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 這是他第二次超近距離地嗅到了死神降臨的氣息。
掌心,是一片新折的柳葉,擦著他的耳畔筆直地射進了身旁的燈柱, 同時也深深地刺進了他森然的眼底。
薄如蟬翼, 韌若蒲葦, 且……完好無損。
——這只是一片柔韌的柳葉, 卻也可以是殺人的利器。
警告, 僅僅是警告。否則以對方能夠將如此柔韌的柳葉使作武器的深厚內力來說,取他性命全然不費吹灰之力。
直至此刻,他仍能感受到手中這片小小柳葉上環繞著的逼人殺氣。與他令人膽寒的殺氣不同, 這柳葉上的殺氣溫柔如同女子的濃情蜜意,卻能夠隨時隨地斃命于無形。
沒錯, 若論單打獨斗, 對方未必敵得過他。他恐懼的并非對方的殺人功力, 而是無形。
康家作為效忠于軒轅龍族的暗殺世家,祖訓之一乃是“出其不意, 先發制人”。
換言之,就是要始終掌握操縱暗殺對象生死的主動權。在這一點上,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但就在今天,手中這片柳葉來無影去無蹤的主人卻清楚明白地告訴了他,這只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幻想。
祖訓之二, “敵明我暗, 謀定后動”。
可如今他在明敵卻在暗, 對方已經對他的身份和意圖了若指掌, 而他手中卻沒有對方的任何情報。
所以無論是天時還是地利, 他皆已落于人后。
恐懼,不知前路為何的恐懼, 黑壓壓地堵在他的心頭。
“惜春花起早,愛月夜眠遲。”
綿軟清澈的嗓音婉轉仿佛女子的歌聲,無法分辨是從哪個方向傳來。
“在下已如約而至,足下為何遲遲不肯現身?”康岑環視了四周,眼瞳深紅。
擁有康家殺手正統血脈的男子通常自滿月后便開始非人的殘酷訓練,練就了即使在深夜里也不會絲毫減弱惡鬼一般的視力,還有就是在憎恨達到極限之時,眼瞳也會立刻變為嗜血的深紅,這也是康家的符牌紋樣為何會是令人感到恐怖的眼瞳的由來。
裂帛般刺耳的無規則旋律散布在周圍所有的空氣中,他的精神有些不能集中,急忙捂住雙耳。
鎮定,敵人尚未現身,不能先自亂陣腳。
康岑拼命搖頭,竭力穩下心神。
令人慌亂莫名的旋律仍在繼續,一枝含苞待放的粉色薔薇輕輕墜落,折斷的花枝伸進了眼前的土地,突然生出了無數糾纏不休的藤蔓,每一枝藤蔓上都緩緩結出了小小的粉色花苞,然后正中的大薔薇開了,隨之周圍所有的小花苞也接連開放,剛才還寸草未生的空地頃刻之間就變成了生機盎然的花圃。
但也只是在一霎那,所有的花兒就都凋零,藤蔓枯萎陷進了泥里,柔軟的粉色花瓣揚在了空氣中,漸漸被夜色染上血紅,最后湮滅為齏粉,什么也不剩下。
康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腦子有點發懵。
旋律緩緩停止最后一個不和諧音符,那口含柳葉吹奏出這并不動聽樂音的人兒就半眠在前方離他不遠的柳樹梢頭。
柳葉制成的天然發飾,金色麥浪般的卷發,米色的波斯貴族長袍,胸前鑲著紅寶石的純金掛鏈,褐色的皮革長筒靴……
此人——
非我族類。
“足下是變戲法的么?”康岑含譏帶諷地問,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冷峻笑容。
“No,No,No……”穿著雍容華貴卻顯得有些怪異的外國來客豎起修長的食指左右搖擺,嬰兒般玲瓏剔透吹彈可破的紅潤肌膚在皎皎的月光下好似初開的粉色薔薇,“是巫術。”
康岑并不接話,于是對方繼續道:
“等待,真是世間最煎熬的一件事,不過鄙人不介意,因為對象是您。”
“哼,足下是何方神圣?”
