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伏隆急奏,得知耿弇說什么“可以戰(zhàn)而令我不戰(zhàn),即便是陛下,亦不能得此于臣”時,第五倫正在南赴下邳的路上,與他同行的,還有四萬援軍。
放下密奏后,第五倫面色微沉,心中只道:
“看來,我少不得要學(xué)一次劉邦了!”
指的當(dāng)然不是學(xué)老劉殺功臣,在第五倫看來,耿弇對自己的忠誠雖無法與馬援、景丹、萬脩這些起家嫡系相提并論,但應(yīng)該不會有謀逆反叛之心,應(yīng)該吧。
“不過是小將軍伐齊勝仗打慣了,連下七十二城,卻在下相吃了劉秀大虧,心中不忿,非要打回來以求全勝罷了。畢竟是狠如羊、猛如虎、貪如狼的人物啊。”
如羊角抵,只知往前而不知退后;如虎撲食,有所挫敗便惱羞成怒;至于他貪什么?以第五倫對小耿的了解,貪的不是權(quán)力富貴,而是一戰(zhàn)滅吳的不世之功啊,任誰都能看出,天下諸侯,第五倫最重視的勢力莫過于劉秀,若能獨(dú)占此功,小耿可為諸將之首。
但這之后呢?耿氏如何自處,小將軍你想過么?
所以第五倫決定,在耿弇鑄成大錯前,由他來阻止悲劇發(fā)生。
第五倫要學(xué)劉邦的,便是奪大將兵權(quán)!
劉邦曾經(jīng)兩度奪韓信兵權(quán),一次是成皋之戰(zhàn)后,那時候老劉被項羽打得極慘,靠著替身赴死,并將城內(nèi)女子放出去讓楚軍亂哄哄地追,這才倉皇逃出。而此時,劉邦的把兄弟張耳、大將韓信已經(jīng)攻下趙代之地,且就駐扎在與成皋一河之隔的地方,居然按兵不動,于是劉邦自稱使者,清晨馳入張耳、韓信壁,而奪其軍。韓信睡到中午起來,才得知此事,可憐他又成了光桿司令,只能在河北重新募兵去打齊國。
第二次,則是垓下之戰(zhàn)后。項羽已死,也是飛鳥盡良弓藏的時候了,鑒于韓信之前在攻下齊地后,曾請封齊王,且在劉邦下令追擊項羽之際,并未奉令率兵趕到,導(dǎo)致劉邦在固陵之戰(zhàn)被項羽擊敗,劉邦遂不放心,故技重施,馳入齊王壁,奪其軍……
劉邦之所以下手,恨的就是韓信不聽調(diào)遣,而現(xiàn)在,第五倫也面臨屬下自作主張、沒有大局觀的狀況。他打算用同樣的雷霆手段,加速抵達(dá)下邳,架空耿伯昭,接過指揮權(quán),如此方能與劉秀周旋,等后續(xù)援兵趕到,以眾凌寡。
但劉邦奪兵權(quán)聽上去容易,甚至有些兒戲,似乎喊上十幾個大漢,一起沖入主將大帳,搶了公章……虎符別到腰帶上即可。
可仔細(xì)分析,才明白此事不簡單,第五倫揣測,劉邦之所以敢如此,除了篤定韓信沒膽子造反外,也因為韓信麾下諸將謀士,除了蒯徹、李左車二人外,基本都是劉邦安插的豐沛人士。有這些人在,一旦韓信表現(xiàn)出異心,恐怕立即就會被架空。
要論摻沙子的技術(shù),第五倫也不遑多讓,耿弇手下,除了兩千上谷突騎外,其余多是來自冀州的偏將、校尉,每一位都由第五倫指派。加上不同主將帶兵方法大異,耿弇對其麾下將吏,雖然經(jīng)常放縱其劫掠,但收買親附卻較少。
加上身邊的四萬之眾,第五倫覺得,馳壁奪權(quán)這種事,老劉做得,他也做得!
