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宦領(lǐng)心頭一沉，咳嗽了三聲，而後拉開嗓子高呼，“聖上駕崩——”語聲淒涼之甚，似一條冰滑的水蛇繞上心尖，令跪在屏風(fēng)之外的尚清狠狠一顫。

周皇駕崩了。

宇文淵猛然回首，目光銳利如箭，“父……他真的……駕崩了？”

蕭晹點點頭，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搭了兩下，“節(jié)哀吧。”

宇文淵沒有說話，容色幽沉似暗夜裡的鬼魅，一雙眸子卻霍然清亮，“如此說來，我亦可回國了。”

“弔唁的儀仗十日內(nèi)即可備好，屆時你便隨去周國，一償共贏大計。”蕭晹笑容淡遠，拿捏得分毫不差，既不顯得矯飾，也非冷漠無情，生死大事固然悲傷，奈何，實在事不關(guān)己。

宇文淵冷冷笑了兩聲，“弔唁儀仗怕是規(guī)模不小罷，若然怎能監(jiān)視我履行約定，我說的可對？”

“若換了是你，想必亦是這般防範(fàn)，你我不正是彼此彼此麼？”一絲疏離自蕭晹勾起的脣角泛出，隱入他的端雅笑顏。

宇文淵哼了一聲，再不理會他，徑自朝門外走去，不防蕭晹伸手來擋，“鬱兄身份尊貴，不可輕易拋頭露面，我想，你還是安靜待著方爲(wèi)良策。”

宇文淵不動聲色推開他的手，“苑中走走而已，如此也不可？”他理了理衣冠，忽然回頭道：“看來你我這一生，也只能在苑中行走，哪也去不了。”說著他揚了揚寬袖，自笑著走開。

蕭晹立在原地，久久未動，眸子裡那一點幽色越發(fā)深邃糝人，正如窗外一閃而過的銀狐眼裡那道微芒，藏著不爲(wèi)人知的秘密。

小諸，本該日日跟隨琴好寸步不離的小諸，緣何四處躥動溜玩不休？蕭晹輕輕擰眉，目光漸漸落在遠處那一角涼亭上，新綠滿枝，豔陽高照，琴好模糊的身影在天光裡跳躍不定。

蕭晹微微瞇眼，望見琴好一身淡綠立在日光裡，身後披落長髮如瀑，恰微風(fēng)習(xí)習(xí)拂動青絲，宛若匹練遺落九天般迤邐。

“今日未撫琴麼？”他的語聲緩而柔，如三月春風(fēng)吹融枝頭最後一層冰霜。

琴好聞聲回首，一抹纖白絲綢掩去美目如水，微露脣角噙著的一縷笑，“今日辰光甚好，不覺忘神。”

“宮外的春日總是來的特別得早，也特別得美。”蕭晹望著琴好淡淡笑了，他的眼神朦朧遙遠，宛如煙水嫋嫋，在琴好心裡氤氳出一陣霧氣騰騰。

她能看到他的眸，他卻不能，儘管如此，他總是注視著她被絲綢蒙起的雙眼微微地認(rèn)真地笑。

“殿下不應(yīng)常往清苑，深宮寂寞，想必皇子妃怨怪深矣。”琴好微微垂首，似是落寞的一撇脣，落在蕭晹眼裡卻化作點點愉悅，似春光無限。

“清苑甚得我心，琴好多慮了。”他的笑容徐徐鋪展在流光掩映的風(fēng)裡，叫琴好一陣失神一陣難過，半晌不得言語。

見她沉默，蕭晹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朝小亭走去，笑說新有一曲望共賞析之。琴好莞爾，微微紅了臉，卻任由他牽引著在琴架前坐下，修長丹蔻甫一觸及古琴便勾起一聲古澤低挽的琴音，唬得她猝然收手。

這琴聲，分明是阿姊仿造的綠綺，被她塵封高閣許久，怎得今日竟被皇子取了來？她只覺心跳一漏，緊張得雙手不知該往哪擺，這萬分慌張的神色被蕭晹全數(shù)看在眼裡，不由詫異，“可有不適？”

“無，無也。”琴好忙搪塞，手指輕輕按壓住琴絃，好叫它的音色不再那樣刺心刺眼。

“新曲美矣，竊以爲(wèi)綠綺方配，不必疑惑。”蕭晹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撫上琴絃，“你且聽我撫來。”

琴案前薰香綿長，蕭晹正襟危坐，姿態(tài)雍容閒雅，眼尾處藏著捉摸不定的笑意。琴好微微側(cè)眸，望見他陶醉的神色，在眼前迷離不定。琴聲幽揚，嫋嫋然洋溢春光之下，清苑之中，清商微轉(zhuǎn)，倏然又茫遠不定，洋洋兮盪漾於二人相近的呼吸之間，風(fēng)溯流光低迴無已。

正在一片悵惘之際，琴好聽見了熟悉的旋律，正如午夜低迴時自己在琴旁的輕幽自訴，多愁善感，不覺脣瓣翕動要說些什麼，卻被一點溫暖封緘。蕭晹伸手點了她的脣，阻止她說話，又低低笑道：“高山流水，你尋的便是知音，對否？”