“雖然語氣并不如您的容貌那般令人滿意,但鄙人很榮幸您能主動詢問鄙人的名字。順道提一句,在詢問他人的名姓之前,是否該先自報家門呢?這好像也是貴國崇尚的禮節之一吧?”
“不知道我是誰,殺我?”鋒芒畢露的口氣,康岑眼中燃起了來自煉獄的憎恨之火。
“很抱歉,鄙人的雇主并未授予鄙人奪去您生命之權限。和您不同,鄙人不是殺手,誰能夠給予鄙人想要的事物,鄙人便為誰效命。但是……”流利的漢語配上綿軟清澈的嗓音,完全足以打消剛才吹奏出來的那段算不上美妙的柳樂,“鄙人在見過您之后,很大程度上希望您能死于鄙人的手下。鄙人甚至已經在考慮,是將您的皮剝下來灌上鉛擺在起居室里供客人欣賞,還是把您留在身邊好好疼愛。”
“你的雇主是誰?到底有何目的?”
“恕鄙人無可奉告,為雇主保密也是委托的內容之一。”
康岑不再發話,于是那人又說:
“殺人不須知曉名姓,不過鄙人熱切期望能親耳聽您說出您的尊姓大名。然后……也許有一天,您能用更加深情的語氣呼喚鄙人的名字……”
“惡心,不說算。”康岑嚴辭回拒,做出要走的姿態。
“顧,影,憐。”那人終于抬起頭,露出了濃密劉海下如淺川般清澈空靈的藍色眸子。
好漂亮……那一刻,康岑的腦海中只冒出了這一個想法。
“既然要問,鄙人真誠地懇求您能牢牢記住。因為除非在您死去之前,鄙人是絕對不會重復說過的話的。”
“康岑。”他冷森地丟下兩字,轉身離去。
“好像被討厭了呢。”那人的臉上浮現出一個華麗而優美的笑容。
慕容府寧遠苑花園中,一彎清秀的弦月掛在枝頭。
“哎呀!”正揪著玫瑰花瓣想著心事的月塘忽然被刺扎了指腹,連忙用嘴吮了吮手指。
“花枝底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雨瓶搖著手中團扇,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雨瓶……”月塘微微一窘便莞爾一笑,說,“什么時候來的,我都沒有注意到。夜這般涼,仔細著凍。”
“呵呵,”雨瓶笑著擺擺扇子,鳳目一挑道,“我說月塘,你操心的事兒可不要太多哦。”
“瞧你說的,我能操什么心?……”
月塘知她綿里藏針,側過身子想要先走,但雨瓶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才剛打發走了她,就又等不及了想打發我?別以為你做的那些丑事誰不知道,打量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傻子?!”
月塘的臉色頓時有些暗。
“我告訴你,你使的那些小伎倆不但鶴小姐心里明白,連林風也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著呢!就這點能耐還想攆我出門?蝙蝠身上插雞毛——你算什么鳥!”
“雨瓶,你太……”月塘眉頭緊鎖,哆嗦著嘴唇直說不出話。
這還是她頭回在雨瓶面前表現得如此憤怒。
“我太什么?太囂張?太過分?”雨瓶無視月塘悲憤的臉,越發的得理不饒人,“哼,聽我直呼林風的名字不痛快了?我偏要叫,林風林風林風!……可憐啊,月塘,你永遠只能是個奴婢!”
“我怎么你了?你要這樣羞辱我?”淚水如泉水一般從月塘眼里噴涌而出,“枉我一直把你當成姐妹!”
“呸!休要再跟我提姐妹二字,你這狠毒的婦人不配跟我雨瓶做姐妹!”雨瓶頤指氣使咄咄逼人的態勢有增無減,“我問你,鶴小姐剛來咱苑里時問你要蜜兒你為什么不給?鶴小姐房外是誰投的毒蟲藥?林風納妾當日要你好好看著鶴小姐別給她發現你是怎么做的?而今天,你居然連我也想攆走!”
