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三章

第二天寅時不到,靜芬就再也睡不著了,匆匆地起了身,卯正準時上寧壽宮給慈禧請安。

十年來頭一次,張蘭德沒跟在她身邊,這還真叫她有點膽怯——怎樣在慈禧面前耗上一天的時間,她還沒有打算好。

但是,慈禧仿佛正好想留著她似的,先留她用了早膳,再接著就留她一起見遞紅頭牌的大臣。

第一起叫進來的是榮祿,帶著一本眾大臣聯名的折子,要慈禧過目。

慈禧瞟了兩眼,說:“這么大事兒,誰挑起來的?留中。”

榮祿在下面磕頭道:“這不是誰挑起來的,是內外大臣商議許久才由奴才執筆寫的,請老佛爺定奪!”

慈禧道:“我老了,皇帝不中用了,這國家大事,你們問皇后好了。”說話時,把折子一甩,丟到了靜芬的跟前。

靜芬是心里有事的,聽慈禧這話,頗有弦外之音,不由發了一身冷汗,可面上還強作著笑容,把折子翻開胡亂看著。

慈禧就把榮祿打發了出去,跟著叫下面的大臣進來。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慈禧根本就不容他開口,也像打發榮祿一樣吩咐道:“國家大事,以后問皇后。”

徐桐雖著實驚訝,但不能不從,也把折子留下了。

再接下來有故阿魯特皇后的父親崇綺,軍機大臣徐用儀,禮部尚書裕祿,以及一大批靜芬名字也叫不出,面孔更加生疏的大臣。

無一例外的,慈禧訓話說,大事皆由皇后定奪,折子留下,然后就打發人走路。如此約莫到了辰時三刻,回話告一段落了,慈禧才站起身來,道:“我也乏了,去歪一會兒,皇后你慢慢看折子,回頭我問你話。”

靜芬吭也不敢吭一聲,恭送慈禧進內殿休息去了——發現有一點反常,是二總管崔玉貴扶著的,李蓮英留下給靜芬站班兒。

真是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有鬼!靜芬暗想,左右慈禧不過是休憩去了,還在這寧壽宮里呢!這會子,張蘭德該把懿旨傳到了吧?怎么還不見回來呢?

她不敢露出聲色,只低頭看那些折子——有些說地方上有人鬧事的,有些說某某處出了假皇上的,有些說哪里哪里洋人教堂被燒的……靜芬全然不知道要怎么處置。

一本本翻下來,最下面是榮祿的那折子,真有百來號大臣的署名。靜芬已經疲倦得眼皮打架了,根本一目十行,不知所云。她的心思都朦朦朧朧飛到瀛臺——卻不知道那邊的情形究竟怎樣了?

忽然間,臺子上的自鳴鐘“當當當當”地報時,靜芬驚醒過來,手中半開半合的折子抖了抖,兩個刺目的字躍入眼簾——廢立。那竟是一本聯名要求廢立的折子!

靜芬驚得“啪”地將折子合上:廢立。還好珍妃的計策來得及時!還好她靜芬的決心下得及時,否則皇上可真是……

只聽外面有陣急匆匆的腳步,靜芬驚喜得“倏”地從榻上立了起來——張蘭德回來了!她幾乎就要迎出去,可外面人說了句:“奴才有話和老佛爺回——”竟然不是張蘭德。

李蓮英道:“老佛爺歇著呢,有話同我講!”便走出門去。靜芬看一個小太監同他附耳說就幾句,李蓮英連連點頭,道:“好,你去吧!”說完,轉進來點頭哈腰地沖靜芬笑了笑,上內間去了。

沒多時,靜芬聽慈禧重重地“哼”了一聲,伴著花盆底的“篤篤”聲出暖閣來。靜芬忙起身問安。慈禧道:“我吉祥得很,折子你看得如何了?都有些什么意見?”

靜芬尋思著道:“各……各位大臣說得都有理,就照他們說的辦吧。這外面的事,奴才不清楚,不敢亂批。”

慈禧的目光在她臉上轉悠了兩圈,道:“說得好。我聽說當年雍正爺也有這么一道朱批,說外面的事要外面的人辦,要因地制宜,隨機應變。你學得真好——可是,榮祿那個,我叫留中的,也按他們的辦?”

靜芬不敢接腔。

慈禧道:“你和法國公使的夫人談了那么些話,她就沒和你透露過什么?她沒和你說,洋人都放話出來了,要是另立皇帝,他們決不承認?”

靜芬驟然聽提起法國公使夫人,曉得自己非得把那個謊扯圓了不可,急忙答道:“啊……她是和奴才提過……可是,咱們中國皇帝的事,洋人承不承認,有什么關系?”

慈禧哼了一聲,道:“這會子你怎么這樣大度?偏偏叫洋醫生看病,你就非依了他們不可?”

