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
擎天石劍巔。
山至高,已穿出雲天。
凡塵的雨露淋不到這裡的草木,唯陽光還能普照。
眺眼四望,可望萬里風捲雲涌,不時雷鳴閃電,遠處烏雲密佈。屹立峰顛的參天金楓被風吹得莎莎細響,枝葉閃耀著細細光芒,有幾分蕭瑟亦有幾分孤冷。就像看破紅塵的孤獨老者,沉思在天雲之間。
金楓下,小樓前,紫龍硃砂壺冒著一縷青煙,透著絲絲草木的芬芳。凌亂的棋盤似頑童胡亂兒戲,毫無章法可言,即便再有閱歷的棋手亦難從中看出棋路。
然而…
此時對弈的兩位老婆婆,卻都是人間最巔峰的棋士。
厲小花,雖然不是聖人且修爲亦平庸,但二十年前她便能以天啓境佈陣,爲劍神擋下一道無上仙雷。其陣術造詣絕對可堪天下第一四字。如今二十年過去,以她的手段縱與聖人博弈,恐怕也能有幾分勝算。
李璇璣則更加。
她二四成王四十入聖,一手真武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世人曾將她與呂奉仙並稱絕代雙驕。而玄武門一戰,她更手掌軒轅劍將呂奉仙戰敗,逼得呂奉仙不得不跑回仙行,從太上宮中盜出誅仙劍魂。而在呂奉仙敗北嶽陽悄然隱世後,李璇璣便是當之無愧這天下最強劍修。
天下最強陣師與天下最強劍修博弈的棋局,即便下得再不堪,即便國子監最會下棋的大學士在側觀棋,恐怕也得噤若寒蟬…
因爲,那下的已經不是棋,而是一種女人之間纔會懂得的仇恨。
“噠…”
黑子隨手落一枚,拿起溫軟的香茶細喝一口,厲小花眼角間的魚尾紋稍稍撩起絲毫幅度,平淡無奇地說道:“這些年…小白在你手裡調教,可真夠寒磣的。純陽太虛意有形而無神,算修荒廢了。鎮山河的精妙也沒能真正掌握,連區區聖人三拳都不能抵擋,真可悲呀。”
“噠…”
素手挽長紗,微風隨之吹揚起淡藍色的浪紋。白子隨意丟棄在棋盤一角,李璇璣不以爲然道:“煉劍不是讀書。讀書人講究學海無涯,博聞強記。而劍客手裡只有一把劍,唯心無旁鶩方能得其三味。我兒的真武御劍決已登峰造極,未入聖門便能以一式定乾坤斬上聖巔,悲從何來?”
“呵,哪來的悲你還不曉得?”
厲小花冷笑起,然後她把目光越過李璇璣看向小樓邊上坐著的四位老頭子,喝問道:“你們曉得不?”
“……”
死老頭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厲小花冷笑著轉回眼來,看著李璇璣繼續嘲諷說道:“想當年,我二師兄年紀不過三十,爲了你這薄情寡義的女人冒死上真武。僅憑一式鎮山河,護著夏隱橫掃你真武山三萬六千弟子。也是在那道上,以一己之力斬殺真武四聖人,那是何等英雄氣概?若非二師兄瞎了眼,現在你還在大公主府裡望斷秋水,哪能這般逍遙快活?他爲了你,不惜放棄純陽掌門之位入贅李唐,連小白都隨你族姓。可到頭來,你卻爲了那弒父弒君的孽侄,不惜拔劍朝向自己的夫君,害得二師兄落魄迴歸仙行盜出誅仙,終釀成大禍。小白的真武劍訣你教得尚可,太虛劍法卻完全荒廢,你是想斷純陽執劍脈的香火麼?娶得你如此蛇蠍心腸之毒婦,便是我二師兄此生之悲!”
“噠!”
