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衆妃嬪王爺公主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七皇子蕭晹的身上,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受封王爺的皇子。齊國傳統,皇子年及弱冠便行封冊,賜以妃嬪,賞以封地,然蕭晹二十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皇帝體恤留其養病宮中,第一年內病情反反覆覆不曾見好,第二年皇帝求道士名僧神醫之法,又請一位卜卦高人爲其導,方令他漸漸好轉,但封王的事便一直耽擱了下來。
蕭晹只覺這些目光如針如刺如芒,似要在他身上戳出千萬個洞來方肯罷休,就連身旁的七皇子妃也是拿著這樣好奇又期待的目光錮住了自己,叫他一陣疲憊難當。
於是他離座上前行禮,不顧衆人驚異的目光,朝齊皇笑道:“兒臣這件禮物挪不得,煩請父皇移駕結綺閣一探。”
皇帝聽得興起,忙吩咐左右擺駕,他這一動身,各位王爺妃嬪也好奇了,紛紛率從跟隨而至,一大隊人浩浩蕩蕩出了玉燭殿,入了殿西面的結綺閣。此閣裝飾十分華麗,窗牖蘭壁皆帶懸楣欄檻,並以沉檀香爲之,又飾金玉,間以珠翠,每微風暫至,香聞數裡。衆人才行至閣門處,便聞幽香陣陣襲人,皆是長長的一吸氣,耳畔驀然傳來一縷縹緲琴音。
宮中奏樂多以管絃類,輔以編鐘,有時也用箏,七絃琴因其高雅聖器故不在宮樂範圍之內。但凡撫琴者,需淨身焚香,心境平和,取幽靜之處隨心而奏,不與人訴,不與物享,只求通達天人合一的境界。
今日結綺閣內淳靜幽緩的曲調正是古琴之音,空曠低迴,間或幽然一轉,恰似一縷清泓滲入心間,須臾便從心頭升起煙水嫋嫋,心緒宛如被天池仙水淨化了一般。
齊皇聽得極認真,他揮手喝退意欲跟隨前往一探的衆妃嬪王爺,隻身一人漸入佳境。峰迴路轉,本是皇寢的結綺閣在此時忽然變作一方世外桃源,齊皇摸索其間興味漸弄,轉花叢繞枝蔓,終於來到玳瑁亭外。
亭有八角八邊,每邊垂落細軟帳幔,色粉麗而旖旎,微風徐徐掀起錦幔飛舞,如飄絮滿空,一線沉厚而亮透的音律引他悄步上前,輕輕捋開一綹——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女子朦朧身影忽隱忽現,似雲間仙子霞光佳姝照人。
最難能可貴的是那泛泛而來的琴音,明亮如珠直上雲霄,回聲低挽如哼鳴在心,彷彿身體裡住著另一個自己,在喃喃吟唱,在絮絮傾訴,精妙無雙。
齊皇目光驀地一亮,伸手撩開珠幔——操琴者體態尊重卷舒自若,一襲雪青衣色如雲拂天際,髻上兩支玉簪不知何時滑落,令她秀髮垂落如瀑,映出如雪肌膚。女子螓首低垂神色莊重,只露出挺秀鼻尖朱丹蘭脣,望去只覺泠然雅緻不覺絲毫媚惑,與一般宮娥美嬪截然不同。
“好琴,好曲。”齊皇喃喃道,聲音很輕,卻還是讓女子擡起了頭——想像中的美眸藏在一抹金縷鏤空緞後,幽冥不清,他不由心中一悚。
宓兮端然起身以碎步行至齊皇身前,朝他行了大禮,“民女琴好見過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琴好?”齊皇不由回味,“真是好名字,好琴,琴好,絕佳。”
“民女本是洛陽樂坊琴女,祖上有幸能得綠綺,七殿下尋寶至,明以道義,言皇上亦是風雅愛琴之人,便覺敬佩神往,甘願同行獻琴,琴好不勝榮幸。”
“起來吧。”齊皇虛手去扶,目光在觸及那金縷段時猝然一轉,彷彿看見一口無底的深井。此時常隨皇帝身邊的大常侍柴祿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躬身稟道:“皇上若中意,可任她爲宮中琴師,隨聖意獻樂。”他語聲和緩夾帶幾分低柔,神情平淡並無任何促狹之意,讓人聽了十分舒怡。
齊皇略一思索,便道:“宮中樂師鮮有琴好這般技藝,不知你可願做宮中一名琴師?”