“這……奴才……”靜芬背后已經濕嗒嗒冷汗粘成一片。騎虎難下,她不得不繼續瞎掰道:“奴才想著……瞧病……真瞧出病來,咱們要換皇上,洋人還能反對么?他們不承認也得承認啊。”

“哦?”慈禧仿佛對這個答案既吃驚又滿意,那轉悠著的目光直直地停在了靜芬的臉上,盯著靜芬的眼睛,露出了些許笑意,道:“你還真知我心意了,看來皇爸爸在你身上的心思沒白花。”

“是……是多承親爸爸教導……”靜芬結巴著。

慈禧笑:“我還真沒想到,有這么一日,你的嘴也變這么伶俐呢——伶俐是好的,可我怎么就聽著你這語氣有點兒像珍妃?”

靜芬一愕,連忙打哈哈:“哪兒啊……奴才幾時會像她?”

慈禧道:“這倒也是。你是我親侄女兒,她是個不孝的東西。你是不會像她的,你還該多替我上景祺閣里訓訓話,好叫她知道知道做媳婦的本分。”

這句話一說出口,靜芬登時半個身子都僵住了,兩腿墜得如鉛一樣,偏偏腰就癱得像泥,整個人不聽使喚地要蹭下榻去給慈禧磕頭認錯。可是,她的頭腦嗡嗡直響,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厲聲警告著她:靜芬,堅持住,堅持住,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她因而兩手死死抓住了榻沿,坐著不動,道:“這事……親爸爸怎么知道了?”

慈禧道:“這么大事兒,還能瞞過我去?沒見我這里前前后后這么些人都給我辦事回話么?”

還沒講下文,內間出來兩個小太監,一個捧鏡子,一個持梳子,問慈禧是不是現在梳頭。慈禧是最寶貝那一頭青絲的,鏡子里瞧了瞧,吩咐立刻梳,然后邊梳邊再尋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道:“你前腳出了景祺閣,后腳就有人來同我說了——你訓話訓得可真厲害,噼里啪啦的掌嘴,沒把那不孝的東西打得面目全非吧?”

靜芬道:“奴才……奴才可能是打得重了些,不過,珍妃實在說了許多不孝的話。奴才本來想勸她好好悔過的,她執迷不悟,奴才只好……”

“她都說了些什么不孝的話啊?”慈禧追問。

“她……”靜芬顧不得許多了,“她說……親爸爸您把持朝政,軟禁萬歲爺,革除新政,危害……危害社稷……”

“這是她的口氣。”慈禧淡淡道,“她還說什么?是不是說我挪用軍費修葺頤和園,禍國殃民啊?”

“這個……”靜芬飛快地轉動著心思,一咬牙,道:“是……親爸爸明鑒,珍妃她就是這樣說的,奴才才打了她。”

“呵,你可真是我的好侄女。”慈禧道,“不過,說這話的人多呢,犯不著為了這個就打她吧?她是不是還說了別的什么?”

“她……”靜芬編得早已詞窮,慌亂地抬起頭,見慈禧正盯著自己。

“說啊!有什么說什么!”慈禧道,“在親爸爸面前,你還有什么不敢說出來的?”

“她……她……她沒說什么了。”靜芬的聲音低了下去。

“真的嗎?”慈禧聲音卻加大了,“她沒說,要你幫她救皇帝?要你放她們走?沒說要和皇帝去天津?沒說要去洋人那里繼續鬧新政?”

靜芬耳邊仿佛“轟隆”一聲,眼前也猛然一黑。

堅持住,堅持住!那個微弱的聲音還在做最后的掙扎。

慈禧的臉上又顯出那種全無表情的陰森,身子探向靜芬這一邊,逼視著。

那梳頭的小太監不防備慈禧突然移動,失手拽下她一根頭發來,嚇得慌了神,連忙就把頭發往懷里藏。然而慈禧正對著鏡子呢,一眼就看見了,呼地把鏡子奪了過來,回身狠狠抽在那小太監的臉上,罵道:“藏什么藏?一根頭發有什么大不了?”

小太監滿嘴鮮血,滾落在地上,拼命地磕頭求饒。可是慈禧將手里的鏡子兜頭向他砸了過去,道:“為了一根頭發,是可以饒了你。可是你想騙我,我就要你的狗命!”

一切都完了!

靜芬躺在鐘粹宮的黑暗里——當那個小太監的哭喊和慘叫響徹整個紫禁城,她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有絡繹不絕的太監去和慈禧回話:瀛臺方面辦妥了,鐘粹宮看守起來了,景仁宮搜過了……一切頃刻就回到慈禧的掌握中了——或許,根本,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的掌握。

更那時,當靜芬木偶一般傻坐在暖閣榻上時,張蘭德居然從慈禧的內間走了出來,撲通跪在靜芬的腳邊,道:“主子,珍妃是在利用主子啊……奴才不忍看主子受騙……奴才不忍看主子和老佛爺被珍妃離間……主子……奴才是一片忠心……”

一片忠心,好個一片忠心!這一切,就是完在這個奴才手里么!靜芬一腳將他踢開,真恨不得能將他碎尸萬段。可是,將他碎尸萬段又有什么用?沒有這個奴才,就能斗得過慈禧么?沒有這個奴才,靜芬恐怕連命也沒有了吧!

