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五月來了,雨還是下個沒完。每年的五月都是在雨里泡著,一下就是十幾天,幾乎就看不到什么太陽。梅雨的季節(jié)里,我什么也干不成。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縮在我的景仁宮里,坐在房中桌前,看窗外飄雨;或者坐在廊子上,看窗外飄雨。窗外總是那一方院子,幾棵海棠樹,然后往上看就是那道可惡的宮墻。越過這紅色的宮墻再往遠處看,什么也沒有,只除了金黃的琉璃瓦屋頂一個挨著一個。我就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活了十六年了,真是出了宮,才知道外面的花花世界有多好。
晴天就像金子一樣珍貴,只要太陽一露臉兒,小衡她們就忙著把被子啊床單啊衣物啊什么的往外面曬,花花草草也往外面搬。梅雨的季節(jié)里,幾天不見晴天,衣物什么的只能掛在屋內(nèi)晾干,要么就生火烤干,甚是麻煩。我就趁著這樣的晴天出景仁宮走走。
今天又是難得的晴天,我就出了景仁宮,往外面走走。一路往御花園去。
御花園里的花草難得見了太陽,也精神了許多,花更艷了,葉也油光發(fā)亮的。地上落滿了花瓣,估計是昨天晚上的雨給淋的。我一邊走,一邊隨意哼著調(diào)調(diào)。身后只跟了一個小蘅。
走到海棠花林那邊的時候,我聽見里面似乎有人在說話。吵吵的不知是什么。這里很僻靜,平常是不會有人在這兒的。我覺得好奇,就悄悄地過去,然后隔了海棠花聽他們在說什么。
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小十七:“你看你寫的什么東西?先生今天罰我好慘!”
“十七哥,別……別跟這小子多說,直……直接打一頓就是,看他肯……肯不肯認真。”這是我那結(jié)巴弟弟小十九。
他們不知道在教訓誰,我湊過去仔細瞧那人,他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看著個子很高大,被十七十九這兩個小賊教訓,真是滑稽。
我繞過花叢,十七和十九正對那人拳腳相向,我大喝一聲:“胡鬧什么?”我在這時候終于拿出我的皇姐架勢。兩個小賊一看是我,趕緊低頭向我行禮:“十三姐,你……你怎么來了?”十七顫顫抖抖地說,他平日一向怕我,因為我總是欺負他。
“說,在干嘛?”我手指著他們倆,那人低著頭跪在他們身后。我又說:“后面那人是誰?”
“沒……沒什么人。”十七囁嚅著說,他是怕我到了極點,他一面說,一面還抬頭看看我,眼神里很是張惶。
肯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心想。于是我便走過去,推開他倆,那個跪在地上的人,此刻正微微抬起頭,臉上留下了陽光照過海棠花篩出的疏影,他的神色也隱沒在那層影子里。
我愣住了。
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很好看的臉,正是那日在嘉興碰到的那個無賴,他怎么會在這兒?
他此時也認出了我,愣了很長時間,隨即又很快地低下頭去。這時候十九在后面喊:“咄!小子,晉國公……公主也是你隨便看的?”
他很快低下頭,我一時之間不知怎么回事。半晌,我伸出手指著他氣憤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他卻跪著不說話。
“你說話啊!怎么到哪兒都會碰到你?”
十九走過來說:“十三姐,別……別問他了,這人是個悶……悶葫蘆,任……打任罵,話輕……易不說一句的。”
然后十七小聲問我:“十三姐你以前見過這人么?”
我望著那地上跪著的人,大聲說:“當然見過,這人無賴的很,當初我跟著父皇下江南的時候在嘉興見過他,可把我害慘我了,怎么這會兒悶悶地?他到底是誰?”