這種想法,卻在南行的第三天戛然而止,第五倫的態(tài)度,因收到耿弇的請戰(zhàn)奏報,而產(chǎn)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欲以幽冀之兵為餌,拖住劉秀三五天,待援軍抵達(dá),將其殲于淮泗?”
“臣雖可能敗績,但陛下,大魏,必勝!”
這句話讓第五倫頗為感懷,釋卷暗嘆:“若果真如此,便是予低估耿將軍了。”
作為將軍,最珍視的便是自己的軍旅勝負(fù),想當(dāng)年,白起為了保住不敗之身,三番五次拒絕秦王,就是不去打邯鄲。
而耿弇竟愿將這最珍惜的“不敗”打破,也要確保第五倫全局的勝利,他的忠誠,確實不能懷疑了。
“這一波,予自以為他在第一層,辜負(fù)了予的厚望,殊不知耿將軍竟在第三層。”
但第五倫欣慰之余又有惱怒,耿弇的溝通太不及時,騙劉秀的同時,竟連他身邊的伏隆、上司第五倫一起騙了,奏疏再慢點(diǎn),恐將釀成大錯,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作聰明,不聽調(diào)遣,這指揮權(quán)啊,還是得收!只是舉措不必像計劃中那般劇烈。
第五倫立刻傳詔,假裝自己已洞察一切:“將軍深意,予早已知曉。”
“徐淮之戰(zhàn),攻城略地為下,誘殲劉秀為上,劉秀雖不入靈璧圈套,反攻下相下邳,然不過是殊途同歸。”
“予早已派遣橫野將軍鄭統(tǒng)統(tǒng)兵兩萬,自靈璧南下,繞開睢水吳軍偏師,直撲臨淮郡!”
“虎牙將軍蓋延,亦將三千漁陽突騎,星夜馳騁,將渡過睢水,與橫野將軍于臨淮匯合。”
“劉秀借江淮舟師北上,鄭、蓋二將堵淮泗口,劉秀便再無退路!”
這是七國之亂時,周亞夫平叛的招數(shù),在北方深溝高壘,不與南軍交戰(zhàn),卻使輕兵絕淮泗口,塞敵糧道,使其自潰,連撤軍都成了問題。
早在得知劉秀沒有攻擊靈璧時,第五倫就立刻做出調(diào)整,用周亞夫故計,讓那邊的伏兵出動,南下迂回包抄。
一旦此策奏效,劉秀想要南撤,便只能棄舟師而走陸路,往泗水國、淮陰縣方向跑,亦將成為魏軍騎兵的獵物!
既知小耿打算和決心,這場仗就更好布置了,第五倫撫著唇上胡須,心中甚至有一絲欣慰。
“這一戰(zhàn),予在第四層。”
……
“陛下果然比我高明,早已做出了布置,可笑耿弇還打算以兩萬余士卒性命,來拖住劉秀,卻不知圣天子的奇兵,早已逼近淮泗口。”
再看下邳這邊,第五倫的詔書來得比援軍快,耿弇收到后,倍感欣慰。
而光祿大夫伏隆更是暗暗捏了一把汗,前幾日耿弇的態(tài)度,讓他只以為此子要做韓信第二了,伏隆雖有心調(diào)解,但以他對第五倫的忠誠,仍會將自己所見一一上稟,好在如今君臣誤會“解除”。
他特難免埋怨:“耿將軍有此想法,何不早言?”
耿弇瞥眼看著伏隆:“此乃機(jī)密,一旦泄露,非但劉秀不會中計,我軍士氣也將大墮。更何況,我說了,伏大夫便不會阻止?”
