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tǒng)三年,八月丁巳,起袁世凱為湖廣總督。
袁世凱以足疾辭,不就。
壬戌,詔長江水陸諸軍俱聽袁世凱節(jié)制。
袁世凱依舊以足疾辭,不就。
九月乙丑,湖南新軍變,共進(jìn)會會員焦達(dá)峰為湖南軍政府都督。巡撫余誠格奔于兵艦,巡防營統(tǒng)領(lǐng)前廣西右江鎮(zhèn)總兵黃忠浩死之。丙寅,陜西新軍變,管帶張鳳翔為都督。護(hù)巡撫布政使錢能訓(xùn)自殺不克,遂走潼關(guān),西安將軍文瑞、副都統(tǒng)承燕、克蒙額俱死之。戊辰,革命黨人以藥彈擊殺廣州將軍鳳山。
袁世凱還是以足疾辭,不就。但是有電奏一封,言,此番革命黨全由盛宣懷強(qiáng)收川路為國有,以致川民爭路,革命黨乘機(jī)作亂;盛宣懷侵權(quán)違法,罔上欺君,涂附政策,釀成禍亂,實為誤國首惡,當(dāng)懲辦,以安民心。
九月己巳,盛宣懷奪職,以唐紹儀為郵傳大臣。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及鄧孝可等九人,開釋。
此時再次致電袁世凱,回復(fù)說,要求前線全權(quán)由他節(jié)制,確保糧餉充足。
于是九月庚午,別無選擇的靜芬出內(nèi)帑一百萬兩濟(jì)湖北軍。召廕昌還,授袁世凱欽差大臣,督辦湖北剿撫事宜,節(jié)制諸軍。命軍諮使馮國璋總統(tǒng)第一軍,江北提督段祺瑞總統(tǒng)第二軍,俱受袁世凱節(jié)制。
這次,總算委屈得值得。馮國璋與革命軍戰(zhàn)于灄口,水陸夾擊漢口,復(fù)之。
只是袁世凱,仍然沒有上任。復(fù)電云,開黨禁,開國會,組內(nèi)閣,不以親貴任內(nèi)閣大臣。
這要求未免欺人太甚,雖然靜芬對開國會、組內(nèi)閣是全無意見的,只是袁世凱一提,竟似要挾。內(nèi)閣親貴們更加忿忿了——倒是慶王,說,平亂要緊,何必爭在一時?他的位子,可以由袁世凱來坐。
靜芬道:“不行,這不是把朝廷都交給袁世凱了么?攝政王,你有什么辦法?”
攝政王一咬牙:“下罪己詔。皇帝沒錯,我有錯。”
靜芬道:“好。”
那罪己詔就在九月癸酉發(fā)出,然而當(dāng)天山西新軍變,標(biāo)統(tǒng)閻錫山為都督,巡撫陸鍾琦死之。云南新軍變,總督李經(jīng)羲遁,布政使世增及統(tǒng)制官鍾麟同、兵備處候補道王振畿、輜重營管帶范鍾岳俱死之。
云南尚可不顧,而山西叛軍攻打北京,易如反掌。紫禁城里驚慌一片,“木蘭圍獵”的對策再次被提了出來。
“皇太后萬萬不可!”徐世昌進(jìn)言道,“當(dāng)年洋人打進(jìn)北京,百姓視之如妖魔,而今,革命黨蠱惑人心,倘若皇上和太后退出關(guān)外,京師一旦為革命黨所占,百姓一旦為革命黨所惑,則江山難復(fù)矣!”
“那依你看——”靜芬六神無主道,“難道就這樣依了袁世凱?”
“不能不依,也不能全依。”徐世昌道,“他的幾個條件,可以先挑一個不那么緊要的來依。”
“不那么緊要的?”靜芬想了半天,最后開了黨禁——戊戌政變獲咎者,與先后犯政治革命嫌疑者,以及此次前方抓獲的革命黨,悉數(shù)原諒。
這封上諭連夜發(fā)出,未得到袁世凱的回復(fù),次日便有江西、安徽兩省新軍兵變。
“皇太后!不能再猶豫了!”這次是長久做和事佬的肅親王,“再拖下去,連東三省都要兵變了——您懷疑袁世凱要造反的話,革命黨打進(jìn)北京來,袁世凱造反不是更容易么?他現(xiàn)在充其量只不過能做曹操,革命黨打來了,他就好做趙匡胤了!”
“那……那就依了他吧……”攝政王仿佛魂魄早已不在了。
“攝政王……”靜芬才喚出口,發(fā)現(xiàn)攝政王已經(jīng)淚流滿面,而她自己的視線也已模糊。
“是我沒用……是我沒用啊!”攝政王哭道,“大清的江山,果然以攝政王始,攝政王終!”
肅親王不禁動容,唏噓道:“王爺莫要這樣說,臥薪嘗膽。何況,還沒有那個地步。”
沒有到那個地步——答應(yīng)了袁世凱的一切條件,自然不會那么快到“那個地步”。
九月乙亥,授袁世凱內(nèi)閣總理大臣,命組織完全內(nèi)閣。慶親王奕劻罷內(nèi)閣總理大臣,命為弼德院院長。那桐、徐世昌罷內(nèi)閣協(xié)理大臣,及榮慶并為弼德院顧問大臣。罷善耆、鄒嘉來、載澤、唐景崇、廕昌、載洵、紹昌、溥倫、唐紹儀、壽耆國務(wù)大臣,俱解部務(wù)。載濤罷軍諮大臣,以廕昌為之。起魏光燾為湖廣總督,命速往湖北。陸海各軍及長江水師仍聽袁世凱節(jié)制調(diào)遣。
丙子,用張紹曾言,改命資政院制定憲法。
丁丑,資政院奏采用君主立憲主義,上《重大憲法信條十九條》——
其一,大清帝國之皇統(tǒng),萬世不易。
其二,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其三,皇帝權(quán)以憲法規(guī)定為限。
其四,皇帝繼承之順序,于憲法規(guī)定之。
其五,憲法由資政院起草議決,皇帝頒布之。
其六,憲政改正提案權(quán),屬于國會。
其七,上院議員,由國民于法定特別資格公選之。
其八,總理大臣由國會公選,皇帝任命。其他國務(wù)大臣,由總理推舉,皇帝任命。皇族不得為總理及其他國務(wù)大臣,并各省行政官。
其九,總理大臣受國會彈劾,非解散國會,即總理大臣辭職,但一次內(nèi)閣,不得解散兩次國會。
其十,皇帝直接統(tǒng)率海陸軍,但對內(nèi)使用時,須依國會議決之特別條件。
其十一,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緊急命令外,以執(zhí)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為限。
其十二,國際條約,非經(jīng)國會議決,不得締結(jié)。但宣戰(zhàn)構(gòu)和,不在國會會期內(nèi),得由國會追認(rèn)之。
其十三,官制官規(guī),定自憲法。
其十四,每年出入預(yù)算,必經(jīng)國會議決,不得自由處分。
其十五,皇室經(jīng)費之制定及增減,概依國會議決。
其十六,皇室大典,不得與憲法相抵觸。
其十七,國務(wù)員裁判機(jī)關(guān),由兩院組織之。
其十八,國會議決事項,由皇帝宣布之。
其十九,第八條至第十六各條,國會未開以前,資政院適用之。
——這十九條,每一條都是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的——用肅親王的話來說,便是既要能唬得住袁世凱,又要保得住皇帝——
這是一件好事,立憲,是光緒的夢想啊。
可是靜芬沒有絲毫的喜悅——這是被袁世凱玩弄于股掌之間了,他在前方,或者鬧辭職,或者裝“勉為其難”,或者叫馮國璋屠城,或者叫段祺瑞議和……上下討好,八面玲瓏,小皇帝眼里,他是天兵天將,老百姓眼里,他又比皇帝更威風(fēng),革命黨眼里,估計他也比朝廷可愛得多……袁世凱啊袁世凱,原想把他打個永不翻身,如今卻被他打得永不翻身了。
而肅親王等幾個,還在苦苦支撐著。他們學(xué)了慈禧當(dāng)年“明升暗降”的老計策,借袁世凱升任總理大臣之,招他進(jìn)京,削他的兵權(quán),防他擁兵自立。
然而袁世凱卻不是省油的燈,遲遲不給答復(fù);拖著,讓貴州獨立了,上海淪陷了,江蘇、浙江都兵變了,他停兵不進(jìn)。
肅親王等人無法,只有一邊催他,一邊勉勵他,一邊又釋放政治犯以示誠意——靜芬一直關(guān)心著的汪兆銘即在九月庚辰與其同志黃復(fù)生、羅世勛一同被無罪開釋。肅親王對不能勸服汪兆銘一事,耿耿于懷,但是靜芬知道汪兆銘不是那么容易勸降的——她得過他的一首詩叫《慷慨篇》,云:“街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浪浮。詫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fā),認(rèn)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fù)少年頭。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臺。”——一個“引刀成一快,不負(fù)少年頭”的人,殺頭、坐牢都不怕,還怕什么呢?
