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毀了他。
床上那人深深凹下去的臉頰, 灰敗的膚色,空洞無神的眼睛,皸裂的嘴唇, 麻木的面無表情, 骨瘦如柴的瘦小身體, 都狠狠地沖擊著我的神經, 無聲的斥責著, 一遍遍告訴我,是我毀了他。
仿佛那記憶中帶著些許嬰兒肥的干凈笑臉,那小鹿斑比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 都只是我的幻覺。
我咬咬唇,慢慢的走進他, 在床邊坐下來, 拉著他的手, 骨頭咯的手疼,心里一緊, 輕輕握著他冰冷的手,柔聲道:“小葉子?”
他那深凹下去的眼睛仍舊空洞的目無焦距,似是聽不到我叫他。寧則荇在一旁淡淡的道:“這三年他怕是在牢里吃了許多苦,能活著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現在已經認不得人了。”
我垂下眼,半晌不語, 只是握著小葉子的手, 一點一點的暖熱了。他當年被關進去也不過十二歲, 在那地牢里不見天日, 又是因為背叛, 在那牢里定是會被那些個獄卒欺負的吧。撫了撫他額前的碎發,心下難過, 有些茫然,看他如今這般模樣,或許當年寧出塵一刀殺了他,他便不用受那些個苦楚,莫不是我自以為是的害了他?
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心下思忖著,不知那權清流可愿讓我帶著小葉子跟他一起走,不管怎樣,定要將小葉子的以后安排好的。
“主公他們已經服了解藥,為何還未醒來?”一旁聽風皺著眉,緩緩的道。我聞言亦有些不安,只是想來權清流也沒有必要欺騙於我,思來想去還是找他問清楚的好,正想著突然腦中猛地一驚,那權清流只說在宮中的青云殿等我,我卻如何避過那宮中森嚴的戒備去青云殿尋他?
想著不由得皺緊了眉,昨夜他給我吃的那藥丸不知有沒有時限。若是我子時沒有到那青云殿,不知又要出甚么事端。不由得有些后悔,昨夜只想著快些拿了藥就寧出塵他們,卻沒注意到這些個事情,如今亦不能問聽風他們,可如何是好?
正左右為難,卻聽門外一陣輕輕的叩門聲,寧則荇應了一聲,一個侍衛打扮的高大男子進來,恭敬地道:“丞相,宮里方才來了人,皇上宣三公子進宮呢。”
我心下一驚,小皇帝此時要見我,卻不知是不是那權清流的意思。將小葉子的手放到被子里,掖了掖被角,起身道:“那我先進宮見皇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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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那宮里來的小太監一路到了宮中,卻并不在書房,竟將我帶到了皇帝的寢宮。我心下奇怪,只得立在那門外侯著。
天已經大亮,一夜暴雨后天空被洗的分外的清澈,湛藍湛藍的,有些遼遠。微涼的風中帶著些泥土的腥氣,有遠方的氣息。
正發怔著,卻聽的里面有人沉聲道:“進來吧。”
推了門進去,卻見那大殿中一人長身而立,背對著我,長發散在背上,卻只穿著里衣。見我進來,便慢慢的轉身,一雙犀利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良久才嘴角輕挑,滿是諷刺,笑道:“好久不見。”
我垂下眼簾,躬身行禮,“寧罌參見皇上。”眼前卻滿是三年前他拿刀子劃破我臉頰時候那絕望的樣子,不由得皺了皺眉,看他這一身邪魅氣質,大約便是那時的另一個皇上罷。
他卻并不讓我起身,卻走上前來圍著我一圈一圈緩緩的踱著碎步,眼神上上下下的掃過我全身。我讓他看的渾身不自在,卻又不能動,只是面上不動聲色。
“你父親可好些了?”他忽的開口,一只手卻輕佻的挑著我的下巴,將我的頭抬起來,對上他的目光,泛著冷意,絲毫不掩飾對我的憎恨。
我心里輕嘆,低聲道:“還未醒。”
他笑瞇瞇的看著我,指尖劃過我的臉,絲絲的疼痛,輕聲道:“莫不是清流的藥出了問題?要不,用你的命來換你爹爹的,如何?”
他的手突地握住我的脖頸,慢慢用力,我閉了眼,漸漸有些喘不過氣來,頭嗡嗡的想著,意識漸漸遠離的感覺讓人有些茫然,卻聽得一旁有人輕聲喝道:“放手!”
下一刻便被一人擁到懷里,突如其來的空氣嗆得我劇烈的咳了起來,那人輕拍著我的背,動作煞是溫柔,聲音卻低沉冰冷,“你在做什么?!”
