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陵以后，一切很快就都回到了原位。一切都很順利。我成功被晉封，得到了一個滿意的地位。我搬出了后海，那個曾經窮酸和寫著屈辱地位的地方。我每天忙著應酬，出席各種宴會，跟公子王孫唱和交游；我有了自己的府邸，還有一大幫仆從。我可以更加方便地籌劃回北面的事情。青兒的病，也一天天好起來。

一切都是春風得意的樣子。連那些晉國人看我的表情都不一樣了。我感到一陣虛榮和滿足。

可是心里深處，卻一點都不開心。

因為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見到她了。

長安很知趣，回到金陵之后，就自動地從我的生活中幾乎消失了。我不在后海了，她也不會每天有空就去后海找我，纏著我了。我再也不會跟她補習功課了。

我根本見不著她。我沒有理由去景仁宮，也沒有理由去見她。

她也沒有理由來找我。

我卻常常想著她，看不見了，一天還好，后來總是看不見，就不習慣，就天天想。可是想的時候，只能拿出那手環，自己撫摸，仿佛看見她一樣。

又一次我回來，阿莫告訴我，她來找過我。我心里一跳，可是她很快就又走了。我沒見著她，心里有些失落。第二次，她又來了，我還是沒見著她。

我那時候，真想自己沒有這個府邸，還不如搬回后海去。那樣她什么時候來都可以。我總是在那里。我真是瘋了。

她來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她要來做什么，只是想能見一面也好。可是她敢來找我，我卻不敢去找她。我不能這樣。

第三次，她又來了。我也在那里。可是我不知道，她來了。她走了之后，阿莫才告訴我。告訴我她悄悄過來我這邊，卻只是遠遠看了一會兒我跟青兒練劍，然后自己就悄悄走了。

她真是傻！為什么就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呢？為什么都不來找我？不知道我也在想見她么？我將阿莫說了一通，卻明白自己只是又在孩子氣了。因為她。她總有辦法，讓我變得不理智，讓我變得不像我。

在這期間，我在南詔中的毒發作了一次，九花凝露丸全部用上，才終于勉強壓制住蠱毒。毒發的時候，我什么事情都記不得，幾天之內的事情全部忘得一干二凈。我連明天要做什么，昨天做過什么，全都記不得。甚至連阿莫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我沒有想到這毒竟然會可怕至斯。

我想我有一天，一定會把什么都忘了的。

可是不要忘了那些人，我祈禱，青兒，子衿，師傅，那些對我好的人。還有，我最想要記著的，長安。還有那煙雨樓。

我既然有了這病，那長安這件事情，就更加不用再想了。我不想拖累她。

然而那個可怕的一天來的時候，我仍然覺得難受。

那天，在碧龍海邊上，晉國皇上為長安大宴群臣，挑選女婿。這種目的我很早就看出來了，看著那人，就是國子監上跟我差不多的許之凌，我心里更加氣悶，只是喝酒。什么都不想要管。

休息的時候，我又一個人跑到湖邊，無聊又煩惱之極。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應該午睡呢吧？

我等了一會兒，卻發現那邊楓葉叢后面有一個人。我警惕地走過去，這才看到她，就好好地坐在那里，隔著楓葉，紅透了的葉子，襯得她臉都紅了。

我呆了片刻，想老天爺就是這樣子，在我最難堪的時候，讓我碰見她。可也是在我最想要見她卻不敢見的時候，讓我碰見她。

可是后來她說的那些話，叫我重新冷了心。她說了很多，可是我聽了前面一半，兩耳就翁的一響，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我一直盼著她能想通，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可是如今她終于說了，那么入情入理。她說她想通了，我跟青兒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她說她知道，我對她好，只不過是因為她公主的身份，我心里真正喜歡的是青兒。

她真的聰明極了。怎么會跟我希望她明白的一樣呢？

我多想笑一下，在心里對自己說，就是這樣了，她終于明白了。李承汜，你還在不高興什么？這正是你想要聽的話啊！她以后不會再纏著你了！

可是我卻只是沉默，掙扎了不知多久，才勉強附和了一句。天知道，那句話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出口。我聽她說得如此，險些以為她真的是那樣的意思，于是就問她嫁人的事情。

她卻反應激烈，一口咬定“不嫁”。她有一句沒有說完的話，我知道那是什么。

可是我不能答應她。

我聽了她最后這一局，差點沒有忍住。強行鎮定了片刻，才說出一句狠話來。這句話，我想了很久，試驗了多少次，如今終于說與她聽了。我說：“我們以后就不要再見面了吧。”

我說了那句話，就很快從那里逃也似的走了。

我怕我在那里留的時間久了，就會推翻她說的一切，然后什么也不管就把她留到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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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果然要把她撮合給許之凌，我常常聽人說起這事情。我聽說人家經常見晉國公主跟許之凌在一處，而且七爺和八爺也一力促成此事。

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做我自己的事情。可是自己卻常常一個人喝悶酒。

我聽說金陵新開了家煙雨樓。這個地方，如今我每每想起來，都是心里一跳。因為它，我才認識的長安。可是現在，那似乎已經要成為過去了。

還沒有結束，我卻已經懷念這一切。

我跑到煙雨樓上，找了個靠窗的座位，一個人喝酒。就是這樣。沒有要等誰，也沒有要遇見誰，就是這樣一個人自斟自酌。那天的事情，一點一滴卻都浮現在腦海。好像昨天剛發生的一樣，可是那時候，我怎么會想到有后來這么多事情呢？

我怎么會想到那個跟我搶座位的女孩，闖進我的生命，將我的生活就這樣搞的一團糟，然后不久前她又說這一切都結束了。

我也說結束了。

只能結束了。

我正在想著這件事，整個人渾渾噩噩，無知無覺。忽然間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于是回頭一看。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跟其他人一起。我見到他們在撮合她跟許之凌，一見便知。

