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第十次抬頭看了看那道宮門,確定沒有人出來,她嘆了一口氣兒:“唉……老套兒。”
果然是宮斗必備技能之——罰站,夏曬日,冬淋雪。
若她真是沒有任何武藝內(nèi)修的貴女,這會只怕就已經(jīng)華麗麗的冷得倒地不起了,說不得還被套個不敬的罪名。
她再次慶幸——學武真是個好東西,至少此刻飄著的雪花和寒風對她而言,一點影響都沒有,除了有點涼。
說到有點涼……也不知道琴笙那邊怎么樣了,皇帝老兒作為一個老娘舅看著對他還是很照顧的,至少面上看起來是如此,應該不會也讓他罰站受涼才是。
不過琴笙那性子,也不是個乖乖能讓人罰的,誰敢罰他,只怕要倒大霉。
楚瑜正胡思亂想,忽聽得門內(nèi)傳來女子淡淡的聲音:“宣玉安縣主。”
楚瑜一頓,看著遠遠幾名大宮女打扮模樣的女子朝著自己走來,她挑了挑眉,這是終于想起了她,她斂了眉眼,一動不動,也不應聲,雪花落了滿頭滿肩。
那宮女走到楚瑜面前,見楚瑜矗在雪里不動,不禁又喚了一次:“宣玉安縣主。”
楚瑜依然紋絲不動。
那宮女們都是一愣,互看一眼,她們明明聽到通報是楚瑜剛才是動了的呀,此刻這是怎么了?
那為首的大宮女想了想,上前慢慢地靠近楚瑜:“玉安縣主?”
難不成真是禁不住凍了,如今僵了?
那大宮女有些不安地伸手在楚瑜面前晃了晃,楚瑜忽然身形一晃就要往那大宮女身上倒下去。
那大宮女眼底閃過了然的光,立刻伸手去接,同時叫了起來:“來人,玉安縣主暈了,送暖房,取姜湯灌下去。”
這種罰站不過是宮里小懲大誡手段里最輕的,若是人乖巧一點,清醒著讓主子們看見難受的樣子心里舒暢,就算熬過去了,若是倒霉真暈了或者假暈了,耍手段不讓主子出了心里這口氣兒,那就倒大霉了——
冬天里拖進暖房,一盅超乎尋常數(shù)倍濃稠滾燙熱辣的姜水灌下去,怯了寒意之后,嬌嫩的宮妃貴女們必定辣得唇腫舌痛,六腑如火灼,苦不堪言,甚至吐血。
夏日里,自然是灌了冰。
總有千萬種手段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又看不出……任何問題。
只是那大宮女并沒有想到她這么一晃神的功夫,身前的人忽然直挺挺地站了起來,朝著她一笑:“不,我并沒有事,只是想事兒入神了些罷……不過……這位姑姑,你為何要拿我的玉佩?”
那大宮女還沒有從楚瑜忽然站起來的笑盈盈的樣子回過神來,聽到她的話不禁就是一愣,下意識地順著楚瑜的目光看著下去,果然看見自己手里多了一塊玉佩。
那大宮女只覺得那玉佩有些眼熟,正打算撿起來還給她,卻忽覺得手一軟,那玉佩就“砰”地一聲掉在了雪上。
楚瑜一臉無奈而驚訝的樣子:“這位姑姑,你是瘋了么,這是陛下剛賞賜給我的玉佩,你要拿也就罷了,怎么還往地上摔?!”
那大宮女的臉色瞬間綠了綠,低頭一看那玉佩,果然是皇帝陛下戴在身邊的玉佩!