十九說:“是北……北國質(zhì)子的小兒子,隨著北國質(zhì)……質(zhì)子一起來咱們大晉為質(zhì)的。”
早就聽說北方的燕國皇帝今年派來一位老大年紀的質(zhì)子入金陵,而且還攜家?guī)Э诘模瑳]想到這人原來是質(zhì)子的小兒子。質(zhì)子在我們晉國向來就是最被人看不起的,如今這討厭鬼為質(zhì),當然就更要被人看不起了。
“原來你是這么個身份!”我一邊說,一邊走到他面前,背起手來,顯出趾高氣揚的樣子。“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他卻沒反應,并不抬頭,只是低頭。“是不是耳朵真的變得不好使了?”我問,不對啊,在嘉興的時候好像還挺機靈的一個人。
十九說:“十三姐,別問了,這家伙硬……硬氣的很,不服管教,怎么打……都不求饒,不聽話啊。”
我回頭看看他倆,十七才十四歲,十九更小,才十二歲,而這男子少說也得二十歲出頭了,竟讓這么兩個小毛孩打。我心里也不禁有點不舒服。我于是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卻還是不說話,倒也真是倔性子。
十七說:“十三姐,別問了,他好像叫什么李……李什么汜來著。”
十九插嘴說:“是叫李……李承汜,”他頗為費力的重復道,但他自己說的仍然是結(jié)巴的。“十七哥,你竟還……還沒記住,看……看來先生的教尺還沒吃……吃夠啊,嘻嘻。”
十七“啊”了一聲,一拍腦門,道:“是了。我想起來了,是叫李承汜。就是這幾個字!誰讓他起這么個鬼名字?”
十九在我手上比劃了他的名字,我轉(zhuǎn)頭看著十七,說:“你剛才在這兒說啥呢?是不是讓他干什么壞事?”
十七果然慌張起來:“沒……沒說什么啊,我就是讓他教我功課啊……”他看我明顯不信的樣子,于是說:“不信你可以問小十九!”
十九能說什么,整個和他是一伙的。不料十九卻咽了口吐沫,然后老實對我說:“阿姐,十七剛……剛才在教……教訓李承……承汜,因為他給十七寫……寫的文章太……太爛。而且還把自……自己的名字寫……寫了上去,先生便罰……罰了他。”十九一緊張,口吃得更厲害了,而能讓他口吃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聽到自己被揭發(fā),十七還沒等十九說完就急了,大聲說:“好你個小結(jié)巴!剛說好碰到閻王爺就把我賣了!你……”他說著就又要施展自己的拿手好戲,對十九拳腳相向——我這位弟弟,別的不會,打人倒是很有一套。
幸好我反應得快,眼一瞪,厲聲對著十七道:“想干嘛?耳朵不想要了?”十七最怕我的便是我會擰他的耳朵,每次一擰他耳朵他就討?zhàn)垺?
“沒……沒想干嘛。您老人家隨便。”十七泄了氣,陪笑道。
我走到他們面前,他們兩個都心虛地低下了頭。我“哼”了一聲,說:“就知道你們沒干什么好事兒,文章為什么不自己寫?讓人家寫還要怨人家?”
十七頭低的更深了:“阿姐饒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說:“還不快滾,別在這兒丟人了,你們兩個!”
他們兩個千恩萬謝的往回倒著走,然后一轉(zhuǎn)身就跑的沒影。
真是,躲我像躲魔鬼一樣,我有那么可怕么?不就是平日里常常沒事就找他倆摔跤,沒事欺負欺負他們么?但是這宮里出了他們沒有比我小的了。我后面的那些弟弟妹妹,夭折了好幾個,一直到十七,十八也生下來就夭折了,父皇只有我一個女兒。
他們兩個一溜煙跑走了,我轉(zhuǎn)身,看見李承汜還跪在那里。我得意之極,一顛一顛的走過去,站在他面前說:“你也有今天!哈哈,總算讓你這個無賴吃點苦頭!當初在煙雨樓把我害得那叫一個慘!”
他還是一言不發(fā)。
“你還是不說話?”我彎下腰,歪頭看看他的臉。
他把臉扭向另一邊,卻不看我。
“大膽,都到這份兒上了居然還這樣?我還沒跟你算賬呢!”我大聲說。
他還是跪在那里,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我猜他就是成心的氣我,他果然成功了,因為我這時候突然很生氣。
“你再不說話,我就把你拉下去打五十大板!”我喊。
他冷笑了一聲。我心想,總算有點聲響了。
“怎么樣,覺得我是公主是不是很吃驚?”我繞著他邊走邊說,“你說你連公主都敢摔,這腦袋還想不想要了?”我恐嚇他,一面走一面享受著勝利的喜悅。
他直了直身子,頭慢慢的抬起來,陽光曬在他臉上,我終于又看到了他那好看的臉。他的臉雖然好看,但是并不是細皮嫩肉像女孩兒那種,而是純粹的陽剛豪放那樣的好看。
我見他終于不再低頭,心里頗有點得意,便說:“你起來吧,以后見了我,就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跪拜大禮,知道不知道?”