“唉……”肅親王嘆了口氣,“汪兆銘真是人才啊……他出去時,有上千人來迎接他……可惜……可惜……不過皇太后也不用擔(dān)心此人復(fù)為革命黨所用——他出獄時和奴才說,革命成功后,一不作官,二不作議員,功成身退,要和一位女子廝守終身去。”
“哦?”靜芬知道,這位女子就是那個“璧”,凄楚又煩亂的心里不免為這兩個“敵人”開心了片刻——他們盟誓的《金縷曲》啊,如今他二人金玉良緣真成,而靜芬因那《金縷曲》而起的決心,卻一點點被消磨了。
她看到懵懂頑劣的小皇帝,看到萎靡不振的攝政王,看到惶惶不可終日的載濤、載洵等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可是,她感覺大清朝就好象一棵樹,東南西北四面八方都是颶風(fēng)勁吹,她死命要把樹扶住,然而袁世凱已經(jīng)舉著斧頭準(zhǔn)備砍了。
不能讓他砍!說什么也不能讓他砍!
“皇太后!皇太后!”肅親王喚道,“皇太后,您還好吧?”
靜芬一驚,發(fā)覺自己咬破了嘴唇,滿口都是腥甜的味道。
“我很好。”她語氣怪異地回答,接著深深地看了肅親王一眼——朝廷里,這會兒還能辦事的,也沒幾個了,榮壽大公主所說的,能牽制袁世凱的人,他會不會是其中一個?
在失去福建、兩廣和山東之后,袁世凱同意回京,說,為了保護(hù)京畿安全起見,要求節(jié)制禁衛(wèi)軍。
慶王言道:“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給他就給他吧。”攝政王自然怒目而向,肅親王和鐵良、良弼等極言不可,最終只答應(yīng)近畿各鎮(zhèn)兵隊由袁世凱指揮。
袁世凱沒有再爭,于九月戊子回到了北京,拜謁靜芬、溥儀于養(yǎng)心殿。攝政王和肅親王扈從接見。
袁世凱跨過門檻兒就跪下了,老淚縱橫,一路匍匐到了溥儀的腳邊,哭道:“萬歲爺……皇太后……攝政王……奴才無能……前方失利……奴才沒臉回來見萬歲爺啊!”
溥儀的話是事先教了的,無論袁世凱說什么大逆不道或一語雙關(guān)的話,都能應(yīng)對,惟獨沒料到袁世凱哭了起來,小皇帝張口結(jié)舌,愣了半天,才道:“朕沒說你無能,哭什么?你是朕派出去的天兵天將嗎?孫文那個妖怪,你抓到了沒?”
袁世凱以頭碰地:“奴才無能……奴才抓不到孫文,奴才只求萬歲爺再給奴才個機(jī)會,奴才一定為萬歲爺肝腦涂地!”
溥儀看看靜芬:什么是肝腦涂地?
靜芬清了清嗓子,道:“袁世凱,早先你腳不好,開缺你回家養(yǎng)病,如今你腳好了,皇帝也大了,我們孤兒寡母的,不求你肝腦涂地,只要你好好的帶領(lǐng)內(nèi)閣大臣們,把大清朝整頓起來。”她這句話也是肅親王教的,說得極婉轉(zhuǎn),意思就是:不要你帶兵,你給我安分在北京呆著。
袁世凱道:“皇太后當(dāng)年體恤奴才,奴才一定為皇太后、皇上盡心盡力辦事。”說著,取出一封折子來,遞上,道:“這是奴才奉旨所舉的國務(wù)大臣,請皇上、皇太后、攝政王過目。”
靜芬接過來,瞥了一眼,遞給肅親王。自己只是應(yīng)景兒地說道:“勞煩你了。”
袁世凱又用頭碰了碰地,說道:“奴才份內(nèi)的事——皇太后不必太過憂心了,奴才進(jìn)宮前拜謁了英國公使,他說英國政府十分支持我大清實行君主立憲制度,愿意出面促成朝廷同革命黨的和談。其在武漢、上海的領(lǐng)事館,愿全力幫助朝廷。”
“真的?”靜芬、肅親王、攝政王全都驚訝萬分——洋人,尤其是這英國人,在中國說句話,辦件事,比朝廷利索多了,況英國船堅炮厲,有了這個外援,何愁打不垮革命黨?
“奴才不敢夸口。”袁世凱道,“英國首相給公使朱爾典先生拍了一封電報,奴才看過。英國政府希望大清有一個強(qiáng)有力的朝廷,可不偏不倚地處理對外關(guān)系,并維護(hù)英國在華貿(mào)易之有利環(huán)境——倘若朝廷能做到這些,英國將不遺余力地支持朝廷。”
靜芬覺得這不啻喜從天降,攝政王也差點兒忘記了過往的恩怨,驚喜地直盯著袁世凱。
只有肅親王問了一句:“未知‘不偏不倚地處理對外關(guān)系,并維護(hù)英國在華貿(mào)易之有利環(huán)境’,究竟指的是什么?”