她瞬間腿就軟了——
這種摔了貴人賜物陷害他人的手段在宮里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說有些拙劣,在滿場都是自己人的情況下,很容易被反咬,可是卻還是總有人嘗試。
因為很有效,比如現(xiàn)在,就算在場的都是太后慈寧宮里的人,但是她卻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必要反咬——
因為這塊玉是皇帝陛下賜的,見物如見皇帝陛下親臨,陛下極珍愛,象征意義非同凡響。
更有一點——這物件代表了皇帝陛下對楚瑜的重視和偏寵。
就算是她能反咬楚瑜自己摔了這塊玉,鬧到皇帝陛下面前楚瑜照樣無事,她和在場的人都要倒大霉,吃板子都是輕的。
因為誰都不是傻子,皇帝陛下更不是,一看事情鬧成這樣,就知道她們?yōu)殡y楚瑜了。
哪怕這件事是太后讓林姑姑傳的意思,她們只是底下人執(zhí)行而已,就算太后求情饒了她們一命,也逃不過懲罰。
哪怕楚瑜惹了太后不高興,會以大不敬的罪名被罰,但最多是小懲大誡,可她們這些宮人卻絕對討不了好。
那大宮女在太后身邊伺候時間不短,都是人精,哪里會不懂其中道理,瞬間就在楚瑜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白著臉請罪:“請玉安縣主恕罪,奴婢實在是不小心,有所得罪,還望您大人有大量,奴婢方才來晚了,讓縣主受冷,是奴婢的錯,辦事不利,回去一定讓自行稟明林尚宮自行領罰。”
說著周圍的宮女們都跪了下來。
楚瑜見面前大宮女說話極為條理,竟連讓她淋雪的罪名都全然應下,便知道她是個聰明的,這般全然應罪,搭上個臺階讓林尚宮和太后的面子上都好做,上頭人心里面子舒服了,她這個應罪的底下人,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大麻煩。
果然又見她提起向林尚宮領罪,便知道這大宮女是在提醒自己——別忘了,她背后是有人的,這人是林尚宮,是太后,若是她楚瑜太不知趣,驕橫跋扈非要懲罰她們這些只是辦事的宮人,等于是傷了這后頭人的面子,以后會有大麻煩。
楚瑜怕麻煩么?
她自然是不怕的,畢竟她身后站著皇帝老兒,皇帝老兒后頭還是琴笙呢。
但是她這招一出,原本也不是為了要懲罰這些宮人,這只是一個宣示——宣示她絕不是好欺負不還手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嗯……撈魚也要看主人。
于是楚瑜大眼彎彎一笑,抬手扶起了那大宮女,又從她手里接過玉佩,含笑道:“這位姑姑,您不必如此擔憂,本縣主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咱只想順順利利地參拜太后老佛爺罷了。”
這就是說……此事了了?
那大宮女見楚瑜這般靈慧,竟真的就坡下驢了,心中莫名地就放松了下來,隨后神色有些復雜地看著楚瑜:“玉安縣主里面請。”
不知為什么,她對楚瑜多了幾分好感,畢竟她見過太多得理不饒人的貴女,哪怕那些貴女妃嬪知道她身后代表著慈寧宮,也會多少控制不住她們嬌矜的性情,總要發(fā)一通脾氣或者使些小懲大誡的手段來,卻不想楚瑜竟沒有打算追究的樣子……。
楚瑜一笑,轉身向園內(nèi)而去。
……
只是她并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有人報給了慈寧宮內(nèi)之人,又或者知道了,也無所謂,畢竟她本來就是打算讓人知道一下她不是那種任由人搓圓搓扁的人。
“哦,那個丫頭竟然這般說話?”林尚宮在一邊煮茶,一邊忍不住挑眉道。
“回太后,林尚宮,正是玉安縣主的話。”那小太監(jiān)恭恭敬敬地道。
坐在上首一名身著繡華麗鶴舞九天福祿萬壽紋緙絲褙子,發(fā)髻高綰,只簪著一直通體碧綠的翡翠簪子,氣質(zhì)高貴大氣從容的中年女子優(yōu)雅地接過林尚宮遞來的茶,淡淡地道:“哀家都說了,不要用這等拙劣手段去為難一個小輩,沒得辱沒了自己的身份,現(xiàn)在被后輩將了一軍了不是,可舒服了?”