厲小花越說越怒火,恍如要將自己這數十年來的所受的委屈一氣罵出!罵至最後,她重重將手中黑子落下,整面棋盤上的棋子都爲之一震。
或是心有愧疚的緣故,李璇璣不敢與之對視,便把目光稍稍移開。一手默默從棋簡裡抓起十數枚白子,白子在她柔軟的掌間輕輕摩擦,發出略微刺耳的聲響。
思量許久,她纔回道:“我有愧於奉仙,但無愧於自己。”
厲小花笑色鄙夷:“那當然,因爲你被來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絕情寡義的自私鬼。”
李璇璣沒理會,看著山外的萬里青天碧雲。
孤獨地續道:“真武山始源於李氏祖堂,乃大唐龍興之地。自千年前唐祖皇帝建國以來,歷代真武宗主皆肩負著大唐國運興衰之重任。當我在真武大帝石像前,拿起軒轅劍的那一刻起,我此生的首要職責便是守護大唐江山。
當年之禍,錯不在我亦不在奉仙,而在夏隱。
夏隱處心積慮,謀劃多年,欲毀我李氏根基,若非李淳風及時察覺並以性命擔保向我請劍,如今昌泰之天下早已崩遂。倘若奉仙當年在玄武門下肯聽我勸說,助我拿下夏隱查明真相,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更不會容得夏隱再佈局二十載。”
“……”
隱約間,李璇璣似乎透露出了一個禁忌般的秘密。厲小花耳朵極其敏銳,一聽就聽出來問題。她兩眼凝聚起沉重,問道:“你知道夏隱想要什麼?”
李璇璣道:“這其實並不是秘密。”
厲小花道:“可從來沒人知道。”
“他想要通天塔。”
“唰唰唰…”
厲小花話剛問出,李璇璣還未回話,一道沙啞的嗓音便從東南邊的山道傳來,並給出了問題的答案。
答案頗讓人意外,但意外之色並未來得及形成,李璇璣突然一顫手掌!掌間十數枚白子動若閃電,瞬間消失!剛登上石劍峰頂的古葬腳跟都沒站穩,顯然也沒料到李璇璣居然二話不說,說打就打,突然使來暗“劍”!
聖人過招,法則湮滅,速度之快完全可以無視時間的縫隙。猝不及防下,古葬也來不及蓄力,只能硬著頭皮將兩手鼓拳猛然揮出!
奈何,失之絲毫,差之千里…
雖然古葬反應已經足夠快,但李璇璣佔據先機又是偷襲出手,加之古葬本身就被李白斬傷根基還沒來得及恢復,速度免不得就要慢下絲毫。故當他將拳頭擊出一刻,頭、頸、胸、腹等十餘處,皆先一步無聲綻開朵朵血花。由李璇璣射出的十數枚白棋子宛如細小的飛劍,無一落空全都深深嵌入到古葬身體各處。
速度快至極致,便是無視時間與空間。
聖人的手段,已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估量。
“……”
臂彎上的鮮血纔剛被雨水清洗乾淨,身上的鮮血卻又瞬間染去殘破斷半的衣袍。傷勢看起來並不嚴重,雖深入骨肉但未傷及道基,於聖人而言皆不過小傷爾。
但看著自己身上莫名其妙被增添的傷口,縱使古葬再度量,亦難以保持從容。隱藏在嘴皮下的獠牙緩緩蠕動,似想露出嘴脣,猩紅的眼睛隱有戾意,他慢慢收起擊空的拳頭。
沉聲問道:“李師姐此爲何意?”
“越界便得受罰。”
李璇璣看也沒看古葬,隨手從棋簡裡重新拿出一枚白子,落到棋盤裡:“剛纔我對厲小花說的話,也是在對你說的。欲動搖我李唐根基者,皆爲我軒轅劍下必殺之妖魔。念在蓬萊修習之情誼,這二十四劍僅作警告,也是最後一次警告。”
李璇璣絲毫沒有給面子這位昔日同門,言語凌厲,就如厚重的劍刃架在人家腦袋上。你若不聽話,我便斬了你。
獠牙蠕動的嘴巴隱隱撩起一縷陰陰的笑。
止步於石階之末,古葬道:“師弟不遠萬里由巫山而來,本想與師姐敘舊往事。怎想,見面便得師姐這般對待,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叫人心寒啊…”
感嘆說罷,古葬忽然一震身軀!
“啪啪啪”嵌入在他體內的十數枚棋子,同時帶血迸射而出,相繼擊落在地上,嵌入土裡。這時,古葬才稍轉話鋒,接著續問道:“若按師姐的意思,這是要逐客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