“這個……”袁世凱頓了頓,“倉促之間,奴才還未和公使深談——事關(guān)大清江山社稷,奴才一定殫精竭慮,既保國家之利益,又爭友邦之援助,必不負(fù)皇上、皇太后和攝政王的重托。”
靜芬是等不及就要解決南方的危機(jī)了,脫口而出道:“那你快去談吧!”說完之后,發(fā)覺肅親王在跟自己使眼色,可惜來不及了,袁世凱已退出門去。
“皇太后還是不可輕信袁世凱。”肅親王道,“洋人支持的,究竟是他,還是朝廷,猶未可知。”
靜芬愣了愣:“袁世凱做總理大臣,洋人支持他,不就是支持朝廷?洋人難道還支持他造反么?”
“皇太后可不能為袁世凱蒙蔽。”肅親王道,“就看他上的這個折子——”
那折子上寫的是:梁敦彥為外務(wù)大臣,副大臣胡維德;趙秉鈞為民政大臣,副大臣烏珍;嚴(yán)修為度支大臣,副大臣陳**;唐景崇為學(xué)務(wù)大臣,副大臣楊度;王士珍為陸軍大臣,副大臣田文烈;薩鎮(zhèn)冰為海軍大臣,副大臣譚學(xué)衡;沈家本為司法大臣,副大臣梁啟超;張謇為農(nóng)工商大臣,副大臣熙彥;楊士琦為郵傳大臣,副大臣梁士治;達(dá)壽為理籓大臣,副大臣榮勛。
“看起來仿佛用人無不盡其才,還不忌過往,連梁啟超都用了——”肅親王點著那幾行名字,“但是,這些人大多是擺設(shè),起碼這梁啟超就根本不會到任的。剩下的,無非是袁世凱的黨羽。英國人若支持這個內(nèi)閣,即是支持袁世凱——只怕袁世凱到時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靜芬聽言,嚇得面無人色,道:“那……那萬一英國人真是支持的袁世凱,咱們可怎么辦?”
肅親王皺著眉頭思索良久,道:“那是無計可施——所以,為今之計,一邊要拖著,叫袁世凱覺得他要造反還不是時機(jī),一邊要以皇帝和皇太后的名義拉攏英國人——他們提什么條件,我們都答應(yīng),一旦英國人覺得朝廷比袁世凱好,自然就站在朝廷這邊——”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止是英國人,還有德國人,日本人,法國人……”
“這么多洋人,誰去打交道呢?”靜芬道,“除了慶王有八國后臺……”
“日本那邊,奴才倒有幾個熟識的朋友。”肅親王道,“別的國家,每位親貴總算有個把關(guān)系,慢慢談起來吧——只是現(xiàn)在的兵隊,北京城里就剩禁衛(wèi)軍了,近畿一旦有變,恐怕難以應(yīng)付。奴才以為,不如把端方招回京來,保護(hù)圣駕……”
“招端方回京?”攝政王驚道,“那四川怎么辦?”
肅親王道:“四川本來鬧得最兇險,袁世凱遲遲不去救,根本就是想把端方困死在四川。現(xiàn)今索性就丟了四川,讓端方回來,袁世凱要想議和也好,要想造反也好,四川他能不要么?讓他去忙活吧!”
劍行偏鋒,棋走險著。
肅親王的一計,成功與否尚是未知,代價無疑是巨大的——
靜芬懿旨和攝政王代發(fā)上諭,表示若英國支持朝廷,則朝廷改立憲政體后繼續(xù)承認(rèn)過往與英國所簽署的一切條約,保護(hù)英國在華一切利益,連鐵路問題,也按照從前的協(xié)議而辦,對于英國在長江流域的種種特權(quán),亦將一如既往的加以維護(hù)。
英國使館方面表示非常滿意,立刻從中斡旋,幫助朝廷的使者進(jìn)入武昌和黎元洪講和,不過可惜的是,使者全部無功而返。最終還是依靠馮國璋武力收復(fù)了漢陽——可與此同時,四川又獨立了,江寧也失陷。
“不急,不急。”肅親王說“不急”,還是滿頭大汗,“日本那邊談過了,也要求和英國一般的待遇——卻是端方,怎么還沒回京?”
攝政王道:“鬼曉得端方在鬧什么!他離開了湖北就一直在往四川去,早該到了——可電報打到四川,居然沒回音。”
靜芬道:“還有這種事?你沒多打幾次?”
攝政王道:“怎么沒有?可是現(xiàn)在再打也沒有用了——四川獨立了,端方怎么收得到?唉,朝廷里簡直沒有幾個忠臣,端方早一天回來,早一天好。”
靜芬知他所指,乃是為著伍廷芳、張謇、唐文治、溫宗堯等人上折子請贊共和政體之事——顯然這一個內(nèi)閣都是袁世凱的人,內(nèi)閣之外也遍布了袁世凱的黨羽。
“且先拉攏洋人吧。”肅親王道,“英國公使說是今兒拜謁的,怎么還沒到?”
“到了,王爺。”張?zhí)m德一指門外,果然有英國公使朱爾典立在那里,只不過袁世凱正陪在一邊。
靜芬趕忙端正了表情,肅親王和攝政王也整了整儀容,袁世凱便引了那朱爾典走養(yǎng)心殿來。
朱爾典行了禮,問道:“皇帝陛下,怎么不見?”
靜芬道:“皇帝在讀書。”
朱爾典道:“皇帝陛下如此勤奮,將來必定是個好皇帝。”
靜芬素來怕見洋人的,聽朱爾典不著邊際地寒暄,渾身不自在,求救地望望攝政王和肅親王。肅親王即道:“公使閣下百忙中前來商議蔽國事務(wù),不勝感激,現(xiàn)今和談不成,未知公使閣下有何計劃?”
朱爾典還不及回答,攝政王又接上一句道:“貴國打算何時派兵,助我剿滅叛匪?”
朱爾典笑了笑,道:“對于貴國即將實行君主立憲制度,我女王陛下十分贊同,貴國所承諾的維護(hù)大英利益的一切條款,女王也表示欣慰。現(xiàn)今南北征戰(zhàn)不休,對我大英利益多有損害,對貴國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倘若能夠盡快解決爭端,我大英愿助一臂之力。”
座上靜芬等三人具是一喜,攝政王急道:“那么,貴國究竟打算何時派兵?如何助剿?”
朱爾典道:“攝政王殿下莫急,我今日就是為此事而來。我大英支持的是君主立憲的中國政府,只要君主立憲制度實行,兩國百年交好,助剿一事,義不容辭。”
攝政王道:“實行,當(dāng)然實行——內(nèi)閣也組了,十九信條都已經(jīng)祭告太廟了,只不過是皇帝還小,沒親政——其他的,和貴國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不,不!”朱爾典道,“不一樣,我國可沒有監(jiān)國攝政王呢!”
他這句話說出來,靜芬還不解其意,但是肅親王已經(jīng)變了臉色,攝政王也呆住了:“公使閣下的意思是?”
朱爾典道:“好奇而已。我大英帝國有女王陛下,中國有隆裕皇太后,我大英有儲君親王,中國有皇帝,我大英有首相,中國有總理大臣——就是不知道,中國為什么要設(shè)一個監(jiān)國攝政王呢?究竟是攝政王大,還是總理大?”
攝政王聽言,看一眼朱爾典身邊面無表情的袁世凱,不由火道:“本王監(jiān)國攝政,自然比袁世凱大!”
“哦?”朱爾典意味深長,“那么說,中國的內(nèi)閣,還是行同虛設(shè),這個君主立憲,不過是做個樣子了?”