林尚宮苦笑一聲,似有些不忿:“太后說的是,誰知道這丫頭竟然這般刁鉆,而陛下竟然連戴了那么多年的玉佩都……。”
她剩下半句話在南太后淡然的眼神下,收了回去。
主子如何行事,不是她們這些內(nèi)廷的底下人應該質(zhì)疑的。
南太后收回了目光,一貫平靜深邃的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皇帝他竟將明烈贈他的那塊玉佩給了那丫頭,意思也很明顯了。”
這是正兒八經(jīng)地昭告宮中——玉安縣主是皇帝陛下親自看顧的人。
“想來這又是看在琴三爺?shù)拿嫔狭肆T,琴三爺?shù)拿孀右回炇呛艽蟮摹!币幻心甏筇O(jiān)一邊用玉錘給太后輕輕地捶打肩膀一邊輕聲道,頗有些陰陽怪氣的味道。
南太后端茶的手微微一頓,神色里露出一絲復雜恍惚來,那肌肉微微抽搐的表情有些詭譎到讓人不寒而栗,皆讓林姑姑和那大太監(jiān)看在眼里。
那表情里有什么呢?
厭惡、懷念、悵然、無奈、黯淡、甚至……痛苦和陰狠,一一不足言說。
太后臉上不過一閃而逝的表情,卻顯示出她心中的波瀾巨大,畢竟作為一個浸淫宮廷多年的上位者,南太后一直以“穩(wěn)”字聞名。
豆蔻之齡進宮,嫁給自己未曾謀面的皇帝夫君,她“穩(wěn)”;皇帝陛下敬她,但不愛她,她“穩(wěn)”;皇帝最愛的女人不是她,她“穩(wěn)”;慎貴妃生出龍鳳胎,欽天監(jiān)道是天降祥瑞,威脅到了太女的地位,她“穩(wěn)”。
太女出使邊關,忽遇瘟疫‘重病在床’音訊全無,她“穩(wěn)”;皇帝病重不能理事,慎貴妃之子宸王手控軍權,朝堂上逼逼緊逼,她“穩(wěn)”。
明烈太女最終敗于宸王之手被囚東宮,她“穩(wěn)”;她只身被囚于宮內(nèi),作為鉗制明烈太女的籌碼,她“穩(wěn)”;甚至明烈太女與宸王自焚于東宮,她還是“穩(wěn)”。
太女與宸王歿了,朝廷上下一片混亂,亂相險惡,外族趁機來犯,她依然“穩(wěn)”,穩(wěn)到了扶病弱二皇子上位,垂簾聽政,穩(wěn)定大局,直到天下大定,她還政于帝,歸隱后宮,甚至將自己的弟弟也撤了實職,做個賦閑的南國公,只偶爾在皇帝病得難起時替皇帝批閱奏折。
這天下人,甚至最苛刻的史官都要贊一聲敏恪太后大德嘉仁,慈澤朝野。
然而,在這一刻,大德嘉仁的敏恪太后臉上浮現(xiàn)出來這種再也不“穩(wěn)”的表情,足以讓她身邊伺候多年的人知道‘琴三爺’三個字對老謀深算的太后影響有多大。
而這樣的影響,明顯并不那么正面。
“太后,奴婢看,要不宣玉安縣主去偏殿罷,奴婢只道您身子不適,也就不見她就是了。”林尚宮見狀,和那中年太監(jiān)互看一眼,便小意地問。
這宮里人人都知道陛下和太后很是看重琴三爺這位皇商,賦予他的權力等同封疆大吏,彈劾琴笙僭越的的折子從來不少,甚至道他有謀反之心的折子都有。
只是一上呈后,皆是留中不發(fā)。
朝內(nèi)百官也只以為這位琴三爺大約是皇帝或者太后放在江南這天下最富裕之地監(jiān)視的親信耳目,但信任若此,實在非同尋常,甚至連琴三爺是皇帝的私生子流言都出來了。
而這位琴三爺似乎極少上京,距離上次上京都過去好些年了,但只要他一上京,卻必定出入宮廷如自家后花園,甚得皇帝和太后愛重,常常宣召陪伴左右。
圣寵之下,令百官眼熱。
然而……
只有他們這些貼身侍從親信才知道,這位琴三爺從來都是只偶爾在皇帝那里出現(xiàn),至于太后這里,他從來都是進來在偏殿一坐,一刻鐘后也不管有沒有宣召就自行離去,淡然自若,亦從不要求見太后。
這么些年太后似都會宣召……但從未見過琴三爺一面。
林尚宮便以為此回南太后不想見琴三爺,自然也不會想要看見琴三爺?shù)姆蛉肆恕?