還依稀記得,當時那張蘭德淚流滿面地匍匐到慈禧的腳邊,抱著慈禧的腳道:“老佛爺……老祖宗……您饒了皇后娘娘吧……奴才跟了娘娘十年,知道娘娘是敦厚老實的人……都是珍妃花言巧語迷惑娘娘……再者娘娘對萬歲爺一往情深,這才著了珍妃的道兒……娘娘對老佛爺,決沒有二心啊……”

娘娘對老佛爺,決沒有二心。

就是這一句話,靜芬才能躺在鐘粹宮,而不是宗人府。

但是這鐘粹宮她還能躺多久,她心里都沒個底——

珍妃在懿旨上添的幾個人,都被端王爺逮捕下獄。

珍妃復囚景祺閣。

白宮女杖斃。

所有景祺閣看管太監宮女,瀛臺看管太監宮女,凡有涉光緒珍妃私通書信者,杖斃。

鐘粹宮,景仁宮凡知情不報,或窩藏珍妃者,杖斃。

一眾參與其事的,除了“忠心”的張蘭德,還剩下她靜芬一個。

丁酉,詔以端郡王載漪之子溥?為穆宗嗣,封皇子。命崇綺直弘德殿,授皇子讀——看來離廢皇帝的日子也不遠了。

那她這個皇后,遲早也廢了吧。

她不在乎了,不能在乎了。她想她仿佛是用了一切來賭博,可是她的一切既算不上雄厚的資本,她也沒有高明的手腕,如今是輸得一敗涂地,唯死才解決得了問題。

但可笑她竟是如此一個懦弱的人,連死的勇氣也沒有,躺在黑暗里想了無數的死法,卻一條也沒實施。

也許再好不過,是去到盛京故宮的鳳凰樓,叫那個詭異的小女孩挖坑把她埋了,這樣她再次做那個怪夢時,就知道那坑里是自己的尸骨。

可是夢里的小女孩并不答應她,而是笑嘻嘻對她道:“我是挖東西,才不埋你——再說,我挖的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挖出你的尸體來有什么用?”

靜芬問:“那你挖的究竟是什么?”

小女孩道:“你也來挖挖看,不就知道了嗎?”

靜芬起初愣了愣,有些猶豫,可是心里一想:自己已經一無所有,連命都不知道會在哪一天丟了,還怕什么呢?因往地上一跪,雙手插進泥土里挖掘起來。

鐘粹宮的人自此便都傳皇后瘋了,白天黑夜只在床上撕扯被子。

張蘭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去慈禧面前求情,慈禧只是不肯來看,只傳話說:瘋就由她瘋去,糊涂起來像根木頭,瘋了或許還好些!

張蘭德無法,只有回來匍匐在靜芬的床邊上哭

靜芬也分辨不清,只依舊扒拉著她的棉絮——

這一扒拉,光緒二十六年的什么事兒,她都沒了印象——慢說正月里,拳匪起山東,號“義和拳會”,假仇教為名,劫殺相尋,蔓延滋害;便是夏末秋初乒乒乓乓的槍炮聲也沒讓她清醒。她只覺得四周圍好像“喵喵”地多出了許多貓來,吵得她挖掘都定不了心。

她惱火地問那個小女孩:“哪里來這么多貓?”

女孩不答她。張蘭德一把將她扶住:“主子,不是貓!是洋人的子彈飛進來了!”

靜芬還迷迷糊糊的,說:“放手,我還要挖東西呢!快把貓趕走!”

話音剛落,就聽“咯噔”一聲脆響,一件事物撞在了地上,滴溜溜直打轉兒——這樣新奇的玩意倒還吸引了靜芬的目光,叫她好奇地盯著。可是那事物停止轉動后,張蘭德失聲大叫:“哎呀,主子,這就是顆洋人的子彈啊!”

靜芬還沒清醒過來,但是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饒有興致地把那子彈撿了起來,對著明媚的秋陽細細地打量。

張蘭德急了,咚咚咚地磕起頭來,拖著哭腔道:“主子,求您醒一醒吧!李總管那邊傳出話來,老佛爺要帶皇上和大阿哥出巡去,正商議著妃嬪里帶誰走……主子您這樣,叫老佛爺見了可如何是好啊!”

“走?”靜芬恍惚聽見了,“走到哪里去?走去做什么?什么帶誰走?”

張蘭德急得不行,僭越地將靜芬兩手一抓,把那子彈甩脫了,道:“主子,拳匪鬧事,惹火了洋人,都打進城來了——不走就要殉難!珍主兒昨兒已經奉懿旨殉難了!”

當頭一棒,靜芬的心智稍稍明白了些,愕然道:“你……你說什么?珍妃死了?”

張蘭德道:“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騙主子——是珍主兒不識好歹,硬說萬歲爺應該留鎮北京和洋人議和,老佛爺就叫她投了琉璃井……”

靜芬發出“啊”地一聲低呼,接著兩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張蘭德又接著磕下頭去:“主子,您清醒過來就好……快上老佛爺那邊去,跟老佛爺請個安,問個好,求她老人家帶您出巡。”

慈禧親爸爸。

靜芬連連搖頭——一年來瘋瘋癲癲的不知窗外事,可慈禧當初狠狠瞪著她的眼神,她還血淋淋刻在心里。她是背叛慈禧的人,珍妃死了,下一個便是她。終于要死了。不如在死之前,讓她挖出個結果來!