“這個……”攝政王張口結(jié)舌——原來是沖著他來的!
“公使閣下——”袁世凱開了口,“大清立憲,方才開始,總要有些時日才能步入正軌。皇帝尚在沖齡,成年大婚之后,攝政王必然歸政,屆時大清將只有總理大臣,沒有攝政王,真正和貴國一樣,成為君主立憲制。”
“是這樣啊!”朱爾典拈著胡須,“原來你們的新政府還要等皇帝陛下成年才會成立。那好,我就告訴我女王陛下,等貴國的皇帝長大了,再派軍隊來幫你們平定南方。”
“公使閣下——”座上三人都急了。
“公使閣下!”依舊是袁世凱發(fā)話,“南方形勢緊急,不能等啊!這立憲政體……”他望望座上三人:“攝政王是攝政王,總理大臣是總理大臣,一個輔佐皇帝,一個組織內(nèi)閣,并無矛盾。”
“輔佐皇帝陛下,不是還有皇太后么!”朱爾典道,“貴國孝欽皇太后輔政有四十多年,也沒見用攝政王啊!”
一句句,矛頭全指向了攝政王。靜芬都聽出來了,還猜出袁世凱這是和朱爾典唱戲,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意思就是要把攝政王給逼走。
靜芬不能坐以待斃,道:“我怎么能和孝欽太后比,我年紀(jì)輕,沒什么見識……”
“皇太后太謙虛啦!”朱爾典笑道,“我們女王陛下也是少女時代就繼承王位的呢,再說貴國的總理大臣閣下,我女王陛下對他非常欣賞,貴國有這樣的政治家,貴國的政府一定能成為一個強(qiáng)有力的政府。”
“你……”靜芬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攝政王也漲紅了臉。
肅親王在旁皺緊了眉頭,低聲道:“英國人我們得罪不起,看來得委屈攝政王……”
攝政王道:“這不行!我決不答應(yīng)!”
肅親王道:“王爺莫急,袁世凱覬覦的,不過是禁衛(wèi)軍。王爺暫時下野,等端方一回來,軍權(quán)交給他,王爺?shù)扔谶€是把重兵握在手中啊。”
“對,對,對,就是這樣。”靜芬連連點頭,“洋人我實在很怕,端方這時候總該有消息了吧?先敷衍了洋人,再看啊?”
攝政王張著嘴,臉上的紅潮一直燒到額頭的青筋上,恨恨地一轉(zhuǎn)身,對朱爾典高聲道:“本王下野,貴國是否立刻就派兵剿匪?”
朱爾典笑了笑,沒答,仿佛是默認(rèn)。
攝政王即掏出寶印來,往案上重重一放,道:“為了大清,本王就下野,有何不可?功名利祿,本王才不看重!”說罷,一副慨然之態(tài),向靜芬跪安,大步朝門外走。
這是走給袁世凱看的。
袁世凱攔著他:“攝政王……您這是何苦……您下野,這禁衛(wèi)軍……”
攝政王瞪了他一眼:“招端方回京來統(tǒng)令,四川,就麻煩總理大臣您請英國的兵隊來光復(fù)吧。”
“端方?”袁世凱詫異。
靜芬心里隱約有一點解氣。
然袁世凱又接下去道:“王爺還沒接到電報嗎?端方和端錦率軍入川,在資州遇了兵變,兄弟二人都殉職了啊!”
南方前線,停戰(zhàn)三日,紫禁城里,永無寧日——寶印扔出去了,自然是收不回來,袁世凱的全權(quán)議和大臣等于是英國人封的,自然也撤不了,更可惡的,袁世凱指使內(nèi)閣,以禁衛(wèi)軍主帥不能虛懸為由,薦馮國璋領(lǐng)軍。
這不是把最后防身的一把刀子也交出去了么!靜芬連夜召集載洵、載濤、毓朗等少壯親貴,可是得到的答復(fù)除了搖頭還是搖頭。再招來世續(xù)、徐世昌這兩個新近為了衛(wèi)護(hù)皇帝才晉封的太保,兩人也是推脫不迭,更有奇談怪論,言,袁世凱先時讓馮國璋在前線唱黑臉,天怒人怨,馮國璋也一肚子窩火,倘若這統(tǒng)領(lǐng)禁衛(wèi)軍的恩典做得體面些,表示是皇太后賞的,或可拉攏此人也說不定。
靜芬一聽,這簡直和那個拉攏洋人的計策如出一轍,氣得渾身打顫,道:“馮國璋是袁世凱一手提拔的,這么容易拉攏?”
徐世昌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袁世凱的為人即知道其部下是什么角色。袁世凱能出賣德宗皇帝,背叛孝欽太后,馮國璋為何不能叛袁世凱?”
這簡直荒唐。
靜芬按著疼痛的太陽穴,轉(zhuǎn)臉看肅親王又有什么“妙計”——雖然每一次,他的計策都賠了夫人又折兵,但總聊勝于無。
肅親王低著頭不說話。
靜芬再看繳印歸藩的醇親王——傻愣愣的,也不說話。
“皇太后!”人叢里良弼站了出來,“奴才愿意領(lǐng)兵,和馮國璋斗一斗。奴才就不信,袁世凱、馮國璋都是些漢人,有三頭六臂,還能斗得過我們滿蒙的勇士去?”
這也是句混話,扯到滿漢什么關(guān)系?不過,有人站出來,總比沒人站出來好。況他帶了頭,著實煽動起溥偉、鐵良等一批親貴來,嚷嚷道:“不錯,不錯。就斗他一斗,怕什么!他要議和,咱們就反對議和,他說共和,咱們就反對共和,他敢在外地優(yōu)待漢人,咱們就敢在北京殺漢人!他來明的,咱們給他來暗的,看誰先撐不住!”
靜芬聽他們說得咬牙切齒,既欣慰,又害怕,道:“爛殺無辜終究不好——你們只要把皇帝保護(hù)好就行。”
“衛(wèi)護(hù)皇上,奴才們義不容辭。”良弼道,“此外,奴才們還要殺革命黨,衛(wèi)護(hù)大清江山。”
“最重要是殺袁世凱。”溥偉道。
“殺袁世凱,殺馮國璋,殺段祺瑞——”鐵良附和道,“誰打大清社稷的主義就殺誰!”
這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一點火星,轉(zhuǎn)眼勢同燎原,殺這個,殺那個,你一言,我一語,沒見血已殺出了一屋子的腥味兒。
靜芬讓張?zhí)m德給自己拿著肩,輕聲道:“你看,這些親貴能成大事么?”
張?zhí)m德道:“事到如今,只要還有忠心為了萬歲爺和娘娘不怕死的人,袁世凱總是得逞不了的。奴才聽著,都想去刺殺袁世凱了。”
刺殺袁世凱。靜芬看那激動得滿面通紅的小恭王溥偉——當(dāng)年醉酒的事,倒忘得一干二凈了。
愛國救亡的宗社黨由此成立。良弼做了軍諮府軍諮使。北京城里四處流傳著宗社黨把持巡警和貴胄學(xué)堂的滿蒙學(xué)生,將屠殺漢人的消息。人心惶惶。
其實這些不能真正頂用,唯聽說遠(yuǎn)在西安的總督蒙族人升允,帶兵勤王,已在來北京的路上。靜芬對這一件事還心存盼望。散步時常常問張?zhí)m德:“可有消息?到了沒?”可惜,除了知道此人離開了西安,就再無音訓(xùn)了。
“有時候,真想聽點兒好消息。”靜芬說,“每天報來報去的,不是兵變,就是暗殺——議和不知道議得怎么樣了呢?”