琴好怔怔望著他，遲疑著點了一下頭，卻不知再能說什麼。如此私密的心思已被他全數(shù)看透，琴好在他面前毫無遮擋，毫無隱瞞，只怕再撫下去，她就變回楊芷，變回顰煙，不再是殿下傾心的琴好。

“來，隨我一起撫。”蕭晹握住她細涼的手籠上琴絃，男子溫?zé)岬臍庀⒆灾讣庖淮缫淮邕[走，順經(jīng)脈一分一分?jǐn)U散，令她心頭突突如脫兔，止不住的顫慄感從心頭躍起，傳遞至相觸的肌膚間，再不能自己。

她無意識地隨他躍動的手指輕輕撥動琴絃，一曲高山流水躍然而出，自略顯輕快的節(jié)奏裡透出些許欣喜，又在她遲緩的指法裡滲出一線困惑，如此往復(fù)，情深更甚，卻是不壽了。

琴好，楊芷，顰煙，個個都是她，卻又個個都不是她，自宓兮救起自己的那一日，她就覺得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她強迫自己忘記那徹骨的痛和恥辱，強迫自己按照宓兮的要求打磨自己，強迫自己裝作拋卻過往，成爲(wèi)宓兮希望的楊芷，時日久了，便會麻木罷。她那時是這般想的，亦是這樣做的，直到遇見公子，仍是蕭晹?shù)墓樱接X死寂已久的心忽然活了起來，在那一瞬間，似靈魂歸位。

只可惜，她終究不是她，更非能與他並肩齊立在風(fēng)景最高處的輝煌女子，不過一抹塵埃罷了。

蕭晹邊撫邊笑，偶爾側(cè)首望一望時常盯著自己發(fā)呆指法混亂的琴好，在她耳畔呵出溫柔的一氣，“撫琴要專心，切不可輕薄之。”

琴好臉紅，立刻專心琴絃，一盞茶後，又是神思遊弋望君呆怔了。

蕭晹彎起明目促狹一笑，抓住她的手滑過琴絃，“曲不成調(diào)，可知你心情紛亂矣，爲(wèi)我麼？”

琴好低著頭不敢看他，眼裡瑩光閃爍，深深淺淺俱是惆悵，盡被絲綢擋住，“奴婢不敢妄想，殿下金貴哪容高攀。”

蕭晹靜靜凝視她，而後低低嘆了口氣，“平素身旁皆是意有所圖的妃嬪，或與我嚼舌，或與我訴苦，只盼我能予其幾分權(quán)力，幾分地位，無人能似你這般，如此交心交肺，唯有在你身旁，方得一片淨(jìng)土，怎知你也生出這世俗之念。阿芷，我許你終身伴我，便是對一個女子最大的妥協(xié)。”

我非宓兮，如何超然？琴好心頭驀然生出這個想法，卻在他最後一句“阿芷，我許你終身伴我，便是對一個女子最大的妥協(xié)”裡繳械投降，再生不出絲毫屈怨。

蕭晹見她默然無語，又是一笑，攬了她肩頭道：“來，我們一起撫這曲高山流水，只望此情可長，長比日月。”

琴好心頭一緊，瞬有淚水漫上，眼眸漸漸溼潤，她輕輕低喃，“幼時，阿孃一直喚奴顰煙。”

“顰煙。”蕭晹溫言笑道，“今晚我便不走了。”

琴好一怔，那話語最是溫和輕柔，卻如一陣鐘鳴狠狠擊中她，令她瞬間自幻夢中醒來，自琴好的面紗下回神，回駐顰煙的身，拾起顰煙的心，連同舊日傷痛屈辱夢魘，千重山一般壓向心口。

深秋夜來風(fēng)急水寒，顰煙早早打發(fā)了衆(zhòng)侍婢，囑咐她們不必侍奉左右，又令茉兒將燒透的炭墼放入博山爐置於暖閣內(nèi)間。她見蕭晹專注於欣賞牆上字畫架上樂器，便親自裡挑了幾樣色味幽馥的香餅，再以香箋盛了灰沫緩緩倒入香爐中，又從茉兒手中捻了一根細銀針，在香灰裡戳了些孔眼，見那火勢燒得溫吞而綿長，不覺微微笑了。

茉兒手法十分熟練地在香灰上放上瓷片雲(yún)母、金錢銀葉和砂片，將顰煙揀出的香餅和香丸輕輕放上，少頃便覺清香四溢，香芬揮散。此刻蕭晹也似聞見這舒怡香氣，回過頭來朝顰煙望了一眼，雙眸淡淡彎起，猶如天上明月一般。

“你下去吧。”顰煙見月光漸濃，便出聲讓茉兒退下，再看蕭晹時，他已令取了一副山水畫細細品賞，她不覺莞爾，又見那香菸若烈，便伸手搭上香灰去試，但覺掌心融融滲出一縷暗香，似有若無於閣內(nèi)流淌浮動，中人慾醉。驀然背後一暖，她回首一望，原是蕭晹不知何時已行至身旁，饒有興味地看著她試香。

“這香味十分馥郁，卻是從底子裡暗暗透上的，倒不適合寧神安睡。”蕭晹學(xué)著她的樣子以銀針挑了挑香灰笑道，“你向來睡眠不穩(wěn)，真不該用這東西。”

顰煙微微垂首，面上紅暈頓現(xiàn)，“此時辰光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