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後的無數個夜晚,我時常在想,如果當時我沒有遇到他,現在的我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但是,大概不會比現在更痛苦,也不會比現在更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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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7月14日 星期四 晴
今天我見到一個人。
在爺爺的書房裡見到他時,他正立在爺爺身邊,手裡端著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壺,低著頭專心致志的沖茶,額前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到很精緻的側面,線條柔和,專注的神情讓人錯不開眼。
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戶上的五彩玻璃照在他身上,襯著他身上乾淨的白襯衫,在他周圍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白色光暈,聖潔如聖子。
爺爺對我招招手,說,來,伶之,這是重華,以後就讓他跟著你罷,有不懂的就問他。
爺爺又對那男孩說,重華,這是我的孫子,伶之,以後你就跟著他,好好的照顧他,知道了麼?
他轉過頭看著我,眉目清秀如一幅畫,皮膚帶著些病態的蒼白,一雙晶亮的眸子閃閃的,安靜的看著我,彷彿是藏在深山裡的一眼清泉,幽深而清澈。
他對我輕輕點頭,說,伶之少爺,我是重華。聲音清脆中帶著些沙啞,並不十分悅耳,卻意外的聽著很舒服。
重華,他叫重華,真好。
我現在不那麼後悔離開法國到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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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7月25日 星期一 陰轉小雨
媽媽死去的時候,我沒有哭。
今天我卻哭了,十六年來第一次流淚。
吃過晚飯在花園裡散步的時候,遇到二叔家的什麼表哥的,領著一羣人,見我過來,便起鬨著罵我只是個□□生的私生子,沒資格呆在林家,我衝上去跟他們扭打在一起,最後渾身是傷的被聞訊趕來的國叔拉開,他的身後跟著臉色蒼白的重華,無聲無息的站在那裡,安靜的像一縷魂魄。
他的眼睛看著我,淡淡的,不帶任何感情,就像過去的幾天一樣。
我和表哥被帶到爺爺面前,爺爺看了我一眼不說話,只是朝國叔點了點頭。
我睜大著眼睛看著立在我身後的重華朝前跨出一步,臉色平靜的脫下身上的白襯衫,露出白皙纖細的上身。
國叔從牆上拿起一根細細的鞭子,甩了甩,和空氣摩擦著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啪”的一聲,重華的背上便多了一條長長的鞭痕,細細的往外滲著血珠,在那白皙的背上,像是一條猙獰的蛇,紅著眼睛獰笑著盯著我。
我呆立著,聽著那一聲聲清脆的響聲彷彿要刺穿耳膜一般尖銳的在耳邊叫囂著,那一條條血紅的傷痕,如烙鐵般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想要移開視線,卻只能盯著那背上漸漸變得血紅一片,交織著的鞭痕如同一個網,我被那網深深纏住,再也無法掙脫。
我想衝上去拉開國叔,讓他住手,我想說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打架,打我就好了,重華沒有錯!
可是我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我的身體像是秋天裡的最後一片葉子一樣抖著,只能睜大了眼睛,眼眶都痛了,卻還是大睜著。
表哥早已嚇得哭出聲來,我卻沒有哭,捱打的是重華,他是因爲我而挨罰,他都沒有哭,我又有什麼資格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是在我的神經也快要在那一聲聲鞭響下斷裂的時候?還是重華的背上再也找不出一點完好的皮肉的時候?我不知道。爺爺終於點了點頭,華叔收了鞭子,站在爺爺身邊。
重華髮著抖,緩慢的彎下腰,撿起地上的襯衣,緊皺著眉慢慢的穿上,擡起頭,眼神依舊是晶亮的,淡淡的,卻像最利又最鈍的刀子,一下一下戳在我心上。
爺爺說,這件事就這樣吧。
重華牽起我的手,慢慢的走出去。我邁不動步子,任他拖著,眼裡只看到那雪白的襯衫一點點被背上的血滲透。
少爺,我沒事,不痛的。他看著我,忽然溫柔的笑了一聲。少爺不要哭。
騙人!你走路的時候腿都在抖!拉著我的手手心裡滿是冷汗!你的嘴脣都被你咬出血了!
我想這樣說,卻張了張口,捂著臉蹲了下去。
光潔的白色大理石地板,像是一面鏡子,冷冷的,映出一個滿臉淚水的人,好狼狽。
我閉上眼,一滴眼淚滴落下來,砸在地板上,發出清脆而微小的聲音。
我深深的痛恨這樣的自己,如此的無力而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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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8月17日 星期三 多雲
重華是安靜而溫柔的人,卻總是淡淡的,笑是淡淡的,說話的語氣也是淡淡的,連那溫柔也是淡淡的。他總是在忙著,安靜的忙綠常常讓人忽略掉他蒼白的臉上深藏著的疲憊。
他要跟著叔叔學著管理公司,因爲他將來要幫著我接管家族業務;要跟著國叔學各種拳腳功夫,熟練地用槍,因爲他要負責我的安全;要上各種培訓班,學茶道,劍道,古箏,書法,小提琴……因爲他還要替我出席各種可能的宴會和交際;要……
和他朝夕相處一個多月,意識到這個事實後,我的心情複雜晦澀。
既高興又難過。
高興的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
難過的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不爲了我。
這樣矛盾的心情,甜蜜中混著些許苦澀,隱約的又有些不甘,讓我無所適從。
我時常看著重華纖細單薄的身影,想,如果我不是林家少爺,重華便不會爲我做這些吧,他大概看都不會看我一眼;如果林家少爺另有其人,重華亦會爲他做這些吧。
一想到這,我便覺得心裡像是有幾百只貓在心上使勁的抓撓,刺啦啦的疼。
或許,接受爺爺的提議,認真的做好林家繼承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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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9月9日 星期五 多雲轉晴
重華平時不太愛說話,總是靜靜地。我總是找各種藉口和他搭腔,他都會很帶著淡淡的溫柔笑著回答我。
今天我卻後悔了。
我問他,你就姓重嗎?好奇怪的姓。
重華說,我沒有姓。
他平靜的說著,眼睛仍是亮亮的,清澈如一泓泉水,耀眼如天上繁星,我卻總覺得那裡面盈滿著難言的悲哀,在一如既往的淡淡笑容下成年累月的壓抑積累著,帶著無奈而又麻木的神情,以一種高傲而悲憫的姿態,被他深深的埋在心裡。
我忽然很擔心,他那瘦弱的肩膀會微微的顫抖著,痛哭失聲。
然而他沒有,仍舊是那樣笑著,溫柔,卻不溫暖,不帶任何溫度的笑容,有一種平靜而深沉的哀傷。
看著那笑容,我突然後悔的想扇自己耳光。
後來我去問國叔,國叔說重華是四歲那年被領回來的。爺爺是在電視節目上看到重華,四歲的他被養父母虐待的遍體鱗傷,面對採訪鏡頭,他一雙眼睛平靜如一潭死水,爺爺一眼就看中了那眼神,便把他領回來了,起名重華。
眼裡乾澀澀的,心裡一抽抽的痛。國叔看我的樣子,突然笑著說,伶之,你不用替重華難過,那是他的命,沒有老爺,他早在四歲那年就死了。你也不用擔心他,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我咬著嘴脣不說話,手攥的死緊。我知道重華很強,雖然他比我還要小一歲;我也知道我很弱,什麼都不會,都是重華在教我。
……想要變強,強到可以保護他,那樣他就不會露出那樣的笑容了,讓人心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