張?zhí)m德道:“主子太勞心了。終究主子又不能自己去議和,且看著袁世凱的人議好了,議得成,是主子和萬歲爺?shù)母#h不成,是誰議的就砍誰的腦袋,反正殺的也是袁世凱的人。”
靜芬道:“殺,殺,殺。都是良弼給鬧的。要我看,其實這光景,殺不殺袁世凱,我倒真是無所謂了,只要能保住了皇帝的江山,我死后不至于沒臉見先帝,也就足夠了。”
張?zhí)m德忙道:“主子英明——萬歲爺?shù)慕椒€(wěn)著哪,袁世凱也根本不用主子臟了手來殺他——他也一把年紀(jì)了,主子可是長命千秋的,就等他死吧——張之洞不是就給咱們等死了么?”
一句話,倒把靜芬逗笑了,只是一笑之后,恍然又有些凄涼——等,她什么都沒有,有的就是時間,光緒朝,她在宮里二十年,仿佛一晃眼就過去了,而宣統(tǒng)才不過三年,漫長得好像一生。最近陡然覺得自己老得快了,精神大不如前了,還能等得下去嗎?
等不下去也要撐下去,她對自己說,光緒的重托還未完成,慈禧的重任則更加不允許她死在袁世凱頭里。
“老佛爺!老佛爺!”那邊慌慌張張跑來一個小太監(jiān),“肅王爺,鎮(zhèn)國公,濤貝勒等一大群親貴大臣都到了園子外,急著要見老佛爺呢!”
靜芬一驚,心里就跟著慌了,扭頭看,慈寧花園門口,紅纓子躥動著,何止是“一群”親貴大臣,簡直好象一個朝廷都來了一般。她和張?zhí)m德互望了一眼。張?zhí)m德道:“主子莫急,先見了再說。”即扶著靜芬走到門口來。
到了跟前,鎮(zhèn)國公當(dāng)先,淅瀝嘩啦就跪下去二十來號人。只聽鎮(zhèn)國公道:“奴才請皇太后,誅殺袁世凱,罷免唐紹儀!”
誅殺袁世凱,這是鎮(zhèn)國公的老生常談了——唐紹儀,這是袁世凱派去上海和革命黨議和的人吧?如此看來,議和是失敗了?
靜芬望向肅親王。
“唐紹儀……”肅親王皺著眉頭道,“唐紹儀叛變……贊成共和……和革命黨簽了和約,要……”實在說不下去了,把一封電報呈給靜芬。
靜芬拿起來瞥了一眼,見到“推翻清政府”幾個字,便如被人當(dāng)頭一棒,眼前金星直冒,強(qiáng)挺住了,再往下看,上面說的是:確定共和政體,優(yōu)待清皇室,先推翻清政府者為大總統(tǒng),南北滿漢出力將士各享其應(yīng)得之優(yōu)待,組織臨時議會恢復(fù)各地之秩序。
“這……這個……”靜芬顫聲問道,“這……作得數(shù)么?要共和?”
“按說……”肅親王的面色極差,“唐紹儀代表內(nèi)閣……就是代表朝廷……所以,才請皇太后懿旨決斷,將其革職,則朝廷不承認(rèn)此和約。”
靜芬道:“這……這是一定要的。那革了他,誰去議和?還是要打仗?洋人說要助剿……怎么也沒動靜?”
“咳,皇太后是中了袁世凱的奸計了!”良弼插話道,“袁世凱這分明就是借洋人擠走了攝政王。洋人幫他弄出這個和談來,他是自己想當(dāng)皇帝!”
英國公使那件事的確辦得很窩囊,肅親王仿佛怕提起似的,急忙接口道:“如今英國人左右是靠不上,日本那邊還沒消息。但是既然英國人支持議和,咱們貿(mào)然開戰(zhàn),恐怕……”
“那不如,就叫袁世凱去議和吧。”世續(xù)建議道。
“這可不行!”鎮(zhèn)國公跳將起來,“你忘了革命黨怎么說的啦?”他轉(zhuǎn)向靜芬,道:“皇太后,奴才聽說革命黨給袁世凱打電話,說‘虛臨時總統(tǒng)之席以待袁世凱反正來歸’。這不明擺著袁世凱是和革命黨勾結(jié)一氣的么!”
這……這不就是說,革命黨要袁世凱造反,然后支持他做皇帝?靜芬被這話嚇得面無人色。
“澤公此言甚是有理。”徐世昌道,“這革命黨的北方革命協(xié)會,一直說反對和談,要革命到底。恐怕這其中就有和袁世凱勾結(jié)的人。為今之計,恐怕只有一戰(zhàn)。”
這條建議正合良弼等宗社黨人的脾胃,一時全都呼喝起來,道:“不錯,他們敢叫囂北伐,咱們就先伐了他們!”“烏合之眾,不足為懼!”“剿滅革匪!誅殺袁世凱!”
靜芬見他們這樣群情激憤,仿佛個個爭赴國難,心中略一欣慰,但旋既又憂慮道:“這一時要開戰(zhàn),兵權(quán)都在袁世凱手上,咱們只有些巡警,這能行么?”
宗社黨的都愣了愣,面面相覷。鐵良道:“禁衛(wèi)軍雖然在馮國璋手里,但畢竟還是攝政——醇親王和濤貝勒他們帶出來的,奴才也帶過他們一陣子。他們未必就聽馮國璋的指揮。”
這話有理。靜芬想,看看人群里,根本沒有醇親王的影子,因問:“醇王爺怎么沒有到?”
“他?別提了!”鎮(zhèn)國公一臉氣憤,“他在家里,說‘有事真富貴,無事小神仙’,大男人帶孩子去了。”
真是!靜芬切齒,看看載濤和毓朗倒是在的——這兩人也頗識趣,不用招呼,已撥開人群走到跟前跪下來,道:“奴才們雖未打過仗,但是愿意領(lǐng)兵,不過這軍費……”
“軍費內(nèi)帑出……”
靜芬話音未落,世續(xù)已低聲道:“皇太后,內(nèi)帑已經(jīng)全部被袁世凱要去了。”
“全部?”靜芬不由胸口一窒。
“是。”世續(xù)道,“授袁世凱為欽差大臣時出了一百萬,后來又陸續(xù)出了不少,現(xiàn)在早已沒錢了。”
“沒錢,指揮不動人啊!”載濤道。
“親貴王公輸財贍軍。”肅親王陰沉著臉咬牙道,“我?guī)ь^!”