他把頭一揚,就忽的立起來,他一站起來我就只能仰著頭看他。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臉上還有被打傷的痕跡。
“哈哈!你還真讓那兩個小鬼打,這么一個大個子讓小孩欺負,當真好笑。”
他卻還是不說話,轉(zhuǎn)身向我面無表情的行了一禮,就要告辭。
“站住!你去哪兒?”我喊道。
他果然聽了話,立在那里,但是頭卻仍然沒有賺過來。
“我問你話呢,你還真不說話?”
我繞過去,跑到他面前,盯著他看,他還是冷冷的一張臉,連看都不看我。
豈有此理,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把本公主的話當耳旁風。
“你跪下!”我氣急敗壞的大聲喊。李承汜看我一眼,果然撲通一下,就屈膝跪在地上。
我以為他終于要說什么,但他卻還是沒說什么。
我說:“你就在這兒跪著,什么時候肯開口跟我道歉了什么時候起來。”
我說完就到了遠處,找了個地方坐著。遠遠地看著他,看這家伙骨頭能有多硬。
我看了一會兒,見他還不動,心想,你就慢慢耗著吧,反正我坐著你跪著,看誰耗得過誰。我一會兒又坐到地上,把腿放到草叢里,胳膊枕著面前的一張石凳。石凳后面有一叢虞美人,這時候正嬌艷的開著,鮮紅的花朵就像火一樣。我覺得有些煩了,便又換了個姿勢,下巴枕在手上,趴在那里悠游自在的等著。微風吹拂著花叢,花兒鮮紅的影子在我臉前一擺一擺的,他的身影也便在花間時隱時現(xiàn),但他始終面無表情,冷冷的跪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還真不說話?這人是故意跟我杠上了是吧?
我心想:好,看誰耗得過誰,反正我坐著你跪著,跪長了估計就要喊疼求饒了。
但這家伙倒真沉得住氣,就在我面前跪著一動不動,我在那兒坐都做得酸疼了,換了不知多少個姿勢,他卻還是一動不動。我心想,他肯定腿疼的不行了吧,那怎么還不求饒道歉呢?他只要開個口我就會讓他起來,但他為什么就是要你和我作對呢?萬一腿真的不行了怎么辦呢?
好一會兒,天色忽然又暗了下來,我一抬頭,心想這八成又要變天了。果然,一會兒,天色就從晴好變得暗沉,轟隆隆的雷聲就響了起來。很快,雨就落了下來。他跪在那里,雨打在身上,也還是一動不動。小蘅都幫我把傘找到撐開了,他還在那兒跪著。
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看他跪在雨中,雨水很快就快把他穿的春衫打濕了,臉前的頭發(fā)也很快貼到了額前。
我的心也不是鐵打的,這樣子折磨人我還做不來。于是走到他面前,但心里卻還是氣憤,仿佛自己又被他打敗了似的。我悶聲說:“你起來吧。”
他微微頓了頓,然后慢慢站起,身子還晃了晃。
肯定是跪得兩腿都要斷了。
我那一刻突然覺得自己好罪惡。我從來都沒有這樣體罰過下人,雖然我常常嚇他們要打五十大板,但那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并沒有真的實行過。可如今我卻不知哪根筋不對,罰他跪了這么長時間,而他并不是我的下人。
我看著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石頭人。
我嘆一口氣,說:“算了,我不玩了,我服你了。你走吧。”
他還沒等我說完,就往前走去,腳步還不穩(wěn),而且沒有打傘。他肯定會濕透全身的,我想。
我和小蘅撐著傘在后面走,李承汜就在我們前面一人獨行。雨越下越大,雨點子打到傘上碰碰作響,地上的雨水也積得越來越深。這雨這樣大,實在是不能走了,我冷冷的看著李承汜,這個傻子倒也沒想淋個透,前面已經(jīng)是遺愛閣,我看著他方向一轉(zhuǎn)就往那邊去了。心想不如我也停下來,等雨小一會兒再走也不遲。
他上了游廊那里,然后忙著拍打衣服,把身上的衣服攥出水來,我們撐著傘過去了,我看到他衣服明顯已經(jīng)濕透,站的地方濕了一大片。
他也不看我,我一上到臺階上,就俯下身跟我行了個禮,然后聲音平穩(wěn)又微微帶澀的說了一句:“公主千歲。”
唔,他總算說話了,這總算還沒忘記,我撇了他一眼,他還保持行禮的姿勢。我沒說讓他起來,從他旁邊走了過去。
“原來不是啞巴了。”我冷嘲熱諷的說。
“怎么樣,淋雨的滋味不錯吧?”我坐下來,他還是一動不動的在那里。