宓兮立刻跪下,“琴好謝皇上封賜。”
柴祿在一旁極小聲地提醒她,“奴婢。”不想話音方落便被齊皇出聲打斷,“朕慕琴好之音尤甚,無須自稱奴婢,臣女便可,各王爺妃嬪公主面前亦如是。”
宓兮再次跪拜,“皇上龍恩,琴好萬謝。”
“讓他們都進來吧,既然這麼好奇老七送了我什麼,都進來瞧瞧罷。”齊皇彷彿是背後長了雙千里眼,知道那聚在門口的衆人都在仔細地窺探。
宓兮起身立到一旁,不多時便聽見細細碎碎的綾羅摩挲聲,不消看就知道,那些貴人們已經進來了,帶著鄙夷的,好奇的,不懷好意和幸災惹禍的目光,炬子一般灼在她身上。
但她究竟是宓兮,不是單純的琴好。趁著行禮起身的當兒,她迅速地掃視一週,當前站立的是六個王爺,蕭晹站在左側最偏處,目光一直躲躲閃閃的,似乎不敢看她。
“老七送給父皇的竟是個盲女麼?”楚王言語帶著不屑,有些嘲弄,他這一開口,楚王妃也跟著幫腔,“蒙著眼也看不出長的如何,可千萬莫要拂了聖意纔是。”
齊皇沒有說話,只是笑吟吟地望著衆人,瞧著他們的反應。
太子蕭琚呵呵笑道:“父皇選的人,一定不會錯。”
豫王昌王見狀也只是很淡漠地說了一句,“宮中多個琴師也好。”除此之外就再未開口,他們的王妃見自己的夫君如此寡言,便也跟著默不作聲,唯有目光是挑剔的,帶著針尖般的蔑視。
營陽王上下一打量宓兮,又望了望玳瑁亭中那架古琴,忽然提步就朝裡行去,將那琴裡裡外外看了透,直到發現琴內刻著的銘文“桐梓合精”,方朝她會意一笑,卻對齊皇道:“真是好禮物。”
齊皇似微微點了點頭,把目光投向了永安王。他卻是一直在觀察宓兮,帶著探究的深深的目光,脣邊掛著儒雅的笑,卻一言不發——他看來形質豐厚,雖無蕭晹那般俊美,可氣宇軒昂,目光冷靜而深幽,十分震懾人心。
“琴好,你自己說說,你的眼睛究竟是怎麼回事?”齊皇忽然轉頭向宓兮。
不等宓兮開口,立在最側的蕭晹立刻搶道:“她向有眼疾,兒臣尋見她時便是如此,也曾尋訪名醫,但……”他忽然噤聲,齊皇的目光直厲厲射過來,倍有責怪。
宓兮悄然一笑,“七殿下所言不假,但琴好眼疾已有好轉,多虧殿下精心照料,此番矇眼,只因撫琴之故。”她藉機掃了一眼一字排開立在最側的衆位世子們,除卻蕭晹三歲的小兒子煥一直緊緊跟在皇子妃身邊,餘者均是各執其色好奇觀望,卻不置一辭——身爲世子,在皇祖父面前的言語分量顯然還不夠。
“哦?”齊皇興味十足,不禁疑道。
“琴音在於心境耳,宮中金碧輝煌促人眼亂,琴好以緞矇眼以求心眼觀之,聽流水而靜心,聞花香而寧神,察靜謐而灑脫,卷舒自如琴隨心轉,方爲操琴。”
齊皇聞言淡笑,眉頭一寸一寸舒展,彷彿歡愉至極,又似巧遇知己心頭大悅,“既然如此,金縷緞也該取下了。”
蕭晹自始至終沒有再看宓兮一眼,儘管她的聲音聽來有些異樣,不似平日常聞的嬌柔之聲,他只顧立在離她最遠的地方,連過來道聲喜的勇氣也沒有了,自然不曾看見當宓兮當衆取下金縷緞時那雙無動於衷的冷寂眸子,也不曾聽見周遭衆人驚噓的目光。
她的容貌十分奇異,讓人一時想不出任何合適的修辭。