這一提到了錢,眾人都不似開始積極了,支支吾吾,不表態(tài)——除了驀地里,突然有一個人嚷道:“那我也參一份。”竟然是慶王不知何時到了,而他左邊赳赳的是載振,右邊面無表情的,正是袁世凱。方才眾人的一番議論,不只有多少已經(jīng)被聽了去。
“皇太后——”袁世凱撲通跪了下來,下文未出,眼淚先行,腦門不停地撞著地,道:“是奴才看錯了唐紹儀。奴才求皇太后給一個將功折罪的機(jī)會……奴才知道皇太后不信奴才,斷不肯讓奴才去上海談判。但是奴才句句實言,此時萬不能和南方開戰(zhàn),否則失去洋人支持,再要和談,將不能夠!”
親貴中響起一陣紛紛之聲,有議論的,有挖苦的,有罵的,有人質(zhì)問道:“說要和談,談出這種條約來,你還想怎么談下去?”
“請皇太后召集國會!”袁世凱碰頭道,“要求全民公決,解決國體——奴才就不信,以上下百姓對德宗先帝之愛戴,能都被革命黨收買了去!”
居然提到光緒。
靜芬在百般絕望與煩擾中,內(nèi)心一動:全國上下對光緒的愛戴——四川百姓抱著光緒的牌位爭路權(quán),他們該是怎么也不容許光緒嘔心瀝血的一個國家落到革命黨手里的吧?
袁世凱,袁世凱!靜芬想起當(dāng)年西狩歸時慈禧的那句話:我也不想用袁世凱,但是這個時候,還有誰能擔(dān)得起?
宣統(tǒng)三年十一月壬申,皇太后召集臨時國會,命定期會議于上海,解決國體。同時,致電唐紹儀,責(zé)令立刻重新和談,廢止原和約。
第二日沒有唐紹儀的消息。第三日也沒有。第四日亦沒有——靜芬等得好是心焦,雖張?zhí)m德安慰她說,沒消息,即是好消息,這說明天下還沒大亂呢。
靜芬對這話并不受用,瞪了他一眼道:“那山西勤王的軍隊也沒消息呢,這也叫好消息?”
張?zhí)m德縮了縮脖子,道:“主子,這事一樁是一樁。奴才倒聽說那軍隊已到了潼關(guān),日夜兼程,總這兩天就到。”
總是還有一件事情有盼頭的。靜芬想。
等著盼著就到了辛卯日,慶王火燒眉毛般地闖進(jìn)宮里來了,禮也不行,一徑向靜芬嚷嚷道:“皇太后,這么些日子,還沒出個決定么?”
靜芬一愣,道:“王爺說的什么決定?”
慶王一拍大腿:“咳,皇上退位,實行共和啊!”
靜芬“騰”地從炕上跳了起來:“什……什么?退位……這是……”
慶王看著她的表情,愕了愕,道:“怎么?袁世凱沒和皇太后說么?南方老早就成立了政府了,孫文做了臨時大總統(tǒng),據(jù)說還給各國發(fā)電報,指不定洋人就要承認(rèn)他們的中華民國了。要是洋人都承認(rèn)了他們,咱們半壁江山,沒槍沒炮,這不是……咳!”
這話正說著,外面通報,肅親王、恭親王、鎮(zhèn)國公、載洵、載濤、毓郎、良弼、鐵良等人也到了。鎮(zhèn)國公剛好聽到慶王的話,即怒道:“慶叔,你是什么意思?袁世凱幾天攔著不讓咱們見皇太后,原是你和他合伙唱戲呢?革匪成立的什么政府,長久得了么?你居然要叫皇上退位?你是何居心?”
慶王跳腳道:“我是何居心?我是想皇上好,皇太后好!現(xiàn)在說退位,還可以和革命黨商量——誰敢虧待皇上和宗師貴族?就是后世談?wù)撈疬@件事來,知道為保民不私天下,可不是流芳千古的美談?可謂既體面,又實惠,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呀?你們真是糊涂!”
鎮(zhèn)國公氣得吹胡子瞪眼,良弼等少壯親貴紛紛把袖子摞了起來,指著慶王的鼻子道:“慶王爺,你不要仗著資格老,就做大逆不道的事!再胡說八道,咱們非把你扭去宗人府!”
慶王給他們堵得面色發(fā)青,片刻沒敢再出聲。
良弼等人就呼啦啦給靜芬跪下了,道:“皇太后,袁世凱是曹操一般的奸臣,前方事情有變,他攔住了奴才們,不讓奴才們來給太后出謀劃策。奴才們信了他的鬼話,以為太后圣躬違和……奴才們來遲了,險些讓他的陰謀得逞,請?zhí)笏∽铩!?
靜芬先給慶王那幾句炸藥式的消息嚇得丟了魂魄,見到宗社黨人群情激憤,顯然都站在皇帝這一邊,她才稍稍安下心來,坐回炕上,問一句肅親王,究竟是什么前因后果。
肅親王言,國會召集方兩天,革命黨就有各省代表十七人,在上海投票選舉了孫文做臨時大總統(tǒng),第二日,孫文乘坐滬寧鐵路花車到達(dá)南京,以前兩江總督府為官邸,宣誓就任,言:“盡掃專制之流毒,確定共和,普利民生,以達(dá)革命之宗旨,完國民之志愿。”是日,乃陽歷新正日,故定此年為中華民國元年。
靜芬慘白著臉道:“這樣大的事,袁世凱竟然瞞著我……你們……朝廷里,可有什么對策?”
鎮(zhèn)國公道:“能有什么對策?皇族不能參與內(nèi)閣事務(wù)。內(nèi)閣也不過是就是把唐紹儀革了職,后來發(fā)了個聲明,說唐紹儀和伍廷方所簽協(xié)議逾越權(quán)限,咱們不承認(rèn)——這些計策,還不都是上回在慈寧花園的時候,親貴們議出來的么?內(nèi)閣算是個什么玩意兒!最多不過叫馮國璋弄出個‘君主立憲維持會’罷了,也成天沒做出一件像樣事來!”
余人也附和道:“內(nèi)閣里都是袁世凱的人,除了會拍電報和伍廷方扯皮,簡直什么也不會——誰知道究竟扯什么呢?”
良弼道:“不錯,聽說匪首孫文已經(jīng)給袁世凱發(fā)了好幾封電報,說只要他來逼皇上退位,這大總統(tǒng)就由他當(dāng)。慶王爺,今天莫不是來給袁世凱當(dāng)說客的吧?”
慶王把脖子一梗,道:“我給他做說客?笑話。我這是為了祖宗的基業(yè),后世的名聲……”
“這才叫笑話!”鎮(zhèn)國公打斷,“連皇上都退位,還有什么基業(yè),什么名聲?”
慶王待要再把方才那通“兩全其美”的計議說一次,但是連和事老肅親王都不耐煩了——肅親王非宗社黨的人,這會子,也同宗社黨親貴一齊跪了下來,道:“皇太后,讒言不能輕信。革命黨那邊雖然致電各國,要求承認(rèn)其政府,但是據(jù)奴才所知,并無一國為其所誆騙。英國和美國都說,倘若中國內(nèi)亂不止,將出兵干涉……所以……”他頓了頓,看看其他人的反應(yīng)。
“所以,就該好好打一仗了!”良弼接上道,“無論如何,先把袁世凱殺了,兵權(quán)咱們拿回來。下面誰敢造反就殺誰,馮國璋、段祺瑞,還有什么人,總之誰造反就殺誰。咱們滿蒙的勇士從來就沒有怕死的!”
