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自視甚高,應該會輕視羌人罷?”
只有像牛邯這樣的本地大豪,才明白,羌人是一個積累兩百年的爛攤子,困擾了前漢好幾位皇帝,驍勇如六郡良家子們,花了幾代人都沒解決。
就比如說漢宣帝時,先零羌領頭,引發了整個湟中羌亂,攻城邑,殺長吏,金城幾乎不保,朝廷派后將軍趙充國領兵鎮壓,趙老將軍合兵六萬人,用了分化、屯田等多種策略,步步為營,耗時三年才鎮壓下去。
但羌人自此就沉寂了么?并沒有,輸了戰爭的他們只過了幾代人就重新壯大。隨著新莽垮臺,羌人不但奪回了西海郡,并向金城郡努力擴散,占據許多屬縣。隗囂區區一個割據政權,沒有能力討伐,于是派牛邯前去安慰,藉機征調羌人同魏相抗。
不過加入隴軍的,多是自漢以來陸續東遷的“東羌”,河湟地區的“西羌”主要精力在內耗爭河谷,對隴魏紛爭毫無興趣。但吳漢要南下隴西,沿途將經過好幾個羌人部落,若沒談攏就走,羌人領地意識極強,不管來的多少人,不打招呼必然襲之!
牛邯暗想:“漢元帝時,右將軍馮奉世就輕蔑羌人,帶著一萬二千兵馬便想平定西羌之亂,結果屢屢被擊敗,只能向朝廷求援,最終還是發兵六萬人相助,才勉強鎮壓了羌亂。”
如今吳漢只有萬人,且是客軍,還得防著隴兵,若是吳漢不假思索,直接打過去!那簍子就捅大了。
西羌就是一個馬蜂窩,你不犯他,大伙還能相安無事,你若戳上一棍子,那沿途幾個羌人部落,連同他們的十多家親戚,很樂意利用這多山的地形,陪魏軍慢慢玩。
然而,吳漢卻像看傻子一般看著牛邯:“我只是路過,非要打沿途羌人作甚?”
吳漢尤記得,臨出發時,第五倫也對自己耳提面命,給他點明此戰目標。不要求吳漢全取金城一郡,湟水河谷華戎雜居,如今被西羌所占,形勢復雜,不值得投入兵力去寸土必爭。只需要奪取榆中、金城兩縣,讓獨立師稍稍補給,往南便能沿著洮水河谷這條路,深入隴西腹地。
第五倫對羌人非常謹慎,知道在一統之前,根本無力徹底解決問題,且擱置著,日后再說。
就算沿途要路過幾個羌部,但別看吳漢表面草莽,心里卻是機敏得很,能分清自己的主要任務:奉皇命走隴西,滅隗氏!
若在完成任務之余,順便給獨立師的弟兄們撈點好處,搶個城池,殺幾家大戶,那是摟草打兔子,何樂而不為。
可羌人是窮山惡水處的刁民,女人還難看,無利可圖,有甚好打的?
牛邯應諾:“那依將軍之意,是要出金餅買路?”
這是隴右與羌人達成的默契,往來金城、隴西的車隊,會給沿途羌人一點好處,讓他們安分些,羌人對漢地之物沒太大需求,硬通貨就是金銀,羌豪們受到匈奴之俗影響,喜歡以此作為裝飾。
沒想到吳漢還是搖頭:“金餅我也不想出。”
牛邯奇了:“不打又不買,那將軍打算如何過路?”
“不是有孺卿么?”吳漢請他啃牛頭時的那種笑容,又浮現在臉上。
“聽說孺卿家在隴西狄道,與羌豪相識,若連與羌人往來這種小事,都要本將軍來費神,要你這護羌校尉有何用?”
……
牛邯算是明白了,吳漢既不想讓屬下傷亡,又舍不得金餅,就打算空手套白狼!
還是用自己去套,但吳漢又擔心牛邯跑了,幸好他早有準備。
出征時,吳漢大發善心,給了牛邯十個親衛名額,都是他的舊部家奴,如今這些親兵就派上了用場,攜帶牛邯信物,前往各羌部,說牛孺卿在此,已經降服于魏天子,希望諸羌能派人到金城縣相會,皇帝陛下自有賞賜。
且慢,他們眼下在榆中縣,金城還在隗囂的部下手中呢!