怎么撮合到我眼前來了？他們做月老也罷了，何苦還要讓我看到？我只想要一個人好好地喝幾杯酒，胡思亂想一陣，然后回去，怎么又碰到了她？

明明已經放棄了，卻老是叫我遇著她。

我坐在長安旁邊，只覺得如坐針氈。恨不得立即從座位上離開。我真不想聽那兩個人在這兒當月老，然后看到許之凌傻傻地笑。我假裝沒有注意長安，只是跟她打個招呼行個禮，其他的什么也沒有。可是眼角卻不時看向她。

我知道她夾在這些人中間，很為難。可是她看上去怎么一點都不難過，為什么還能開心地笑？她居然跟許之凌那么親密？我越看，越來越覺得自己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看著她為難，但是我卻什么都幫不上忙。我沒有任何借口，再為她出頭了。這里是金陵，已經不是南詔。她身邊，還有更多的人，都可以去保護她照顧她，不一定非要我了。

所以后來我尋了個借口，就自己先走了。總算逃離了那些人。逃離了那個不想看見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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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的病，果然是不成了。王妃和大哥都對我態度越來越冷，那些冷嘲熱諷，我聽在耳里，看在眼里，心中只是冷笑。但是如此，還是不免有些凄涼。父王若是真的不成了，那我就一定要回去了。我都計劃在內。可是我不知道這到底是該喜還是該悲。

長安跟著去了翠廬山。我知道那個地方。可是我卻不能去了。因為我要走了。

父王已經入了棺，一切打點好。北面來信說請求至親扶靈回北國安葬，晉國這邊當然同意了。而我身為庶子，自然可以借此機會回去。

我們原本不用走翠廬山那條路的，可是我卻吩咐扶靈的人，改道廬陽城，走翠廬山。

我想，雖然不能見她，那么即是離著近一點，也是好的。

我真的是這么想的，可是我哪里會料到真的碰到她？

當我在那小小客棧里見到她的時候，我的整個人都愣住了。原來老天果然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叫我們最后，再見一面。那一刻，我幾乎難掩住心里的激動。

可是見了又如何？見了只不過更加不忍上路。我還要想著怎樣瞞住她。

可是見了她的人，我什么都不想再多慮了。只想要好好跟她見這一面，所以我請她喝酒。我敬她喝酒。我從前喝酒不大醉的，可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有些暈暈沉沉，糊里糊涂的。我看著她的臉，想著從此我幾乎就見不著了。于是那些藏在心里的事情，似乎都要沖出來。幸好，被我關了回去。

我只是迷迷糊糊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我只說我對不起她。是的，我對不起她。我沒有辦法回應她，我對不起她的一片癡情，我更看不起我自己，更恨我自己。我對不起我身邊那些關心在乎我的人。因為我總是想著兩全其美，我想要對青兒好，可是我卻永遠傷了她。雖然她不說，但是我怎么不明白？她如今對我客客氣氣，儼然跟從前兩樣了。我又有什么理由，去為這件事遺憾？

我想要撇清和長安的關系，想要離了她遠遠地。可是她那么執著，我簡直抗拒不了，不自覺地朝她那里去，控制不住自己。我莫名其妙喜歡上她，可是卻什么都不能跟她說，不能叫她知道。到頭來，她還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我就要走了。

而我只能說：“我敬你一杯。就這一杯了……”因為喝完這一杯，我就要走了。

她到底還是發現了我的秘密。我辛苦隱藏了半天，結果還是叫她撞見了。我不敢想她心里的念頭，看著她那表情，我心里忽然就亂了起來。于是只能冷起臉來，看著她，由她問。

既然她已經知道了，那我沒有必要隱瞞了。我本來就是要離開這里的。

這是我一開始便計劃好了的。我不可能呆在這里。我恨這個地方，恨這個帶給我屈辱的地方。恨那些趾高氣揚的人。可是，只除了她。可是只因為她，我并不能留在這兒。

北面，還有更多的事情等著我。我這樣想。而她，還有自己的生活，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沒有必要發生什么，沒有必要有什么牽連，那樣子反而不好。所以，我選擇分道揚鑣。

可是我看見她又哭了。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哭。她很少哭，很少在我面前哭。她一直都是嘻嘻哈哈，遲遲頓頓，什么都不懂的樣子，除了偶爾會傷心，我沒見過她哭。第一次見她掉眼淚，還是她喝醉了，哭得稀里嘩啦，那次我就有些心疼。

這次看到她又流淚了，我更受不了，心里慌張得很。可是又無法說安慰的話。而她，流了幾行淚，卻擦擦眼淚，抬頭問我，什么時候回來。

我當時只覺得好多話堵在口里，想說說不上來。

這就是她。她哭了，也只是苦那么一陣，絕不會期期艾艾，自怨自艾。擦擦眼淚，卻還要逞強，把什么都往肚子里咽。

我又說了實話。對她，此刻，我只能實話實說。那些話不好聽，很傷人，可都是真真切切的。我想，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一定會明白。

可是即使她明白，我知道她也很難受。我也難受。

她站在我面前，對我說了兩個字：“再見。”

然后久久不語。我終于忍不住這樣對立著，于是匆匆說了一句，催她們上路，就迫不及待地轉身走了。天知道我心里有多不想再看見她這樣。

但是終究要這樣。

轉身那一刻，我耳畔還回想著她最后說的那兩個字：“再見。”再見，她這么說了。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油然而生起莫名的倔強，既然再見，那就再見一次好了！我會等著，再見到她。雖然我此刻回到北國，可是我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再見到她，我要風風光光地再見她。

只是希望，到那時候，她還是那個一心喜歡我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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