話音落下,其余人等也紛紛表示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再所不惜。
靜芬聽著這些錚錚之言,心中大感寬慰,但又憂慮道:“上次也議過打仗,可實在是沒有錢,山西那邊勤王的兵隊又沒有到,諸位親貴大臣,打算怎么打?”
良弼道:“所以說殺袁世凱奪兵權(quán)啊!其實這奸賊手里,政權(quán),兵權(quán),財權(quán),都把握著,把他扳倒了,一切都好說。”
“荒唐!簡直荒唐啊!”慶王悲呼道,“動不動就說要殺袁世凱,你們知道外面老百姓怎么看袁世凱,革命黨怎么看袁世凱,洋人怎么看袁世凱么?”他激動地手舞足蹈:“人家英國人說了,放眼中國,能實現(xiàn)一統(tǒng)的,只是袁世凱,收拾殘局,就靠他了。你們倒好,非但不叫他去談判,不去爭取優(yōu)待政策,還要殺他!簡直荒唐!”
“曹操是梟雄,把漢室江山交到曹操手里,就不荒唐嗎?”肅親王責(zé)問道。
“立憲,是袁世凱做總理大臣,共和,只要是是袁世凱當(dāng)總統(tǒng),他也不會虧待皇上和親貴們的。”慶王道,“要是能立憲,我何嘗不想立憲,但是這次孫文回來,據(jù)說攜有大宗款項,還有西洋海陸軍——洋人是說,戰(zhàn)事再拖下去,他們要出兵干涉,但是人家又沒說要幫誰,咱們沒軍餉,沒槍炮,再殺袁世凱得罪洋人,這不是自尋死路么!”
他說的雖然不是全無道理,但是親貴們不論是他的一黨,鎮(zhèn)國公的一黨,或者這些宗社黨的人,有哪一個愿意投降亡國的,七嘴八舌都指著慶王的鼻子責(zé)罵,那“扭送宗人府”的呼聲此起彼伏。
靜芬在上面看著,心里百般滋味,默默念道:“萬歲爺,親爸爸,奴才無能……這事兒,究竟要怎么辦啊?”
一片擾攘聲中,亡魂縱然回答,也聽不見。
外面有太監(jiān)報:“外務(wù)部副大臣胡惟德求見皇太后——”
屋子里剎那安靜——怎么,來了個袁世凱的人?
胡惟德即在親貴如刀的目光中貓著腰走進(jìn),雙手呈上一封電報,道:“奴才接到駐俄、日、美、英、德、荷、法七過公使的聯(lián)名電奏……滋事體大,總理大臣本來說,不能打擾皇太后修養(yǎng),但是奴才以為……”
“是什么事!快說!”不知哪個親貴喝了一聲。
“是……”胡惟德的聲音仿佛蚊子哼哼,“是七國公使一致要求皇上退位……實行……實行共和……”
“實行共和”四字出口,“咣”的一聲,有瓷器掉在地上粉碎了。是靜芬癱倒在炕上,推翻了炕桌。
不過,她沒有昏厥過去,掙扎著撐著炕沿兒又坐直了身子,問:“這……內(nèi)閣……袁世凱是怎么說的?”
“奴才們不敢議論。”胡惟德道,“這事……得皇太后懿旨決斷……”
“那還要你們這些內(nèi)閣大臣干什么!”良弼罵道,“白吃俸祿么?禍都是你們闖出來的,遇到事情就會找皇太后決斷?還不滾回去!”
胡惟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靜芬沒有力氣發(fā)話,揮揮手叫他跪安。
慶王在一邊冷笑道:“我說的吧?逼上門來了。你們這些意氣用事的毛孩子,現(xiàn)在還要怎么樣?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怎么樣?當(dāng)然是開戰(zhàn)了!”良弼把朝珠拽得“嘩啦”一響,“難道還坐以待斃么!慶王爺你有八國后臺,怎么不勸勸他們都援助朝廷。出了這種背后拆臺的事,我看你的面子其實也沒多大!”
慶王的臉漲成了紫色,捋胡須都快把胡須拽光了,怒道:“好,你們不聽,拉倒。這檔子事兒,我也不管了。醇親王回家抱兒子去了,我也回家抱孫子去。看看究竟咱們誰過得好!”說罷,將袖子狠狠一甩,轉(zhuǎn)身出門去。
他走得很急,猛然撞上門口的太監(jiān)。那太監(jiān)“哎喲”了一聲,他即痛罵道:“死奴才,你也沒幾日差好當(dāng)了!”那太監(jiān)被嚇得半死,直到他去得遠(yuǎn)了,才顫聲通報道:“皇太后,民政大臣趙秉鈞求見。”
又來一個?靜芬感覺頭痛欲裂。
趙秉鈞進(jìn)來時的神情和胡惟德如出一轍,手里捧著一封折子,囁嚅道:“總理大臣不讓叫皇太后擔(dān)心,不過,事關(guān)重大,內(nèi)閣全體大臣密奏……”
既然是密奏,親貴們都不能看了。由張?zhí)m德把折子傳給靜芬。靜芬強(qiáng)撐著打開看了一眼,當(dāng)即“咕咚”一下載倒在炕上——“海軍盡叛,天險已無,何能悉以六鎮(zhèn)諸軍,防衛(wèi)京津?雖效周室之播遷,已無相容之地……東西友邦,有從事調(diào)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爭持,則難免無不干涉。而民軍亦必因此對于朝廷,感情益惡。讀法蘭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順輿情,何至路易之子孫,靡有孑造也……”
這每一個字,就像有人用尖刀一刀一刀剜進(jìn)她的心房里。
迷迷糊糊地,聽見御醫(yī)誠惶誠恐地跪安。靜芬醒了過來,聽見張?zhí)m德帶著哭腔問:“主子好些了么?”
靜芬還不是很清醒,環(huán)視四周,親貴早已散了,看外面一片微微的蟹殼青色,顯然已經(jīng)是黎明時分。
“過了一夜了?”她問,“后來還有什么革匪的消息來回報的?”
“回主子,兩夜了,奴才嚇也嚇?biāo)懒恕!睆執(zhí)m德擦著眼睛,“革匪沒消息,不過,袁世凱在東華門被人丟了炸彈——”
靜芬一愕,旋即問道:“死了?”
張?zhí)m德低聲道:“沒。只炸死了他的衛(wèi)隊管帶,還有幾個親兵。”
靜芬一時不曉得自己是希望袁世凱死,還是惋惜他沒死,愣了片刻,問道:“這……這是革匪做的?他們已經(jīng)進(jìn)了北京?巡警和宗社黨的人都在做什么?不會革匪也混進(jìn)宮里來了吧?”