這個人還真能忍。我心想,不過我玩膩了這把戲了。便說了一句讓他起來。他很快的就立起身來,站在那里不語。還是眼望著外面,明明已經(jīng)邋遢成落湯雞了,卻讓人感覺是剛剛出行回來的短暫小憩般從容。
我又想起煙雨樓所受的欺負,心里很快憤憤不平起來。我要報復他。我慢慢的起身,走過去,他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見我走過來,很快就低下了頭,恭順的站在那里。
“哼,這無賴,這會兒裝的倒好,本質(zhì)里,還不是無賴一個……”我看著他那樣子,心里忍不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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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頭抬起來。”我說。
他卻低著頭不動。
“本宮說的話你沒聽到么?抬起來!”我拿出公主的架勢,大聲說。
他猶豫了一下,終是緩緩的抬起頭來,兩眼看著前方,并不看我。
“死無賴,這會子倒聽話……當初怎么欺負我的,現(xiàn)在服軟了吧?”我繞著他走,一面得意洋洋的說,“告訴你,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那樣欺負我,早就告訴你,誰得罪我,準沒好下場,現(xiàn)在知道了吧?”
他目光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是向前平平的看著,這不禁讓我無端的更加來火。
我看看他的衣服,掀起一邊衣帶來,嘆道:“嘖嘖,這么好的料子都濕透了,真是可惜了……不如給你把傘吧?”
李承汜還是不說。
我覺得讓他跟我張口答應是太難了,于是只得讓小蘅從閣里拿了一把傘出來,然后對他說:“這把傘我今日賞你了,但你要先答應我一個要求,”我說,然后坐下來,“你就在這里,把我坐的這欄桿打斷,我倒要看看你那天到底是使了什么鬼。”我好奇又得意的看著他。
他兩眼往下看著地面,終于艱難的說:“多謝公主好意贈傘,但公主所求之事微臣……微臣恕難從命。”
我一下子坐起來,說:“現(xiàn)在又不敢了?當初你怎么敢使!”一面怒目而視。
他低頭行禮說:“公主恕罪,微臣當日魯莽,并不知是公主,所以得罪了。”
我冷笑說:“你害苦我了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屁股還疼呢!”我一時口快,明知“屁股”這詞從我嘴中說出是不合適的,但還是沖口而出。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你拉出去暴打五十大板,以泄我心頭之恨!”我說。
“好了,現(xiàn)在你只要把這欄桿弄斷就行了,我真想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承汜還是搖搖頭:“這,實難從命。”
我一聽,不禁又急了。這家伙就是要和我對著干,我說什么他都不聽,不管來強的還是來軟的,都是不行。其實我很想知道他那到底是什么功夫,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我說:“你不聽我的話,就給我出去站著!”不知怎么,我一見了這人,渾身就覺得憋得慌。從來沒有一個人這么多次的忤弄我的心意,我簡直受不了,受不了他裝出低聲下氣但是卻仍舊顯得很傲氣的那種神色。
外面的雨嘩嘩的下著正大,一時之間,只聽見雨聲陣陣。
他沒說話,轉(zhuǎn)身竟然真的向外面走去,出了屋檐雨水就瓢潑一樣打在他身上。他下了臺階,就站在那里,任憑雨水往身上灌。
我默默的看了一會兒,拿過傘,小衡隨即撐起傘跟在我后面。我把傘打開,然后撐著傘走到他身后。瓢潑而至的雨水很快就被傘擋在外面,他抬起頭看了看頭頂?shù)膫悖缓筠D(zhuǎn)頭看見我,又回過頭去,說:“公主……”
我把傘遞過去,大聲道:“拿著!”
他猶豫了一下,接過了傘。
我看著他:“你這人好生沒意思。”然后轉(zhuǎn)過身就和小蘅撐著傘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