張蘭德卻不容主子在這節骨眼兒上繼續瘋狂下去,大聲喝令小宮女們道:“都傻了么?還不快把那衣服拿來伺候皇后娘娘穿上!”

小宮女們素知張公公的厲害,不敢怠慢,急急上來伺候,而張蘭德就親自拿了梳子給靜芬梳頭。靜芬沒有力氣的,任由他們擺布,只是兩只手還不停地在空中亂抓。

沒多時,靜芬穿戴妥當了,張蘭德早也備好了轎子,腳不沾地匆匆朝寧壽宮趕。正好在宮門口,撞上了慈禧和李蓮英。

慈禧此時的樣子簡直不敢相認,金碧輝煌的朝服換了個灰土布的襖子,把兒頭梳成一個漢家的圓髻,看來完全像個鄉下婆子,若不是她在這緊要關頭面上顯出那副毫無表情的肅殺,靜芬也要識她不得。

靜芬立刻就清醒了過來。

李蓮英道:“老佛爺,是皇后啊。您不是才說,看個人造化么?究竟還是皇后娘娘跟您一條心,連模樣都扮得好像母女一般哩!”

慈禧沒說話。

靜芬看自己,才也發現穿著打扮亦是漢家婦人模樣,原來是張蘭德早有安排。

李蓮英道:“老佛爺?”

慈禧哼了一聲。

張蘭德忙推推靜芬:“主子,快請安啊!”

靜芬不由自主,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奴才……奴才給親……親爸爸請安……”

這聲親爸爸的威力能有多大,當聽天由命了。慈禧并沒有就答她的腔,只因那邊路上匆匆趕來了各宮的主子,還都沒換裝束,火急火燎,哭哭啼啼的一大群。

慈禧嘆了口氣,對李蓮英低聲道:“你到處給我亂放話兒了?哪里帶得走這么多人?”

李蓮英道:“奴才不敢,就只張公公求奴才,奴才透了個風兒——事到如今,老佛爺您是一國太后,一宮之主,好歹敷衍她們兩句吧——哎喲,您看,萬歲爺到了——”手一指,果然那邊幾個太監抬著光緒奔了過來。

靜芬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光緒了,忍不住扭過頭去看了看——光緒這一向又消瘦了許多,穿一件半舊薄棉袍,轎子跑得急了,袍子就在他身上晃蕩著,讓人有一種仿佛被掏空了的感覺。

他的確是被掏空了啊!靜芬心里一酸,珍妃的事,他知不知道呢?

轉眼光緒就到了跟前,下得轎來,顫巍巍地要給慈禧行禮,被慈禧攔住了。

慈禧自己向那群妃嬪都了幾步,緩緩開口道:“洋人進京了,李鴻章大人會和洋人議和。只有我和皇帝走了,不落在洋人的手里,談起條件來才容易些——你們暫時就不必和我走。洋人終不會進宮來騷擾的,你們放心。”

妃嬪們或有明白的,或有蒙在鼓里的,可聽慈禧這樣說話,都嚶嚶哭了起來,有幾個同治皇帝的妃子嗚咽道:“老佛爺這是不要咱們了么?”

慈禧看這情形,也有些此情何堪,面上雖還是沒有表情,可是眼睛里滾出幾滴淚來。她用袖子拭去了,聲音微顫道:“如何舍得你們。要不是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我也不帶皇帝出去吃這個苦頭。俗話說,一動不如一靜,你們留下,我和皇帝到了地頭,自然有旨意傳給你們。”

眾人聽了這個話,曉得慈禧是心意已決,再求也無用。同治的敦宜榮慶皇貴妃富察氏,年紀較大些,率先擦干了眼淚,道:“皇太后,皇上早日回鑾,奴才們一定在京里好好守著!”

“恩。”慈禧點了點頭,算是滿意。

眾妃嬪就全都跪了下來,恭送兩宮啟蹕。

靜芬一直都跪在她們的對面——本來這事,該是她皇后帶頭的,可是,她的模樣,哪里還像個皇后呢?她從來就不像皇后啊!這是她一輩子的傷心事,而她的一輩子,看來就要在這一次完結在紫禁城里。

慈禧和光緒都上了轎,穿過人群而去。

張蘭德面如死灰地望著。

“主子,您開口說個話呀!老佛爺去啦!”

靜芬說不出來,低著頭,緊咬著嘴唇。

“張公公!”這是李蓮英的聲音,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跟前,道:“張公公,怎么還不伺候皇后娘娘跟上來?”

出蹈和門急步往西,在西華門前有瑾妃跪在那里,沒功夫羅嗦,慈禧下令把瑾妃也帶著。再出西華門,到西苑,稍停了片刻,上車混在難民中往德勝門倉皇出逃。

這時人人自危,街上亂成一團,幾乎寸步難行,這幾輛車子直花了兩三個時辰的工夫才出到城外。

靜芬和光緒坐在一輛車上,十多年的夫妻,相顧無言。

光緒一直失魂落魄地靠著,出德勝門后,靜芬看他忽然掀起車簾回望北京城。靜芬想要阻止他,因為慈禧吩咐過,簾子一定要遮嚴實,防備給人發現。可是,她一眼瞥見光緒的臉上掛下兩行淚水,再眺望北京城頭,竟赫然豎起了白旗。她也仿佛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眼淚奪眶而出。

光緒顫抖著手,連挑著簾子的力氣都沒了,頹然靠倒,眼睛只愣愣望著車頂。靜芬跟著他抬頭看——再看,也看不見天啊!