我緩了過來,抬頭看那人,卻是愣住了。
卻見那人膚如凝脂,面若冠玉。云鬢輕籠蟬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眉目精致,更勝女子。鳳目狹長,似是飛檐。妖嬈之極,嫵媚無雙,端的是令人只嘆造化驚人,與那仙人似的寧出塵相較,別種風清,卻是不差半分。
這便是權清流本來的面容罷。又是一個禍水。心下苦笑,又想起那人,咬了咬唇,垂下眼睛,不做聲。
卻見權清流只是冷冷的看著呆立在一旁的小皇帝,似是看陌生人一般。
輕輕的從他懷里掙脫出來,垂頭站在他二人中間,正考慮著要說些什么,卻聽得那小皇帝凄聲道:“你還是要走?為什么要和這個人一起走?為什么要丟下我?你明知道我放不下你,明知道我是這樣愛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他那滿眼的絕望,似是盈著深沉的哀傷,看得人心下難受。
“你明知我對你并不是你希望的感情,為何還要執著于我?這三年已經夠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霍圣國馬上就是你的囊中之物,我亦不再欠你,自此你我兩清。你安心做你的皇帝,我高興去游山玩水,有何不可?”
我皺了皺眉,這權清流話里有話,“霍圣國馬上就是你囊中之物”卻是何意?心下疑惑,卻聽得小皇帝上前揪著他胸襟,指著我怒道:“那你為何要和他一起走?不行,我不讓你走!你怎么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深宮里!”
“你也該長大了!”權清流突然變了臉色,一把捉著小皇帝的手,怒道:“你還要將我束在你身邊多久!我知道你愛我,可是,我并不愛你!你明知道這樣,卻仍不放手,這樣在一起,有什么意義!?你醒醒吧!我是不可能愛上你的!不論你將我留在身邊多久,我都不可能愛上你!即使這次不走,還有下次,早晚,我定要離開你!”
他冷冽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里回蕩著,兜兜轉轉,分外清冷。那小皇帝呆呆的看著權清流,眼睛大睜著,忽的淚就溢了出來,倒退了幾步,死死的盯著他,無聲哭泣。
一縷清風輕輕拂過,撩起衣角,絲絲花香隱隱可聞,分外清新,卻更顯得這大殿里讓人窒息的絕望,張牙舞爪,卻又避無可避。
殿里一片死寂,呼吸可聞,只聽得強忍著的哽咽聲,壓抑著的低泣聲。那人輕抖著的瘦削肩膀,哀絕的眼神,竟似見過一般,似曾相識,扎的心一陣陣麻木的痛。
“你為何不肯愛我?為何不可能愛上我?為什么……”他低喃著,忽的放聲大笑,卻是滿臉淚水,嘶聲道:“好!你要走,我便讓你走!你要自由,我便給你自由!你走吧!走吧!再也不要讓我見到你!你給我滾!我恨你!再也不要見到你!帶著這個人,給我滾!”
權清流冷冷的看了小皇帝一眼,面無表情的躬身行了禮,緩緩道:“謝皇上成全。”言畢便一把攬著我的腰,卻是朝殿里走去。
身后那小皇帝歇斯底里的放聲大哭,扯得人心痛得厲害。我抬頭看權清流,卻見他仍是平時淡淡的模樣,見我看他,笑道:“怎么?迷上我了?不怪你,誰讓我長的太驚為天人。”
我皺了皺眉,輕聲道:“你何必這樣傷他,他不過是愛你。”
他斜睨了我一眼,斂了斂神色,淡淡的道:“我不過是不愛他,也不想再假裝愛他。”
低頭不語,罷了,這兩人之間的糾纏,我這個旁觀者又有何立場評頭論足呢?或許,在外人看來,我和寧出塵又是另一番模樣了吧。
想到寧出塵,我沉著臉,道:“你那藥到底怎么回事?為何服了解藥人還未醒?”
他帶著我走到殿里的榻前,掀了榻上的床褥,在那床頭輕按了幾處,床板上便出現了一個小洞,他從懷里掏出一把精致的銅質小鑰匙,插進去擰了幾下,便見那一旁的墻壁無聲無息的向里凹了幾分,露出一個狹窄的地道來。
“是嗎?我拿人試過了,沒什么問題啊。”他攬著我的腰,閃身進了那地道,竟然有微微的亮光,看他又用鑰匙擰了擰,那門又無聲合上,“放心吧,會醒的。”
我瞟了他一眼,道:“我待他醒了,才跟你走。”
他低頭輕笑,唇輕擦過我臉頰,聲音在黑暗里有些惑人的溫柔,繾綣曖昧,“好。”
我偏了偏頭,又想起方才小皇帝那絕望的眼神,身上竟一點點的失了溫度,指尖都涼了。
“我想帶個人一起走,可以嗎?”我沉默半晌,輕聲問道。他聞言,停下腳步,皺了皺眉,看著我道:“帶誰?莫不是那寧出塵吧?”
我白了他一眼,催促他快走,輕聲道:“怎么可能?是小葉子。他……情況不太好,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他有些意外,“他還活著?寧出塵沒殺他?……如果你堅持,那就帶著吧。”
走了半柱香的時間,便除了那地道,卻是另一個大殿。
“是青云殿。你不是說要等你爹爹醒來才跟我走么?”他攬著我坐到了那床上,我看著他笑的邪魅,一張臉愈發勾人,不由得紅了臉,這人真是妖孽,難怪他要戴那些個面具,沖著這張臉,也夠稀有的了。
“你怎么不帶面具了?”我不動聲色的推開他,到床的另一頭靠著,有些心不在焉的道。他捋了捋長發,笑道:“面具?那可是真的人皮,依著我的臉型從人臉上剝下來的。”
我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用帶的吧?”