肯定會,以兩萬多士卒性命來拖住劉秀,這么決絕的念頭,也只有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的耿弇才能下決心。一想到從齊地到淮泗,千里相隨的兩萬余將士,耿弇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讓他們?nèi)ニ溃≈挥X齒寒,手也止不住地顫抖。
耿弇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意味深長地說道:
“伏大夫,為將不仁,為了陛下早日一統(tǒng),別說兩萬,就算二十萬人,也得毫不猶豫扔出去,這時候,手不能發(fā)抖啊。”
伏隆搖頭,他是萬萬做不到的:“陛下仁愛,視兵卒如赤子嬰兒,亦不會如此,既然早有兩部繞后,下邳一戰(zhàn),是否可以不打?”
“打不打,不在于吾等。”說到這,耿弇就感到頭疼。
“而在劉秀。”
前日巡營后,耿弇對軍中疫病,士卒厭戰(zhàn)等問題毫不隱瞞,甚至故意令軍隊軍容不整,希望誘惑劉秀來攻,但預(yù)想中的吳軍總攻卻并非發(fā)生。
反倒是耿弇布置在敵營附近的斥候來報,說是數(shù)十里外的吳軍,忽然離開了營壘,陸續(xù)乘著泗水上的舟師離開了!
“難道我軍援兵將至的消息,被劉秀偵知了。”
最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耿弇大驚,不顧傷痛,親帶上谷突騎去追,然而等他抵達(dá)吳軍營壘時,這里早已成了一座空寨,冷冰冰的泗水帶走了最后一批船只。
吳軍離開時還燒毀了浮橋,淮泗在臘月雖然寒冷,但卻很少有徹底封凍的時候,上谷突騎只能望水興嘆,舟師順流而行,其速不比騎兵慢,畢竟馬匹跑個幾十里必須歇息,而船隊只需要晚上停泊,等他們搭建好浮橋,南下追到淮水邊,恐怕劉秀都已經(jīng)撤回淮南了。
下邳之戰(zhàn)終究未能打起來,三軍厭戰(zhàn)、士氣不振的兩萬余士卒可以保住性命,而耿弇又能保持他的“不敗”金身了,然而這種結(jié)果,卻讓耿弇比直接輸給劉秀更難受。
“功敗垂成,功敗垂成。”
他恨恨地扼腕長嘆,回程的路上,舊傷再發(fā),這下馬匹再也騎不動了,竟是躺在車上回的下邳城。
而此時的下邳城,相比于小耿離開追擊時氣氛已大為不同,外圍多了一些嶄新旗幟的師旅,而抵達(dá)城南時,白門樓上,已飄揚(yáng)著巨大的五彩旗。
魏皇第五倫,已隨援軍前鋒一道,星夜抵達(dá)下邳!
眼看上谷突騎凍了大半日,士氣蔫蔫的,第五倫告訴旁人:
“逼退劉秀,使其宵遁,此不戰(zhàn)而勝也,且令士卒擊鼓,以勝軍振旅之禮,迎接車騎大將軍!”
捏了許久的名號,第五倫總算要給耿弇了。
盡管身邊伏隆等群臣都紛紛恭賀,認(rèn)為劉秀這是懼怕魏皇與耿將軍,故而倉促退兵,如此一來,非但彭城再不可救,整個淮北,也將拱手讓予第五倫。
第五倫確實接受了他們的逢迎,臉上帶著笑意準(zhǔn)備迎接小耿歸來,但心中卻不太樂觀。
“劉秀豈是白給之人?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
第五倫朝身邊的繡衣都尉張魚低聲叮囑:“鄭統(tǒng)的兩萬豫州兵,五日前離開靈璧南下,蓋延的三千漁陽突騎,與我同時出發(fā),但騎兵腳程快,此刻不知到何處了,立刻遣人追回!”
“詔令二將,切勿再南下臨淮,劉秀篤定我欲殲他于淮北,遂將計就計,假意欺身北上,實是想讓我遣偏師迂回南下,而他則可乘舟師回頭,配合淮泗口守軍,截我奇兵!”
仗打到現(xiàn)在,第五倫終于看明白了劉秀的計劃,簡直是刀尖上跳舞,一處不慎就會全盤皆輸,但偏偏還讓他成了。
這一波,秀兒在第五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