一行人一路向西走,因為走得急了,口糧也沒有帶上,臨時叫各地官員進上來的,大半中途就被義和團的劫走,還有些官員干脆溜之大吉,眾人風塵仆仆,更兼饑腸轆轆,都是狼狽萬狀。

行至沙城堡時更加凄慘,驛站中連活人也不剩一個,慈禧渴得喉嚨發燒,命人打水來,一口井沒吊桶,另一口中居然漂了個人頭!

夜里的荒原狼嚎聲聲,驛站沒有床鋪,靜芬和光緒背靠背坐在一條凳子上不能合眼。

靜芬感覺光緒的心跳就從她的背后傳來——諷刺啊,過去他們曾經同床共枕,倒還沒有此刻的親密。

光緒在黑暗里幽幽地開了口,沒頭沒腦地說道:“皇后,原來你也瘦了很多。”

靜芬鼻子一陣酸楚,道:“奴才替萬歲爺擔憂,萬歲爺瘦了,奴才也就瘦了。”

光緒的身子微微抖動,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哭。“皇后——”他說,“朕哪里還是個皇帝呢?你何苦還要給朕擔心?”

靜芬“呼”一翻身跪到了地上:“萬歲爺,您是一朝天子,怎么說這樣的話?來日方長,您要保重龍體啊!”

看不見光緒的臉,聽他苦笑著說道:“來日方長?朕還有什么來日?北京城都陷落了……還有……”他頓了頓:“還有珍兒……珍兒也沒了……”

他知道了!靜芬驟然呆住——一路上,她最怕光緒問起珍妃的事,怕謊話編不圓。可是光緒居然已經知道了,而且說出來時,竟然那是這樣平淡的語氣!

她心里陡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雙手摸索著,抱住了光緒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千萬別亂想……珍妃她是殉難的……她……她是為了大清國啊!沒了她,您還有瑾妃呢……還有……還有奴才呢……奴才沒有珍妃的本事,但是萬歲爺要奴才辦什么,奴才一定幫您辦到……”

光緒傻傻地由她抱著,淚水一滴一滴落了下來。饑餓勞累使他染了風寒,身子滾燙,心也滾燙。他抖嗦嗦握住了靜芬的手,顫聲道:“皇后……朕……朕向日不僅錯怪了你……還錯待了你……朕只為你……你是皇爸爸身邊的人……朕就……”

靜芬的手被一點一滴地燙著,她撐起身子來,扶著光緒,也哭道:“萬歲爺……奴才自選了秀女,就是您的人,您要怎么待奴才,都沒錯的……奴才無德無能……有心要萬歲爺好,可是又沒那個能耐……奴才倒希望……希望殉難的那個是奴才啊!”

光緒聽了這樣的肺腑之言,再也忍不住了,將靜芬一把抱住,痛哭出聲:“皇后……皇后……朕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就只有你了,皇后……”

靜芬亦是泣不成聲,抽噎道:“萬歲爺……您是奴才的天……奴才也就只有您了!您千萬要愛惜身子,天下還指望著您——奴才也就指望著您了!”

光緒把頭擱在靜芬的肩膀上狠狠地點著。靜芬感覺到那種走投無路,拼卻性命的決絕,也跟著點頭,咸澀的淚水就流進嘴里,咽進肚子里。

她想,這樣的依偎,是她從來都沒有奢望過的事。如果一件禍事才能成就一件好事,是不是北京城的陷落,成全了她呢?

出沙城堡再行,情況稍稍好了些,慈禧決定駐蹕太原,可進可退

于是經張家口,過大同,進雁門關往南,路上就傳來京城里徐桐投繯自盡的消息。慈禧本來還指望著徐桐能辦些事,不想竟死了,來個一了百了,她不由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報訊來的大臣王文韶還跪著等批示呢。

光緒在一邊就突然開口道:“國家到了這個地步,總要對天下人有個交代吧!”

慈禧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帝的意思,要怎么交代?天下還都指望著皇帝呢!”

立在光緒旁邊的靜芬不禁打了個冷戰——她這樣忤逆慈禧的話,居然被聽到了,她恐怕要和同治的阿魯特皇后落到一個下場了!

然而光緒暗暗地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毅然決然道:“都是兒子的過錯,兒子愿下罪己詔。”

慈禧有那么一刻的愕然,死死盯著光緒。

靜芬感到光緒微微有些顫抖,她便反握住光緒的手,緊緊不放,夫妻倆互相依靠著,頂住慈禧的目光。

終于,慈禧笑了笑,道:“好啊,皇帝乾綱忽振,那就依你吧!”

光緒和靜芬都舒了一口氣。

當夜,就由靜芬親自磨墨,光緒草擬上諭。

靜芬見那上面寫的是“禍患之伏于隱微,為朕不察者多矣……此內訌外侮,是朕之過……”想,哪里就是皇帝的罪過呢?那會子新政的時候,不是一片欣欣向榮么?要怪,那得怪親爸爸老佛爺——可是,這些大事,也不是慈禧一個人做的主啊!

