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便是太子淵的絆石?”尚清的目光徐徐扶搖,落進宓兮幽碧的眸子裡,“那麼,他可是那命定的王者?”
“他……”宓兮沉默片刻,將視線移開,“我曾爲他起靈卦,不想精神盡耗臥榻數十日,終究不得命盤。自以爲他礙我大計爲最甚,更是個強勁對手,但不管他是與否,我亦要讓他成爲否。”
尚清微有詫異,“竟不想他是……”他忽然頓住,轉念一想又問道,“耗神之劇,與冥思相較如何?”
“大卦之後,輕者三日不可離榻,重則神思俱損,冥思耗神僅數時段,兩者不可相比?!?
“爲何你從未說與我聽?”尚清微微蹙眉,似有責怪。
宓兮聞言淡笑,“自小甚少卜大卦,近來因時局動盪而卜命盤,方知損心損神之劇,不曾比垂死之癥少一分,可那王者命盤卻非輕易能卜,如此,耗神也。”
宓兮之卦爲靈卦,異於尋常卦者卜知,乃是以姝靈精魄灌注卦中,方可得精準卦象,耗心耗力之甚,非常人可忍,遂平日僅以普通卜卦測之,輔以臆測人心之術而得,間或冥思助之,這便是所謂先知之法也。
忽然自尚清喉間逸出一重嘆息,他喃喃道:“這又是何苦。”
宓兮默然,自在原地靜立半晌方出聲道:“有人來了。”接著便輕輕後退幾步站到了尚清身後,甫一站定就聽見院門被推開,自外頭行來一名皁青服色的侍引,從容行禮道,“皇后身有不適,恰聞大巫咸醫術精湛,請隨診脈。”
尚清執禮受了,謙和道:“家師奉命伴駕,不如我二人先隨侍引探診,再著人知會家師及聖上,不知可好?”
“這……”侍引略顯猶豫,而後頷首道:“可也?!?
皇后本是齊國晉敏長公主之女、溫相長妹,溫萱若,二十五年前被封寧德郡主遠嫁周國,此後數十年帝后感情甚篤,育有一男一女,長子幼時夭折,次女瓖雲公主甚得盛寵。周皇體恤其懷念故土,特修築此臨溪宮,積石爲山,引水爲池,植以珍樹奇花,鑿金爲蓮華以帖地,塗壁皆以蘭香,錦幔珠簾,窮極綺麗。
時盛日朗照,光映□□,尚清身跨藥箱牽宓兮隨侍引緩步而內,只見內殿沉嫋,外施珠簾,內有寶牀寶帳,仿似身置齊地的迤邐江南。
帳幔朦朧似煙羅半掩,映出裡頭的模糊身影。尚清與宓兮上前下跪,聽侍引稟道:“娘娘,大巫咸晨去伴駕,已著人通報,卑侍先請巫咸之徒診,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一道沉嫋的聲線自帳內傳來,似帶了一絲淡愁意,“也好,今早起榻只覺頭疼難耐,不如先診治一番。”
侍婢上前拂帳,替皇后攏袖,再置於帳外。尚清步前診脈,察之片刻跪地道:“皇后體弱,應是偶感風寒之故,可施針以緩頭痛之癥?!?
“既是巫咸愛徒,有何不可?!?
“煩請皇后撩帳,施針需扎頭部穴位,請恕卑從直視之罪?!鄙星逡琅f伏地,語聲卻泠然如水,不亢不卑。
皇后似有笑意,“這倒無妨?!?
帳幔被玉鉤掛起,露出裡面的皓腕玉質,宓兮拖了針盒在手,恭敬跪立一旁,尚清以棉球拭針,後以文火烤之,照了穴位毫不猶疑細扎而下。溫後閉眼雙眸微微一顫,而後平緩鬆開,仿十分舒適,連微蹙的眉頭亦緩緩舒展。
宓兮暗覷,但見她容貌雋麗,神情高華,觀之溫和而親切。尚清一一落針,手法熟練而輕巧,不曾觸及溫後一絲一毫的肌膚,一旁侍婢亦放心退後,無擾其診。
溫後呼吸漸勻,只覺一股淡苦清風拂面而來,熟悉又陌生,彷彿陳年舊憶裡親自釀就的苦酒,帶著微微的澀意和清香,令她沉醉,不覺睜開了眼。
那皓如明月的手驀然抓住尚清,雙眸霍然睜大——這面容彷彿深刻在心底,又彷彿縹緲在天際,令她心頭一陣澀然一陣歡喜,卻分不出哪個更真實。尚清一驚,慌忙跪地,手卻被她牢牢制住,無奈去看宓兮,卻見她跪姿從容,不曾有異動。
一旁侍婢立刻上前,“皇后!”
溫後即刻回神,鬆開扼緊尚清的手,目光一瞬間黯淡下去,“無事,你們且都退下。”
侍婢遵命退至一旁,宓兮執針盒在手,一語不發,卻分明聽見她喉頭的嘆息,一重又一重,和微不可查的一聲“不是……”不是什麼?
