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行漸遠, 宓兮也緩緩回神,卻只是無聲地抱緊了自己將身體蜷成一團,滿地的狼藉提醒著她, 這場災劫並未結束, 而她, 無力自救。淚水無法自制地奔涌而出, 她不可遏制地顫抖, 直到呼吸急促眼前發黑——如果就這樣死了,實在太不甘心,所做的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迎面光線一暗, 一個身影結結實實地籠罩下來,那人俯首溫柔地望著她, 輕輕喚了一聲, “宓兮。”
這聲音猶如魔咒, 令她渾身一震,呆了半晌纔看清眼前之人, 卻彷彿仍在夢中,那熟悉的眉眼,那溫和的笑容,明明就是秦王。無邊浪潮涌上心口,宓兮呆呆凝視, 眼前之人似罩在一大片溫暖的光暈裡, 他伸出的手通向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u另一段命運的彼岸, 她卻被來自那個世界的暖風薰出了滾滾熱淚。
在這個瞬間, 她完完全全沉淪在他的目光裡, 心甘情願將一切交付。
秦王迅速伸手捂住了她即將脫口而出的驚呼,附在她耳邊低聲說, “時間不多,你別出聲,我這就帶你走。”說著他輕輕替她拭去頰邊淚水,滿眼的疼惜。
宓兮含淚拼命點頭,待要起身才發現自己身無片縷,一俱狼狽難堪盡被他瞧了去,只覺腦中轟然一震,全身血液一瞬倒流。她驚慌失措地往一邊縮去,卻不防秦王一把拽住她摟在懷中,另一隻手也迅速撿了撒落一旁的外衣替她裹好,彷彿並不在意她此刻的失態。
方纔她只管自己心碎哀傷,竟不覺營帳口幾名侍衛被他刺死。宓兮顫巍巍地縮在秦王懷中,完全不知他要將自己帶往何處,更不知他們將面對如何兇險的場面。
帳外天色深黑,一如永安王令人懼怕的雙眸,宓兮不由自主往秦王心口靠去,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稍稍溫暖一些,安寧一些。遠處火光沖天,嘈雜擾人,秦王將宓兮扶上馬背,自己也踩蹬跨了上去,接著狠狠一揮鞭,馬兒霎時奔逸如風朝黑暗裡急急掠去。
“我的屬下已將他們引開,相信一時半刻他們還未發現,你要抓緊我,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秦王溫潤語聲似一縷沉沉嫋嫋的安息香,漸漸撫慰了她惶急恐懼的心緒。
宓兮伸手環住他腰身,在最靠近他心口的地方重重點了一下頭,他的氣息溫醇如五月薰風,令她萬分沉醉。
只是這份安全並未維持多久,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但聞身後簌簌聲鋪天而來,一支一支擦著他們的面頰肩頭撲撲掉在前方的草垛上,樹幹間。宓兮欲擡頭朝後觀望,卻被他一手按了下去,那穩定人心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別看,只要抓緊我就好。”
宓兮沒有動,她環抱他的雙手已經緊得不能再緊,此刻她將性命交給他,再不願分離。
馬兒在密林間馳騁,無數個枝條擦著臉頰而過,刺得肌膚生疼,將衣裳劃破勾碎,猛然間聽得極輕的一聲“噗”,身下坐騎忽然揚蹄哀鳴,險些令他二人翻下馬去。秦王趕忙又抽了一鞭,可那馬兒只跑了一步便無法自制地軟了下去,將他們二人摔在一旁的草地上,它低低地嘶鳴,痛苦嗚咽之聲十分揪心。
“它中箭了。”黑暗裡一道雪亮光芒令宓兮心頭一沉,伸手去撫果然是一支銳利的箭。
“沒辦法了,我們跑罷。”秦王回頭望了望漸漸逼近的人影,那馬蹄奔騰聲近在耳畔,恰如一道道催命符,令宓兮周身一寒,整個人如同掉在了冰窟窿裡。
前面是懸崖。
北風呼嚎直灌而來,掀起他二人的衣角獵獵作響,宓兮緊緊扣住了衣領,生怕一個不當心,這匆匆包裹的衣裳就要隨風而去。眼前烏黑一片,卻可以清晰地聽見山間流澗的匆匆水聲,飛鳥低迴的悠長鳴叫,還有震懾人心的虎嘯狼嚎。
“你敢跳嗎?”秦王的容顏浸沒在夜色裡,唯有聲音一如既往地溫醇和潤。
宓兮點點頭,忽然想起他也許看不見自己的動作,於是她大聲說,“有你在,我不怕。”
秦王輕輕笑了一聲,挽起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一瞬間袖袂飄飛,連飛揚空中的長髮也一併糾纏。在隱隱綽綽的墨色裡她回過頭,望見無數點尖亮光芒在黑暗中瞪如幽幽狼眼,伺機而伏。
“你若投降,孤可饒你一命。”那聲音夾帶利劍破空而來,卻讓宓兮心底生出刻骨的嫌惡。她聽見秦王的聲音在耳畔溫柔輕語一如天籟,“往下跳,不要怕。”
一觸而發,利箭夾帶寒冷的冬風破空而來,直刺咽喉,宓兮毅然抓緊秦王的手,深吸一口氣縱身向下躍去。
雪衣白裳衣袂翻飛,寒風將一切拉扯成了長長縷縷的白綾,似半空中墜下的幽泉,恍如天際落下的流殞,決絕而風流。
未曾想有一天她竟落得這般下場,那些未完成的宏圖,那些未償還的人情,到此刻也不得不終止。只是在這生死一線的時刻,她想起的,竟然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他們就這樣死去,應該就是了吧。
執子之手,與子赴亡。
秦王的體溫自相握的掌心裡傳來,直至流遍她全身,那熱流似有無名力量,令她不再畏懼死亡,唯見眼前山巒濃雲裡漸漸洇出一個男子俊美無儔的面容。
對不住了,尚清。
晨光漸漸亮透的營帳裡,永安王沉了一張臉,目光陰鷙,“孤得不到的,定不容於世!”