吳漢卻不以為然:“以萬人破一縣,旬月之事而已,等諸羌使者抵達,也就差不多了。”
其實吳漢高估了金城縣的守備能力,這一樣是個沿河邊而建的小城,三天就岌岌可危了,但吳漢卻非要拖著,一直等諸羌使者快到時,才讓士卒在震撼人心的呼喝聲中,一舉破城!
于是諸羌來客對魏軍的第一印象,便是甲兵犀利,武德充沛,吳漢攻城從來不吝殺戮,如此能明確告訴諸羌:天變了。
被召來的都是黃河以南的小種羌,名曰罕羌、開羌、鐘羌、鞏唐羌、鄉姐羌。他們和黃河以北,擁有十多萬口的先零羌沒法比,單個部落人口不超過萬人,這就是吳漢要借道的對象。
這群或椎髻,或披發的羌人站在吳漢面前,吳漢則問通羌語,能和他們交流的牛邯:“五部的豪長都來了?”
“不是豪長。”牛邯知道,屋內還有一個通羌語的譯者盯著,自己沒法打馬虎眼,只能如實稟報:“來的都是其子弟。”
原來,前漢和新朝的邊郡官員,以為將羌人首領處死,羌亂自平,諸如漢武時的李廣、漢宣時的護羌校尉,都曾誘騙羌豪赴會,然后將其殺死!
結果羌人非但沒銷聲匿跡,反而因血淋淋的仇殺而團結起來,造更大的反。
吃虧次數多了后,諸羌也學聰明了,每逢漢官相召,就派子弟族人過來——還是不太喜歡的子弟,被殺了也不可惜。
吳漢明白了,他也不啰嗦,知道諸羌使者遠道而來,第一件事就是請他們喝酒吃肉,別看現在大伙警惕拘謹,喝開后就好說話了,這是吳漢行走江湖多年來的經驗。
而席間吳漢也注意到,罕羌、開羌的使者親如兄弟,一打聽才知道是一個祖先,但他們對鐘羌、鞏唐羌、鄉姐羌就不假顏色,雙方因為爭奪河谷等地,可沒少仇殺。
“罕、開對鐘、唐、姐三家,比對朝廷官吏還恨。”
而等到酒酣之際,吳漢也讓人將伍皇帝的“賞賜”帶上來。
原來卻是一群羌人奴隸,是吳漢剛從金城縣獄里找出來的,這是隴右的常態,羌胡之人在本地與漢人混雜居住,習俗不同,語言不通,多被小吏和狡猾之人欺凌,淪為奴隸者頗多。
也很好分辨:縣獄里扎著發髻的那一半,是從內郡遠徙來的漢人罪徒,披散著頭發或扎成辮子的那一半,則是在羌人內戰中的失敗者,被當成奴隸賣給漢官。
吳漢讓漢奴隨軍做民夫,上百名羌奴則慷他人之慨,送給五個部落了!
人口在河湟是重要的財產,五部很樂意接受這份禮物。
不止如此,吳漢還要更好的東西要交給五部!
隨著驍騎將軍清脆的掌聲,五輛牛車被趕了上來,里面放滿了魏軍攻城期間繳獲的兵器,戈矛刀劍應有盡有,每車都能武裝幾十個人。
方才得了幾十個奴隸,羌酋子弟們只是略喜,如今這么多兵器到手,則是難掩面上的大喜。
羌人雖然也有冶煉,但技術粗糙,完全沒法和漢地甲兵相提并論,一柄好的兵器,在河湟能換一個健壯的奴隸。
靠著這兩樣禮物,吳漢通過牛邯,與五個小部落達成了協議:魏軍借道南下,五部要約束好部屬,不得對魏軍及后續輜重部隊有任何侵擾,否則……
“否則,汝等的種落,就要從地圖上抹去,所占的河谷牧場,就要交給順從魏軍的部落!”
簡單來說就是:誰不聽話,魏軍就幫其仇家打他!