“主子不用掛心。”張?zhí)m德壓低了聲音,“這不是革匪做的。據(jù)奴才聽說,是良弼大人和恭王爺幾個。”因說當(dāng)日靜芬暈倒,肅親王拾起密折,眾親貴一看,紛紛大罵趙秉鈞賣國,宗社黨人更是叫囂要奪回政權(quán),把趙秉鈞正法。趙秉鈞在群情激憤之下,承認(rèn)這折子是出于袁世凱的授意。
“良弼大人、肅王爺和恭王爺他們就上養(yǎng)心殿去見皇上。”張?zhí)m德道,“說要向皇上請一道密旨,殺袁世凱。奴才也不敢問。但是那天夜里就有消息,說袁世凱出了東華門,剛走過丁字街三義菜館門口,就有人朝他丟了一個炸彈。后來他走到祥宜坊酒店門口,又有第二個炸彈扔了過去。他的馬車震翻了,可他腿腳還靈活,跳上一匹馬就跑了。”
“哦……”靜芬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她現(xiàn)在有一種感覺,事情是不為她所掌控的,御前會議,懿旨決斷,都一樣——其實從來就不曾為她所掌控過。
張?zhí)m德小心觀察著靜芬的神色,道:“這次雖然是沒成,但是袁世凱嚇得不敢上朝了,正是主子奪回內(nèi)閣的好機(jī)會呢。奴才看,大可以照三年前的樣子,把袁世凱來個一抹到底,叫他回去養(yǎng)病,政權(quán)給肅王爺和醇王爺,兵權(quán)給良弼大人,財權(quán)還請鎮(zhèn)國公出馬,再加上山西那邊勤王的兵隊,主子還愁打不垮革匪?”
靜芬沒說話,呆呆的看著那片蟹殼青的天空。她身心疲乏,然而她知道,這還不是她退縮的時候。光緒在那里看著她呢。慈禧也在那里看著她呢。她是葉赫那拉家的女人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就招親貴大臣來議事。”
御前會議,或者不如說是“慈寧宮會議”由此成為了一個每日的慣例。
慶王甩袖子離開后,眾親貴都一致贊成君主,反對共和。每日的議事中,良弼等固有拼命之姿,原屬慶王一黨的人,也都紛紛倒向了君主,叫靜芬大感欣慰。
刺殺袁世凱的事,良弼承認(rèn)是貴胄學(xué)堂的人所為,不過,他逮捕了北方革命協(xié)會的三個人,充作刺客——“這樣,革命黨恨袁世凱,袁世凱亦恨革命黨,正是一石二鳥。”他說。
只是,在真正把政權(quán)、兵權(quán)和財權(quán)從袁世凱手中奪回來之前,為防變故,鎮(zhèn)國公建議還是對袁世凱多加撫慰。他于十二月辛丑,請靜芬懿旨,以袁世凱公忠體國,封一等侯爵。
靜芬想起當(dāng)初賞慶王鐵帽子的事來了,猶豫道:“這樣,不會有什么后患吧?”
鎮(zhèn)國公道:“雖然咱們有貴州學(xué)堂和巡警,禁衛(wèi)軍畢竟還在馮國璋的手里——他先前對袁世凱或有怨言,則此時有可能乘虛而入,篡取大權(quán),又或者他一直都對袁世凱死心塌地,則此時最有可能興兵作亂。加封袁世凱,既可以壓制他,又可以安撫他,是一舉兩得的。何況,侯爵又不是實權(quán),皇太后不必掛懷。”
靜芬聽言,即不再有異議,道:“那么就這么辦了。”著人下去傳旨,又問:“諸位親貴大臣,還有什么大事要商議的?”
“奴才有——”肅親王道,“奴才和日本國談妥了,日本國發(fā)表了聲明,決不承認(rèn)革命黨的政府。”
“好呀!”親貴中一片稱贊。但是徐世昌皺著眉頭道:“如今半壁江山,危如累卵,這日本國只發(fā)聲明恐怕……”
“日本答應(yīng)出兵的。”肅親王道,“只是有條件……所以奴才才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他們,必先來請示皇太后。”
“什么條件?你還賣關(guān)子?”鎮(zhèn)國公問。
“這……”肅親王頓了頓,“割讓……滿蒙……”
話音未落,親貴里沮喪驚怒之聲已經(jīng)響成一片。
“這不是要出賣祖宗么?”靜芬道。
“其實……也不盡然。”肅親王低聲解釋,“香港不割,祖宗基業(yè)在道光時就完了,青島不割,恐怕德意志也早和咱們開了戰(zhàn)。如今革匪猖狂,半壁江山也岌岌可危,滿蒙雖是大清龍脈所在,可豈能因小失大……這究竟是祖宗重要,還在祖宗的基業(yè)重要?”
龍脈。靜芬想起自己的怪夢來了——鳳凰樓下,她從來都看不見挖不著的東西,如今是要割讓給日本人?她環(huán)視眾親貴大臣。
“皇太后,萬萬使不得!”徐世昌跪了下來,緊跟著是世續(xù),“如今革匪之所以呼風(fēng)喚雨,蠱惑民心,正是因為打著救國的旗號。他們說要恢復(fù)中華,咱們卻來割地賠款,難免人心盡喪……何況,日本國之居心,路人可測!今日要滿蒙,難保明日不要直隸。日本國的軍械強(qiáng)于革匪,一旦有機(jī)可乘,必然比革匪兇殘,屆時,內(nèi)憂外亂,沒了祖宗,也沒了祖宗的基業(yè)啊!”
“攘外……總必先安內(nèi)吧?”肅親王道,“申包胥還哭秦救楚——這時候要是不向洋人求助,一旦叫革命黨打到北邊來……咱們兵權(quán)也沒收回來,財權(quán)也沒收回來,可怎么應(yīng)付?”
親貴們面面相覷,有幾個出過洋的想起法王路易十六的事來,脊背涼颼颼的,低聲交換意見:“寧與外邦,不與家奴,話是這么說的么?”
但都是“給”呀!靜芬聽著這議論一陣心寒,想起當(dāng)初光緒和自己談及辛丑條約,對那山海關(guān)駐軍一事,多少憤恨,倘若今日他在天有靈,知道滿蒙就在靜芬手里割讓了出去,會用怎樣的眼神瞪著她?
“不能割讓滿蒙!”她顫聲說道,“祖宗都在那兒,割讓了,我拿什么臉去見德宗皇帝和孝欽太后?”
肅親王愕了愕,還想辯解。
“你們都是滿蒙的勇士。”靜芬道,“我……和皇帝,孤兒寡婦的,不能上前線去打革匪……我也知道,現(xiàn)在要打仗,沒軍餉……內(nèi)帑的確都被袁世凱要去了,但是宮里還有些值錢的東西呢……與其就放在這兒,等亡國了讓日本人還是革匪搶了去,還不如我現(xiàn)在拿出來賞兵——你們誰能帶兵的?”
再也沒料到皇太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親貴們都愣了愣,宗社黨的率先跪下了,道:“奴才們不會帶兵,但是奴才愿意殺革匪。”又有道:“良弼大人組織了敢死隊,刺殺組,奴才們都是不怕死的人!”末了,鐵良道:“奴才愿意同良弼一同領(lǐng)兵。”
議論到這兒,話題又回到兵權(quán)上來了——兵權(quán)還是袁世凱手上呢!靜芬感覺一切都是那么不堪。
“主子……”張?zhí)m德一邊悄悄提醒,“山西的勤王兵隊……”
正是呢,靜芬看到一線希望了,該叫良弼他們打聽打聽這事——不過,良弼,今日卻沒有見到良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