想不透那些。她始終不是珍妃。她只享受著眼前逃亡路上片刻的安寧,她和光緒,在同一間屋子里,坦然相對。

她還是沒有愛上他,她知道。但是她同樣不能想象失去他。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

她默默、默默地想著,看著,每一個字都成了光緒堅毅又脆弱的眉眼。

光緒二十六年秋七月丁丑,罪己詔下。

卻不是光緒寫的那一份。而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王文韶的親筆,委婉地說了一大通推卸責任之辭,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也決不是一兩個人的過錯,太后和皇帝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此這般云云,光緒聽后,幾乎吐血。

他把一支毛筆折斷了,竹簽子戳到手掌中去,可是一切都無濟于事,只與靜芬抱頭痛哭。

靜芬也什么都做不了,每此時,最恨不能同珍妃易地而處。她有幾次,鼓足了勇氣,想去慈禧面前替光緒說兩句話,可是都被張蘭德死拖活拽地拉住了。

“皇后娘娘,您就別惹事吧!”張蘭德勸。

他一勸,靜芬也就勇氣全無,除了回去對著光緒發愁,再無可做。她便更加痛恨自己。

八月丙戌,到了太原。

王文韶奏,毓賢在山西,殺洋人、殺教民,手段狠毒,洋人會派兵到山西,慈禧便不敢久留,稍加休整,再次上路,取道陜西,經平陽,潼關,渭南,九月壬申,抵達西安府。

以巡撫署為行宮,朝廷恢復正常辦理事務了——據光緒同靜芬解釋,這也是和洋人議和的一個重要籌碼。

北京那邊不斷有消息傳來,西安這邊不斷有批示發出去。當月,載漪因義和團事削爵,與載勛、溥靜、載?并交宗人府圈禁。趙舒翹奪職留任。毓賢戍極邊。

次月,戊申,慈禧圣壽節,停筵宴。辛亥,發內帑四十萬賑陜西饑民,趣江、鄂轉漕購糧以濟。癸丑,授王文韶為體仁閣大學士,崇禮、徐?并協辦大學士。癸亥,開秦、晉實官捐例賑旱災。

十一月庚辰,命楊儒為全權大臣,與俄議交收東三省事。癸未,命盛宣懷為會辦商務大臣。乙酉,命徐壽朋赴京隨辦商約。丙寅,增祺坐擅與俄人立交還奉天暫行約,予嚴議,尋褫職。

十二月,京里傳來一句謠言,據說是出自李鴻章之口。他說:“庚子年,大清開國二百六十年,從沒有這樣窩囊過!”慈禧聽了,很是不開心,可是,李鴻章說的是事實,她也無從反駁。

結果她就做出了一條決定,在十二月丁未,詔議變法。

光緒黯淡的雙眸頃刻就發出了光芒。

慈禧把他當日的那封罪己詔還給了他,說:“這當兒才是用皇帝這份詔書的時候,皇帝改一改,過了元旦,就明發上諭吧!”

光緒喜不自禁,破天荒把靜芬抱了起來,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

靜芬自然并不明白究竟的,只是慈禧點名要變法,光緒開心,她也好光明正大跟著開心。

于是詔書下了,說:“自今以往,凡有奏事之責者,于朕躬之過誤、政事闕失、民生之休戚,務當隨時獻替,直陳無隱。”意思是要文武官員,參酌中西政治,提出改革方法。

四月里,袁世凱率先上變法奏折,一直處于觀望狀態的各位官員因而紛紛響應。與此同時,京里議和的時也有了指望,雖然那筆巨款預計要到光緒六十六年才能還清,可總算洋人也不計較一時。慈禧和光緒都知道大清又得了一個大好的喘息之機,便下詔,擇七月十九回鑾。預定出潼關,經函谷,到開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一路祭拜名川大山、古圣先賢,再坐火車回京。

靜芬心里好是興奮,覺得那紫禁城里有一個全新的皇后生活在等著她。她此番回去了,要陪光緒看折子不提,還要好好做個更賢惠的皇后,廣選八旗秀女,早日為光緒產下子嗣。

她正甜蜜地打算著時,張蘭德就來潑她的冷水:“主子可別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跟老佛爺還是跟皇上,主子說不定還得選呢!”

靜芬不解道:“這是什么話?現在親爸爸和萬歲爺都一心要變法,還有什么矛盾不成?”

張蘭德道:“主子,您又不知道他們各自要變的是什么法。現在北京那邊還是洋人的天下,萬一洋人都出來支持萬歲爺,要老佛爺歸政,您說老佛爺能讓萬歲爺回北京么?”

靜芬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在她看來,光緒是皇帝,君臨天下是在正常不過的了,而慈禧訓政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尤其在西安,兩宮就國家大事并無許多爭議,靜芬哪里會考慮“一山不容二虎”之事?

張蘭德一副緊張兮兮的神情,叫靜芬心力也抖了起來:“那……那要怎么辦才好?”