講到這里,雨瓶似乎自己都被剛才所說的話給嚇壞了,而月塘只是用手捂住下半張臉,埋下頭去一言不發,悲傷落淚。
“月塘……若你不是我雨瓶的姐妹,我是萬萬不會說出這番話來的,望你能就此改過,不要再一錯再錯了……”
但月塘好像全不領情,突然抬起頭歇斯底里地大叫道:
“就你是好人!你要是干凈咱府里的錢都上哪兒去了!要不是我處處替你瞞著,二夫人早就起了疑心了!我這樣幫你,反招來你一頓侮辱!我何苦……何苦呢……”
話音剛落,月塘就又悲憤難當地捂住臉,泣不成聲。
“你在威脅我?”雨瓶愣住,但馬上就鳳目上揚冷笑一聲,有恃無恐地道,“哼……月塘,我好心奉勸你一句,休要爭個魚死網破!我費盡心機攢錢也無非是為了出府那一天能風風光光地找個正經人家嫁,你也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女子,不早謀出路,結果就是隨便找個府里的下人配了!你倒是有了公子的海誓山盟,可我雨瓶呢?難道你非得把我逼上絕路來跟你共事一夫么?恐怕到時候哭的不一定是我吧!”
雨瓶怒氣沖沖地說完就憤憤離開。
“嗚……老天,你為何要生月塘這樣的苦命人啊……”
四下無人,月塘終于抑制不住地倒在地下痛哭出聲。
是,她嫉妒,她非常嫉妒。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苦心經營了這么多年付出了全部也換不來的真心,偏偏一個什么都不會做,每天只知道撒嬌任性無理取鬧的千金大小姐出現,就能輕而易舉地取走。
別說照顧別人,明明連最普通的日常小事都非得要人伺候,見面用飯的禮節都要人手把手地從頭教起。大字不識言語粗俗,唯一可以利用的優點就是沒有心機輕信他人……
如果真的是個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千金大小姐也就罷了,她曉得自己身份卑賤,除了獻媚討好外什么也比不上人家,但為什么搶走她用自己的所有生命去愛的公子的人竟會是她!
——“呵呵,月塘姐姐……”
哼,誰稀罕這虛偽的名分。就連那看似天真的笑容,在她的臉上出現也只能是虛偽的假裝!
——“可憐啊,月塘,你永遠只能是個奴婢!”
唯獨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她僅存不多的自尊。
這么多年以來,她以為自己早已把這無關緊要的東西無情拋棄,可現在她才發現它是被埋藏得更深了,深到她可以用笑臉去面對一個被她深愛心卻完全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還要盡心盡力地幫他去伺候他心愛的女人而不會感到任何痛楚。
但一旦痛起來,便是剜心噬骨。
雨瓶沒有說錯,她只是一個奴婢。
奴婢,應該有自尊么?
“為了公子,月塘什么都可以做。”她的齒間慘淡地擠出這幾個字。
“曉辰,你頭上的薔薇花真好看。”正坐在梳妝臺前卸妝的青藍朝著神情冷峻從外回來的康岑粲然一笑,明眸皓齒。
“薔薇花?”康岑有些不解。
“對呀,”青藍答道,又笑著對身旁的宮女說,“可以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有勞姐姐啦。”
“奴婢告退。”宮女行禮后即退出房去。
青藍取了銅鏡在手走到康岑身邊,照著他道:
“看,這樣才更像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嘛。”
她的話本沒有別的意思,可一接上他森然的目光,卻又突然意識到這么說很有歧義。
“我是說……”青藍貌似有些尷尬,“真好看。”
言訖,她佯作無事地將銅鏡塞到他的手里便輕聲上了床。
“不早了,晚安。”她笑著合上眼簾。
她的確看到了,他拔劍欲刺那狗皇帝的一幕。
即使知道他不是善類,她也照樣安之若素嗎?
這個女人……深不可測。
康岑瞅著鏡中的自己,回想起那人淺川一樣清澈空靈的淡藍眼眸,不知怎么臉突然紅了。
“娘的!……”他不由罵出一句臟話,速度拔出發間不曉得什么時候被那人插上的粉色薔薇,扔到地上一腳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