身旁一名近衛見狀陪笑道:“王爺不必如此在意,他日攻破皇宮,任憑王爺爲所欲爲。”
永安王卻側目睨了他一眼,冷冷的目光映了清晨霜色,令侍衛心頭一凍,剎那垂頭噤聲,但聽王爺低聲似自語,“可惜未曾抓住那隻狐貍,次次都讓它跑了!”
侍衛周身一寒,不覺往帳簾處挪了一分。
“吩咐下去,起炊饗士卒,今日全面強攻,兵分三路使以車輪戰!”
侍衛得令如獲大赦,立時迅如一陣煙霧消失在營帳口,這傳說中的黑麪王爺果然喜怒無常,真是難以招架,只怕一個不當心,小命不保矣。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曙光復又照徹帝京,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慘不忍睹的景象。一夜的北風肆虐過後,鮮血凝成烏霜,黑慘慘似一條巨大的地毯鋪蓋在地,所過之處橫屍重疊,肢體殘破,在這烽火煙塵裡只有一片死寂。
城牆塌方使得京都失去了最後一層保障,數千名京畿衛隨執金吾溫恪已在外城整整堅守了一夜,此時雙方兵馬都有些倦怠,然而一道聖旨驀降,命他急速撤回內城。
這是蕭晹獨有的戰略,收起拳頭再打。
溫恪登上宮門城樓,只見城外土山聳立已於城牆齊高,大批大批的投石車源源不斷地朝外城進攻。帝京城牆在前一次的周國來襲中損毀極其嚴重,此刻已然抵擋不住投石車的猛烈攻擊,成片成片地塌毀在地,轟然成灰。被留在內城的青壯民兵同四王聯軍在無數城牆缺口血腥肉搏,反覆爭奪,卻終究不敵對方的精良武器,慘死在鐵蹄之下。
守軍不支,聯軍攻破外城。
一瞬間,仿如蜂窩驀然炸開,大批士兵一如城內便似發了狂般見人就殺,見房就燒,大量臨時徵召的民兵更是呼啦啦做鳥獸散了開去,在城中小巷的民房裡瘋狂搶掠。
四王此刻亦是手忙腳亂,完全無法控制這些毫無紀律可言的民兵,只得匆匆清點人數摔了精銳攻向內城。
溫恪見外城已分去聯軍近半軍力,不由心中大喜,忙擊鼓整裝正待惡戰,誰知又是一道聖旨突降,命他自內城退守皇宮。待他登上皇宮宮門城樓時,終於明白皇帝的用意何在。內城城牆由於損毀嚴重並未完全修補,雖有淑妃領衆將士夜間修繕,仍是無濟於事,只需一盞茶的工夫,這看來堅固的磚木結構就在投石車的攻擊下化爲廢墟。
他正暗自慶幸間,卻見城內涌出一小股人馬衝向內城城門,開了大道迎接四王聯軍,並帶領部曲爲永安王軍隊作先導殺向皇宮。溫恪心中一沉,只嘆當今聖上不曾斬草除根,將顏相舊部連根拔起,方導致今日的內外勾結之事,他立刻下令全軍嚴正以待,吩咐□□手上弦搭火箭,步兵堅守皇宮宮門。
“颯女將到——”嘹亮的報聲令溫恪萬分驚訝,不覺回首去望,只見淑妃一身盔甲立在凜冽的寒風裡,朝陽映射在她臉上熠熠生輝,她容色肅穆,卻是一副毅然篤定模樣。
“我奉陛下之命前來助陣。”她言語乾脆利落,一如那乘風步伐,絕無一絲一毫的耽擱,看不見紅妝女子的柔軟細緻。
溫恪頷首朝她行禮,“叛軍已攻破內城,又得顏相舊部相助,此刻已朝皇宮而來。”
女將卻行至城樓最高處朝四周望了望,密密麻麻的人頭似繁星點綴了整個建康城縱橫交錯的街道,待匯聚至皇宮門前時,已然少了大半。她不覺微微點頭,而後對溫恪低聲說道:“如今陛下是要賭一賭,看舍了這皇宮宮門,能不能守住東宮。”
溫恪聞言大驚,“什麼?陛下要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