張蘭德道:“依奴才的淺見,主子近來和萬歲爺走得太近了,老佛爺那邊的請安問好,晨昏定省,可不能短了,多陪陪老佛爺,多聽聽她的教誨,對主子,對萬歲爺都好。”

靜芬有些將信將疑地看著張蘭德:出賣過她一次,或者不如說,救過她許多次。信,她只能信!不過,自從那日自己說出“天下都指望光緒”這句話,并且叫慈禧聽去之后,她就害怕去見慈禧,這時候貿然跑去,慈禧會不會和她翻這本舊帳?

還在想著的時候,就聽回廊轉角后有人“哎喲”叫了一聲,接著就看見大阿哥溥?沒頭蒼蠅般地跑了過來,邊跑還邊嚷嚷道:“自己站在路中間,撞著了怪誰?”一路腳步咚咚地,險些和靜芬也撞個滿懷。

靜芬不喜歡他,覺得他是暗中威脅光緒皇位的人。但是,她的性子,又天生不會訓斥人,皺了皺眉頭,就由他去了。可偏偏此時,回廊轉角后又轉出一個人來,額頭流血,身子踉踉蹌蹌的,竟然是光緒。

靜芬嚇得連忙和張蘭德扶了上去,道:“萬歲爺……這是怎么了?”

光緒嘴唇都腫了,含糊道:“大阿哥推朕!”

靜芬驚得合不攏嘴,扭頭張望一下溥?蠻橫的背影,再看看孱弱的光緒。她一跺腳:正是她該回慈禧身邊做回乖侄女兒的時候了!

靜芬眼淚汪汪到慈禧面前告狀,張蘭德陪在一邊添油加醋地數落溥?的不是。慈禧端詳了他們主仆半晌,終于作出震怒的神氣,傳板子教訓溥?。正好這些打板子的太監也心里為皇帝不平,靜芬又暗中取了首飾叫張蘭德典押了拿錢賄賂行刑太監,這一頓板子,只差沒把溥?打死在當場。

靜芬心里很是解氣,回去照料光緒的傷勢,同光緒講起這報仇的事,光緒也微微含笑。

靜芬由此終于從心底里知道慈禧的好處了,請安問好就勤快起來,而慈禧對她的態度也仿佛回到了戊戌之前,慈愛有加,并無嫌隙。

張蘭德道:“主子這下,越來越像是皇后的樣兒了。”

雖然這是句不成話的話,靜芬聽著,還是有了幾分的得意。她也愈信張蘭德了,凡事就和他商量,更不虧待他——她曉得慈禧最好唱戲,有時還親自票上幾曲,因而建議張蘭德也學唱幾出,逗慈禧開心。慈禧在西行途中,自己的戲班子都不曾帶著,李蓮英雖然能唱,但畢竟也上了年紀,不比張蘭德,才三十多,苗條而秀氣。因而張蘭德一登場,慈禧就注意到了他,說:“素來只知道你對皇后忠心,沒想到還有這點本事——你叫什么來著?”張蘭德說了,慈禧就道:“拗口得很,你就叫小德張吧!”

張蘭德由是等于既做了皇后面前的紅人,又做了慈禧面前的紅人,察言觀色更加便宜,給靜芬出謀劃策,也更切中要害。

比如那年七月里,慈禧果然推遲歸期了,靜芬急得不行,張蘭德就獻計道:“奴才聽聞各國使節皆說,兩宮不到京,決不簽定和約,主子大可在此事上做文章。”又教她給慈禧敲邊鼓說,只要多多順著洋人,洋人就不會再追究“拳匪禍首”了。

靜芬依樣說后,慈禧果然覺得有理,電報北京,說八月一定回鑾。

那邊李鴻章等人接了這消息,談判順利許多,終在七月戊子與十一國公使議訂和約十二款成。

到八月慈禧預備起程,靜芬惟恐她撇下光緒,再次依照張蘭德教的,在洋人身上大做文章,說既然洋人喜歡光緒,只要母慈子孝,洋人敢說什么是非?

慈禧淡淡地笑著,道:“皇后一發長進了,正和我想的一樣。”于是,八月丁巳,車駕發西安,兩宮和所有扈從人等踏上回鑾之路。

此番上路,自然沒有來時的狼狽。有馬隊先行,太監和領侍衛內大臣開路,后跟五臺黃轎——頭一乘坐光緒,第二乘坐慈禧,第三乘給靜芬,第四乘是瑾妃,第五乘是溥?,都掛起了簾子,以便臣民瞻仰。以軍機大臣為首的官員,以及各衙門的檔案車輛,扈從在后,好不威風。而所到之處,更有官員夾道,百姓跪迎,全然另一番氣象。

靜芬更是快樂——有時在光緒身旁得閨房之趣,有時又在慈禧膝下敘天倫之喜,總之有張蘭德助她斡旋其中,她再也不是從前那里外不是人的窩囊皇后了。這樣游山玩水般的一條路,她甚至愿意一直走下去。

不過到了鄭州時,北京拍來電報,謂九月己酉,李鴻章卒。

慈禧接此消息,面色剎那變得慘白,兩手顫巍巍抓不住那張薄薄的紙兒,失聲痛哭。

靜芬的記憶里,選秀的當日,慈禧就曾在殿上號啕大哭,后來每有事情需要動之以情的,落淚也是常事。可是像這樣悲痛欲絕,還是頭一次見到。

“親爸爸……親爸爸保重身子啊!”她勸說,勸不住。

而回到光緒處,光緒也悵惘地凝視著血色黃昏,嘆道:“李中堂是大清的中流砥柱,是忠臣啊!”