尚清神色十分猶疑,不知是否該施針,但見溫後神情沉穩如睡夢中,彷彿方纔那一刻不過是噩夢來襲的本能反應,於是暗自鬆了口氣,再取了一枚針。
“你叫什麼?!睖蒯岷鋈婚_口,語氣卻十分溫和。
尚清一怔,“陸氏尚清,名湛?!?
溫後微微睜眸,卻望向了宓兮,“如此,你應是巫咸之女,可對?”
宓兮深深垂首,“楊氏宓兮,巫咸之女,亦徒?!?
溫後愀然一笑,“真是一雙好兒女,他可真有福?!?
尚清不覺望了宓兮一眼,後者亦是不明之意,再觀榻旁侍婢,俱是一臉茫然,於是細一回味,方覺出一絲異樣,莫非,溫後與楊伯玉乃舊識?
宓兮閉眸臆測,卻看不透溫後那七竅玲瓏心,腦中一片懵然,猜測間只聽得殿外宦領高呼,“聖上駕到——”
不及二人起身斂衽參拜,那襲烏衣纏金身影匆匆而入,殷切喚道:“皇后何如,可有大礙?”
溫後身軀半支,倚枕笑道:“聖上莫急,臣妾不過偶感風寒,並無大礙?!?
“甚好甚好?!敝芑蔬B聲道,步履虛浮跌向鳳榻,卻被皇后迅速扶住,踉蹌之狀亦被不著痕跡地掩去,“昨日夜宴急雨狂風,怕是那會受涼了,這周國的氣候你竟還未適宜?!?
溫後頷首含笑,“聖上緊張了,莫失儀態。”
周皇低頭自笑,語聲有些弱啞,“倒真是忘了尚有旁人,愛卿,你且過來瞧瞧,皇后可有疾焉?”
溫後此時方擡眸望向楊伯玉,笑容拘謹而疏離,後者端恭敬之姿,執下臣之禮於榻前跪下,“臣見過皇后娘娘?!倍嵘锨按蠲},亦不曾望一眼溫後,只沉思一番道:“皇后之疾恰如尚清所言,乃風寒所致,既已施針,待臣開些溫和良藥輔之,幾日便好?!?
他語速平穩,擲地有聲,跪姿如宓兮尚清一般從容不迫,覺不出卑微,看不見諂媚,唯正氣耳。
侍婢上前將帳幔放下,紅軟鮫綃倒映在溫後眼裡仿血淚點滴在眸,剎那滑過尚清眼前,再觀卻似錯覺,那尊貴的皇后已然躺下,靜臥煙羅深處。
“煩請巫咸大人親自煎藥調配,朕才放心矣。”周皇在宦領的攙扶下起身,定定瞧向楊伯玉。
“臣遵命?!?
尚清隨楊伯玉退出皇后寢殿自取配藥,餘下宓兮照料,走時卻見帳幔微動,彷彿是誰伸手撩動,卻又未敢撥開,那依依幽怨的神情,實在不適合那女子。
楊伯玉一直很沉默,從取藥配藥再到親自煎熬,自始至終都不曾與尚清交談一句,偶爾默默瞟他一眼,然後便轉向別處,似滿腹心事。尚清不明,卻不好追問,只得隨行左右。
屏退了左右侍婢,溫後起身拂帳,端詳宓兮半晌幽幽嘆道:“你母親一定很美吧?!?
宓兮緩緩擡眸望她,見她笑意溫婉,不覺鬆神,“母親染病早亡,宓兮不曾見得她半分容色。”
溫後一滯,伸手撫上她面頰,眼中目光愈加複雜,似有憐惜又有欣喜,摻雜一處無可辨別,“真是可惜了,你生得這樣美……”
“皇后過譽了,若以周人看來,宓兮或可美矣,然以齊人所見,不過爾爾?!?
齊地盛產美女,且以柳眉鳳眸爲佳,女如宓兮者,眉如雁翼而眼窩深窅,並非時人所道之美,然在周國,王室皆是濃眉深目貌,自然以爲美,此爲齊周之異也。
溫後展眉笑了,“切不可妄自菲薄?!?
宓兮垂首淡笑,絲毫不爲她的溫婉所動。畢竟,她是當機立斷聰慧絕倫的溫家長女溫萱若,也是力排衆議欽定臨溪宮衛尉的皇后,更是當年險些就將溫家扶持成周國強權外戚的溫後。這樣一個女子,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能小視,先知如宓兮者,亦要防之。
“稟皇后,藥已煎好,請嘗之。”楊伯玉於殿外高聲宣呼,打斷她二人所談,令溫後霍然擡眸,“巫咸進殿來。”
楊伯玉依言端藥行進,於榻前遙遙駐足,“皇后請用藥?!?
“故人相見,爲何連寒暄一句也不肯?”溫後終於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
楊伯玉渾身一震,四下慌望,見殿內除去宓兮已無他人,方鬆了一口氣,卻道:“阿宓,你先退下。”
午時溫後必臥榻小憩,閒雜人等皆不可擾,此爲聖上明令叮囑。
而此刻正是午時,臨溪宮內侍引侍婢皆守候在外,寢殿四周宮人極少,即便有,亦是行至無聲遠離寢殿,生怕擾了皇后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