齊皇深深看她,深眸蘭脣,鼻樑挺秀而下頜微翹,眉目間隱有書卷清華。這樣的五官可稱美致,可拼湊在一起也無甚奪目之處——除了那雙眼睛,那雙美中不足的眼裡目光空洞,彷彿世間的七情六慾都與她無關,好像包含了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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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晹策馬在大街小巷胡亂馳騁,初夏的夜風仍有些涼,打在臉上有些刺痛。紫騮識途,不知不覺中又將他駝到了清苑門口,看著蕭索的門庭,他想尚清應該也已入宮了。想那琴好果真不是一般女子,僅憑幾句素來體弱自小有專人照料,就將尚清任命醫官帶入宮中去了,再未問候自己一聲,是怨了,還是恨了?可作爲最小的皇子,他亦有許多無奈。
他略顯失神,怔怔地在苑內立了一會兒,便轉身要走,不防遠處隨風傳來一陣娓娓箏音,如一縷絲線頃刻間就繞上了他心頭,越纏越緊,越纏越密,直到他匆匆奔至那長風開闊的小亭外,怵然一驚。
那垂袖輕撥箏弦的偏髻女子,不是琴好又是誰?可她分明被自己獻與父皇,又怎會在此處出現?思及日前那小諸的反應,今日宮內她明顯勝於以往的動人琴音,他心裡有一個疑問不可遏止地探出頭來,強迫他上前扳過她肩膀跟自己對視。
白綾覆眸,鼻頭尖俏,脣若含櫻桃,千真萬確是日日與他相伴的琴好,他不禁結舌,“你……怎麼……”
“殿下。”顰煙悽聲喚道,一滴熱淚自白綾內落下,“殿下,奴婢瞞了殿下許久,望殿下恕罪。”說罷她立刻跪倒在地,俯身抽泣。
“你……”他還是說不出話來。
顰煙直起身子朝他悽然一笑,“殿下曾欲睹奴婢容顏,皆被奴婢所擋,今夜奴婢不再顧慮,殿下可觀。”
他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無數個疑惑,慢慢聚攏在掌心,令他伸手解下那抹白綾——一雙盈盈秋水含淚凝視他,叫人分外疼惜。
“你的眼睛……”
“奴婢不是琴好,奴婢的阿姊,就是今日進宮的那位,她纔是真正的琴好,阿姊於奴婢有天大的恩情,奴婢願爲她做任何事,還望殿下諒解奴婢隱瞞之過。”說罷,顰煙深深磕頭,長跪不起。
蕭晹眼中泛起的一點驚喜和憂傷迅速如煙散去,他看著伏跪在地的顰煙,幽幽地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何你要假扮她與我在一處?”
顰煙緩緩擡頭,眸中瑩光閃爍,卻咬了脣默然不語。
蕭晹見狀放柔了語氣,伸手扶她起來,溫言道:“你且告訴我,你阿姊究竟是什麼人,姓甚名誰。”
顰煙望見他眼裡溫柔如昔的神色,一時心頭驟軟,不禁脫口而出,“楊宓兮。”
“楊宓兮。”蕭晹喃喃重複,眼中有一點模糊的光忽然慢慢明亮,他深情地望著她,“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當日在洛陽,我見到的琴好是你,還是她?”
“是……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