李鴻章,就是那個北洋水師的負責之人,那個到日本簽和約,被人刺殺卻大難不死的人,那個曾經經過四大洲,橫渡三大洋訪問洋人朝廷的人……靜芬只能依稀地回憶起關于這位封疆大吏的些許片段,但是能叫光緒和慈禧兩個人都信任,都牽念,大約,他真的是個大忠臣吧!

靜芬陪著光緒垂了幾行淚。

次日,慈禧的意思,李鴻章謚文忠,贈太傅,晉一等侯爵。草稿擬好后給光緒看,光緒加上了“入祀賢良祠”一條,以示篤念。

“不過李鴻章留下的缺,總要有人補上吧?”負責擬旨的榮祿說道,“奴才等商議著這樣幾個人,請皇太后和皇上示下——”

光緒冷冷地哼了一聲——靜芬清楚,榮祿算是光緒的一個仇人。

“商議的是哪幾個人?”慈禧問。

“是王文韶署全權大臣,袁世凱署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榮祿回答。

“好,就這么辦。”慈禧說,“發上諭吧!”

榮祿應道“喳”,退了出去。

光緒的臉色就變得極難看,瞪著慈禧,要說,又說不出,最終倏地站起身來,也大步走了出去。

慈禧對個中原因心知肚明,卻不說破,只道:“皇帝不小了,還這樣毛躁,皇后你該勸勸他——我也不想用袁世凱,但是這個時候,還有誰能擔得起?”

靜芬并不知道“誰能擔得起”,只知道袁世凱出賣光緒,累得維新變法全盤皆輸,這樣一個人,在光緒的眼皮底下升官,再怎么勸,光緒也不能忍受。

但是慈禧既發了話,靜芬不能不勸。好在還有張蘭德給她出主意。張蘭德說:“袁大人怎么能說是出賣皇上呢?當初若非袁大人,皇上果真帶兵圍了頤和園,傷了老佛爺,豈不是鑄成大錯?奴才說句沒高下的話,正是有袁大人義舉在先,奴才后來才敢甘冒被主子罵作‘出賣’之險,將珍主兒要逃的事告訴老佛爺——主子現在請看,奴才當時做的,是對是錯呢?”

靜芬這樣一想,果然不假——倘若當初張蘭德沒去慈禧面前告密,壞則光緒珍妃和靜芬全都死罪,好,也不過光緒珍妃去天津另立了朝廷,還不曉得鬧成什么樣,如何有靜芬的今日!

靜芬因道:“你說得很對。可是,袁世凱做了什么事,能叫萬歲爺知道他其實是忠心的呢?”

張蘭德道:“主子,袁大人做的,難道還少么?變法的折子,是他最先響應,據說那個‘善后捐款’也是他帶頭捐的,還捐得最多,這不正是他對皇上的忠心一片么!”

靜芬點頭道:“果然如此!”便到了光緒面前,照樣將這翻說辭講了一遍。

可是光緒卻冷冷一哼,道:“忠心!誰要他來表忠心!他的忠心只怕早叫狗吃了!”邊說著,邊狠狠擲下手中的筆。靜芬才注意到他畫了一疊紙的烏龜,每一只背上都寫著“袁世凱”三個字。

“皇后,你不明白么?”光緒道,“要不是袁世凱,朕怎么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國家怎么會落到要賠四億五千萬兩,還要讓洋人在北京和山海關間駐軍?居然大沽炮臺也要削平——這叫朕死了之后,怎么去見列祖列宗?”

張蘭德沒教,靜芬不會說,只聽著光緒的語氣越來越激動。

“還有……還有珍兒……”光緒喉頭哽咽,“如果不是袁世凱,珍兒怎么會死?袁世凱,他是害得朕家破人亡啊!”

家破人亡。這四個字說得聲聲是血淚。光緒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那疊畫了烏龜的紙散亂飛舞。

家破人亡。靜芬猛然間覺得自己很是邪惡——她所慶幸的,如今擁有的一切,原來都是建立在光緒“家破人亡”之上!

第七章第六章第二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八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七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六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十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四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三章第二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七章第四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四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七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三章
第七章第六章第二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八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七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六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十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四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三章第二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七章第四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四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七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三章
主站蜘蛛池模板: 延吉市| 广宁县| 崇左市| 宜良县| 阳朔县| 自贡市| 海林市| 汉中市| 凤凰县| 礼泉县| 安远县| 昌都县| 绥中县| 罗山县| 同心县| 公主岭市| 自治县| 忻州市| 贡嘎县| 保山市| 洛川县| 手游| 根河市| 平谷区| 徐汇区| 翁牛特旗| 拜泉县| 襄汾县| 五台县| 保山市| 沛县| 新源县| 桃园市| 奉节县| 马关县| 鹤壁市| 阿拉善左旗| 泰来县| 遂溪县| 连江县| 伽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