亭亭立在雪中,任濃密的雪沫子隨風掃上面頰沾上修眉,神色很淡,淡得彷彿融在了冰雪裡,唯有那一雙漆黑的眸子十分奪人,彷彿一面鏡子,在黑暗裡折射出一道最璀璨的光。
她看人的姿勢既不高昂也不卑微,僅僅平視著他們,用最尋常不過的語氣說,“王爺命我護送楊夫人至此,並讓我告訴璇璣子,只須在此處靜候佳音即可。”
宓兮這纔看見立在她身後傘蓋之下的顰煙,臉色有些白,神色亦有些慌張,雖一身名貴襯人的紫貂裘,卻堪堪被這戎裝女子掩蓋了下去,像是瑟縮在她光華里的一抹陰影。
“既然王爺有如此把握,宓兮自然遵命。”她盈盈頷首回禮,見那女將毫無寒暄客套便進了閣內,吩咐衆人安頓好顰煙,這纔在當中左側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再虛手一擡,“璇璣子王爺都請入座吧。”
門外侍從將爐火一盆一盆地搬進,融融火光照得每個人臉上都似暖了一層。宓兮見她行事利落,又端的一副英姿富麗模樣,便也不繞彎,開門見山地問她,“王爺可是著颯女將護衛我等?”
姚菀微微吃了一驚,不禁面露贊色,“姑娘聰慧,王爺命我護衛此處安全,馬虎不得。”
此時從外頭匆匆跑來一名侍衛,俯身在姚菀耳邊低語道,“將軍,卑職已在半路截住王妃將秀小姐救下。”
姚菀聞言淡淡點頭,亦是用極低的聲線道:“讓她準備準備,晚時覲見公主,但切莫走漏風聲。”
那侍衛默一頷首,即刻領命去了,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妥,姚菀擡頭薄薄笑了一笑,卻很僵硬。
“今日的雪很大。”秦王忽如其來冒出一句,令姚菀略略側目,卻又很快會意,脣角悄悄一揚,“秦王可放心,王爺部署縝密絕無紕漏,而且……”她頓了一頓,眉頭輕輕擰起,“這攸關性命的事,只能贏不能輸。”
江夏王若是敗了,不僅要搭上當殿者的性命,所有與他有關的人皆會被連根拔起,是名副其實的掃宮——像掃落葉一樣,把所有認爲會構成威脅的人一個不落掃入黃土封存地下,包括秦王,宓兮和尚清。
“是啊,過了今日他必須是皇帝,否則就只有死。”宓兮的聲音聽來毫無溫度,平淡得彷彿在說一隻螻蟻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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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一聲驚呼自帳幔後響起,顰煙一臉震驚地立在原地,面色慘白如紙。
“你說什麼!”管常侍怒色滿面呵斥僕射鄧融,“江夏王奉旨見陛下,你竟敢阻攔!”
鄧融滿身披掛,神色冷冷,“常侍說話可要小心,適才陛下明明下旨,無論何人不得擅入宮門一步,違者斬,不知王爺安的什麼心思,敢說這番大話。”
wωω¤тtkan¤C 〇 “你……”管常侍氣得臉色發青,卻又找不到話語來駁,憤怒間但聞江夏王語聲穩當自身後傳來,“叔季,莫要莽撞,鄧大人,父皇自病來心情反覆,許是一時興起要見本王,此刻卻想清靜了,既然父皇有旨,本王退下便是。”說著,江夏王朝管常侍使了個眼色,十分恭敬地退下千階。
管叔季一肚子怒火無處發泄,只得悶悶跟在江夏王身後,此處兩旁皆是將士守衛森嚴,他即便有話亦不敢亂說,直到出了主殿外乘上馬車抵達自家營帳外,才低聲忿忿罵了一句,“什麼東西,不就是顏睦的狗腿麼!”
江夏王聞言望了他一眼,並無責怪,只是薄薄一笑,“叔季,好戲還在後頭呢。”
管常侍一怔,見江夏王神情自若並無一絲慍色,不覺十分奇異,於是便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輛四角掛著琉璃風燈的馬車正停在營寨外,車簾半挑掛在玉鉤上,裡面那女子的容顏若隱若現,卻讓管常侍脫口而出,“公主……”
緋陽略略昂起頭朝江夏王嗔笑,“未曾想出個皇寢也如此困難,皇兄快些準備吧,莫讓顏家得手。”
蕭晹也笑,神色卻沉重下來,“如今尚缺一人,此人需得顏相信服,否則便難將他引至南偏門,我等埋伏亦是白費了。”
緋陽斂了笑意,目光幽幽一轉,“臣妹此次前來,就是要做這個信使。”
蕭晹點點頭,似有歉意,“孤本不欲使你做這兇險之事,無奈顏睦狡猾,除卻你,他是誰也不信的,究竟你是父皇身邊的公主。”
緋陽聞言卻是沉默,眉眼沉沉地壓了下去,目光裡透出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