羌人們沒顧得上問啥是地圖,五部見識到了吳漢部的強大,竟開始紛紛推銷起自家的戰士來,希望能當雇傭軍,幫魏軍打隴軍。
“就像東羌幫隴軍打魏軍一樣?”吳漢對他們不信任,這些羌人,不過是想跟著去隴右打劫罷了。
“隴右不富裕,掠得的財貨,我麾下上萬兵卒都不夠分,豈能便宜了汝等羌虜?”吳漢嗤之以鼻,讓牛邯婉拒五部。
牛邯則感到奇怪:“既然不欲收為己用,那將軍為何要送兵刃予諸部?”
吳漢笑道:“我過去沒和羌人打過交道,但和幽州的烏桓人往來過。”
“烏桓和羌人一樣,分成許多個種落,搶奪牧場土地,相互間仇恨極深,有次某位烏桓大人入塞,我身為邊塞縣令,招待了他,送了他幾十把好兵器,結果他回去后,立刻帶人突襲了仇家部落,你猜他如何說?”
吳漢想起這件事就好笑:“那烏桓大人說,這么好的兵刃,若是不趕緊用來殺仇人,就生銹鈍了!”
還真是片刻必爭啊!
牛邯頷首,沒錯,羌人也一個鳥樣,為了爭奪河湟間適合耕地放牧的土地,相互殘殺很厲害,趙充國平羌亂,依靠的就是加以分化,用羌兵打羌兵,而漢時歷次大羌亂,主要還是朝廷官員太愚蠢殘暴,縱容小吏輕辱羌豪,逼得仇家們會盟解怨,合力反漢。
吳漢自以為得計:“我看罕、開與其他三個部落有仇怨,既然如此,就送他們一些好兵刃,讓彼輩回去后,就將刀尖對準仇人,自相殘殺,省得來襲擾我軍!”
牛邯算是服了,如此一來,吳漢只付出了一些俘獲的兵器,外加上百羌奴,就買下南下道路,順便用兵威震懾了羌人,甚至在他們中間埋了點紛爭的種子……
高明啊!牛邯先前以為吳漢不過是一匹夫耳,如今看來,這位將軍不但有勇,心中還有智謀!難怪第五倫如此重用他。
但吳漢卻長吁短嘆起來:“可惜啊。”
牛邯對吳漢敬重了不少:“將軍在可惜什么?”
吳漢道:“可惜我麾下只有一個師,萬人而已。”
“要是有一軍之眾!”
吳漢舔著嘴唇,罵道:“就不必與諸羌玩這些小心思,還是全攏一起,一戰殺光了省事!”
……
“吳漢已攻克金城縣,也同沿途諸羌借好道路,五個部落甚至還答應來年派人來進貢。他稍事休整后,本月下旬,便能進攻隴西狄道縣!”
數日后,成紀縣的行在處,第五倫收到了吳漢的回報,示與張魚等一直擔心吳漢在西羌捅大簍子的人看。
“如何?果如予所言,吳子翼為將,勇鷙而有智謀罷?”
“陛下英明!”群臣皆服,唯獨張魚心里暗想,看人看三年,還是等這場仗打完再說不遲,他在河北與吳漢有些過節,總希望這家伙拿出當初的跋扈來,狠狠摔一跤。
而最近證明第五倫知人善任的好消息還不少,十月初,消息斷了快一月的河西也傳來捷報:涼州刺史第八矯竟不戰而屈人之兵,從隴右的河西大將軍劉隆處,接收了上萬兵馬,以及張掖郡——武威郡的新太守是隗氏死忠,拒絕服從這“亂命”,依然在負隅頑抗,但西有第八,東有小耿,想必傳捷也就在這幾天了。
如此一來,萬事俱備,終結隴右的進攻號角,即將吹響!
只等吳漢往金城那龍爪處一繞,萬脩則帶著主力南下,伸手扼住隴西這龍下顎。
不容易啊,與河北戰役的大開大合不同,隴右只能慢慢蠶食,拼的是勇氣和耐心,戰爭已經打到第五個月。
時至今日,第五倫終于可以說出那句話:
“涼州這條蒼龍,已被我長纓,縛住!”
……
PS:五月這么咸魚居然還碼了20萬字,驚了。
全書應該還剩下四個月,月均目標25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