他只是輕笑不語。我心里惦記著寧出塵,也無心和他聊天,只是沉默。一時間整個大殿安靜的有些詭異。
空氣中有極為清淡的香氣沉沉浮浮,頭漸漸的有些昏昏沉沉,眼皮重的睜不開,恍然想到竟然已經兩天兩夜不曾睡過。這會雖是極力要保持清醒,卻抵不住那洶涌而來的睡意,迷迷糊糊的靠著床頭睡了。
半睡半醒間覺得有人在耳邊輕嘆,身子似是被人抱在懷里走動著。想要清醒過來,卻只是動了動眼皮,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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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醒來之時,卻發現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似是又回到了方才的暗道里。呆坐了半晌,滿腦子都是寧出塵,咬了咬唇,手心被掐的生疼。
正出神間,卻聽得極細微的開門的聲音,權清流的聲音由遠及近,清亮濡軟,分外溫柔,卻讓人想起他做的那些個事情,只道這人著實詭異。
“醒了?不用擔心,這里是暗道。”他端著臺油燈,放到桌上,借著微弱的光,遞給我一張紙,一只手撩起我一縷長發,有些漫不經心的道:“寧出塵他們都醒了。現在已經子時,我們即刻便走。”
我接過那紙,上面寫著“人已醒,確無記憶,其他安好,勿念。”,角落里卻蓋著寧則荇的印章,四四方方的一塊血紅,分外刺眼。
我拿著紙,忽的將那紙條捏碎了,咬了咬唇,有些忍無可忍,沉聲道:“你和小皇帝、攝政王、丞相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看著我,半晌不語,忽的輕笑著將我扯到他懷里,一只大手撫著我長發,低聲道:“生氣了?我自會告訴你,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不是嗎?走吧。”
他從一個包袱里拿出一件長袍,給我穿了,不顧我反抗,一把打橫抱起我,吹了油燈,在黑暗中走著,低笑道:“莫動,你身上都是傷,身后也還腫著,別在硬撐著了。”
我身子一僵,半晌找回聲音,已經有些薄怒,低聲道:“你……對我做了什么?”
“不過是幫你把身上的傷口處理了一下,換了件干爽衣服,”他淡淡的道,繼而低笑:“放心,雖然我對你有點興趣,除非你同意,我不會碰你的。”
我默然,閉了眼任他抱著朝外走。不多時,權清流低下頭在我耳邊低語道:“這便要出去了。”
我點頭,黑暗中不知他做了什么,便見前方的墻輕輕的開了,微涼的夜風迎面撲來,空氣中有青草的味道,睜開眼,卻已然是在野外,草低樹高,鳥鳴蟲吟,那深藍色的夜幕上,漫天繁星,攝人心魂。
“小葉子我已經接來了,在車上睡著呢。”他抱著我,朝不遠處的草叢中,松樹下停著的一輛馬車走去。
“我們這是要去哪?”我閉了眼,忽的有些喘不過來氣,手緊緊地拽著他胸前的衣襟,低聲問道。
他在頭頂輕笑,挑開那馬車的簾子,里面甚是寬敞,小葉子正躺在那被子的一頭,似是睡熟了。他將我輕輕的放在被上,俯身在我額上輕輕一吻,便坐到前面,揚起鞭子,那馬嘶鳴一聲,噠噠的跑了出去。
“去一個誰都找不著我們的地方,無論是你那失了記憶的爹爹,還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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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晟帝國玄天帝天和七年夏八月,玉晟帝國屬國霍圣國意圖叛亂,派兵潛入玉晟帝國境內,被殲滅。玄天帝發兵三十萬,以丞相寧則荇為主帥,討伐霍圣國。丞相之孫,寧三公子寧罌在動亂中失蹤,下落不明。
玉晟帝國玄天帝天和七年秋十月,霍圣國國滅,并入玉晟帝國。
玉晟帝國玄天帝天和七年冬十二月,丞相寧則荇討伐有功,特將玉晟帝國長公主舞琤(cheng,二聲陽)公主下嫁丞相之子,重華山莊莊主寧出塵,即日成婚。重華山莊更名玉晟山莊,成為皇室在民間的官方勢力。
玉晟帝國玄天帝天和八年春二月,寧三公子之妻佟水情產下一子,佟水情難產而亡,其子取名為,梓潼。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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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許情深,輕易便葬送;
幾滴紅淚,燭旁暗偷零;
幾絲念想,散落如秋楓;
幾朵年華,娉娉又婷婷……
卻是,
分花拂柳,踏月拈梅,夢里瑤華親臨;
素年錦時,韶華易逝,苦恨恁得人知;
碧落黃泉,海角天涯,咫尺怎奈無情;
年華都謝,更為誰容?自是鏡花水月都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