“不……不必了,宣她進來罷。”南太后垂下了眸子,淡淡地嘆了一聲,又恢復了平靜的模樣。
那中年大太監(jiān)一愣,忍不住道:“那等出身下賤的平民女子,有甚好見的?”
南太后掃了他一眼:“老冬,莫要忘了你也是出身下賤的平民。”
那老冬聞言,干瘦的老臉一僵,隨后立刻躬身,若無其事地笑道:“太后說的是,老冬只是為您擔心。”
“宣罷。”南太后揮揮手,有些倦怠的示意。
……
“臣女參見太后。”楚瑜恭恭敬敬,禮儀完美地行了個禮,任由太后微涼的目光在自己頭頂掃過。
片刻后,她聽見林尚宮喚她起:“起。”
楚瑜方才起身,慧目微垂,下頜微收,并不上視,禮儀毫無可挑剔處,一身從容氣度竟絲毫不輸京城里的貴女。
林尚宮見太后臉色微好了些,便對著楚瑜道:“賜座。”
楚瑜再次謝恩后坐了下來,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她已經(jīng)透過自己的睫毛看過太后的模樣了,說實話,她是很驚訝于太后的年輕的。
她見過太后的畫像,當初還為此搗騰了一副華麗的繡像,只是當初以為是廉親王記憶里太后的模樣,沒有想到竟是如今太后的模樣,看起來竟似個三十多歲不到四十歲中年美婦的樣子,通身的氣度也不像她想象的咄咄逼人,珠光寶氣,但是那種氣質(zhì)明明看起來溫和的貴夫人,卻真真卻讓人不敢直視,只覺多看都是冒犯。
不愧是曾經(jīng)攝政將大元挽救于危局的南太后。
“你就是吾兒要冊封的玉安縣主了?”太后忽然淡淡地開口了。
楚瑜微笑,不卑不亢:“是,太后。”
南太后點點頭,微笑:“年紀輕輕,小姑娘籠絡人心的手段不差。”
這話就有些誅心了。
答得好只顯示你果然是個‘心機婊’和答得不好,說不定就要遭罪了。
這位南太后可不是之前那些宮女那么好糊弄,她威望比皇帝還重,掌控著生殺大權。
楚瑜心中轉過千百個來回,隨后垂眸謙卑地一笑:“太后,臣女一貫愚鈍,素聞太后是宮中第一聰明人,臣女實在仰慕,能否請教您一個問題?”
不想回答,不能回答的問題就用下一個問題去回答好了。
南太后一愣,倒是沒有想到面前的小姑娘這馬屁拍得那么直率,她也和皇帝一樣許久沒有聽見這等‘魯直’的馬屁精了。
她頓了頓,瞇起眸子莫測地打量了下看著面前的人:“呵,是有些小聰明。”
楚瑜垂眸不答,南太后翹起唇角:“行,你問罷,哀家準了。”
“多謝太后,臣女想問什么是籠絡人心的手段呢?”楚瑜抬起臉,大眼彎彎,明麗而一派天真的樣子。
若是太后能答什么是籠絡人心的手段,那么只說明太后很懂這點,既然太后懂的事兒就必定是好事,所以她這臣女也懂,不過也是效仿仰慕太后而已,螢火不敢掠明陽之光。
在座都是人精,哪里能不知道這里頭的機鋒和意思。
“放肆!”老冬蹙眉叱道。
楚瑜垂下眸子,很是無辜:“臣女愚鈍。”
南太后瞇起眸子睨著她,輕嗤一聲,正要說話。
門外卻忽然傳來宮人的聲音:“皇后娘娘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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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木有二更啦~話說大家猜的關于小魚的身世好有意思。
嗯,南太后肯定不是上一本太后那種沒腦子的女人,就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