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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光緒十五年的春天就在她的睡夢里悄悄來臨,悄悄消逝。

慈禧在二月乙卯歸政,不久就搬去清漪園,用皇帝“孝敬”她的銀子,大興土木,過清閑日子去了。

三月丁巳,祭祀先蠶,按例是皇后主持,但是光緒做主,慈禧點頭,讓珍嬪代勞。

三月戊辰,光緒率領妃嬪去清漪園陪慈禧游賞,靜芬不在其列。然慈禧親從那邊賞了點心下來,囑咐光緒帶給皇后。

四月,五月,六月。靜芬漸漸好了起來——不過那祭祀朝賀一切大典,還照舊讓珍嬪代替——宮里的規(guī)矩太多,要皇后穿著花盆底鞋,走丁字步,一步一安,還要磕達兒頭;磕頭時,頭飾和耳環(huán)不能不擺,也不能亂擺;頭叩的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靜芬進宮前就做不來,到了宮里,見人她心慌,更加做什么錯什么。所幸珍嬪聰明,無師自通,正好省得靜芬麻煩。

當然,也有另一層意思——她對珍嬪好,光緒就不會對她壞——打那夜探視之后,光緒和靜芬再沒有過摔杯砸碗的事,能淡淡說幾句話——倘珍嬪在,由她穿引,就多說幾句。

靜芬曾把這個想法和張?zhí)m德說過。張?zhí)m德聽得直咂嘴,道:“主子對萬歲爺一片深情,萬歲爺什么時候才能明白過來?”

靜芬卻苦笑——她這是哪門子的“情”?光緒對于她,幾乎就是一個陌生人。她從不奢望光緒會喜歡上她,她只求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就好——雖然光緒那夜對她說出了如此懇切的話,她見到光緒還是會惴惴難安;更何況,要叫光緒喜愛,除了要活潑美麗,還非得有“看皇上,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之本領不可——這樣的女人,世上只有一個,就是珍嬪。

靜芬覺得,這就叫做命。

若她靜芬只是皇帝腳邊的一顆塵埃,那珍嬪就是萬歲掌中的一枚珍珠。

塵埃在鐘粹宮,隱沒在黑夜的夢境,珍珠卻在景仁宮,在養(yǎng)心殿,在御花園,在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熠熠生輝,尤其,閃亮在皇帝的笑容里。

除她而外,再沒人知道光緒的心意。

靜芬記得她曾意氣風發(fā)地說:“這是萬歲爺親政頭一年。非得做出點成績來,叫里里外外都服氣。”

這個架勢,才像是皇后啊!靜芬想。

光緒當時也倏地站了起來,道:“不錯,水災火災,朕統(tǒng)統(tǒng)不怕,非得做出點成績來,叫里里外外都服氣!”

靜芬那以前從來沒見過光緒這樣躊躇滿志的神情,仿佛是決心要做個比圣祖仁皇帝更好的皇上。她后來去清漪園的時候,忍不住轉述給慈禧聽。不想慈禧卻冷笑道:“好啊,翅膀硬了,要自己飛——里里外外都服氣,這‘里’指的誰呀?”

靜芬道:“自然是指的親貴大臣吧。”

慈禧愣了愣,笑道:“那……果然就是指的親貴大臣了——你現(xiàn)在和皇帝親密了許多,親爸爸真替你高興。以后珍嬪和皇帝議論什么國家大事,你聽到了,都來告訴我。我也服氣服氣。”

靜芬不明老佛爺?shù)囊馑肌来褥m然住了清漪園,但是內外大臣還是勤快地向她回話,寒暑不斷,而光緒也有晨昏定省,披著星星來,戴著月亮去——這些國家大事,慈禧比她知道得多得多了。

不過,左右靜芬就是皇宮里的一顆塵埃,日長夜長,無聊且漫漫,也就只有上清漪園來給慈禧請安還有些樂趣可言。終究光緒和珍嬪——那年慈禧萬壽節(jié)已經封了珍妃了——的事情,她也知道得不多,告訴就告訴吧!

光緒十六年。

光緒十七年。

光緒十八年。

光緒十九年。

光緒二十年。

靜芬的生活一成不變,好像只是過了很長一天而已。

光緒二十一年乙未春正月乙亥,日兵寇威海。丁丑,我海軍與戰(zhàn)于南岸,敗績。辛巳,威海陷,守將戴宗騫死之。丁亥,詔責李鴻章。庚寅,劉公島陷,水師熸,丁汝昌及總兵劉步蟾死之。辛卯,授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使日本。

二月乙酉,日兵薄遼陽,長順、唐仁廉擊卻之。庚戌,日兵陷牛莊,襲營口。癸丑,馬玉昆敗日人于田莊臺。甲寅,復戰(zhàn),敗績。丙辰,日兵陷田莊臺……日人狙擊李鴻章,彈傷其頰。庚午,日人犯澎湖。

三月乙亥,日兵陷澎湖。己亥,李鴻章與日本全權伊藤博文、陸奧宗光馬關會議。和約成,定朝鮮為獨立自主國,割遼南地、臺灣、澎湖各島,償軍費二萬萬,增通商口岸,任日本商民從事工藝制造,暫行駐兵威海。

夏四月庚戌,命道員聯(lián)芳、伍廷芳赴煙臺與日本換約。乙卯,諭曰:“和約定議……一和一戰(zhàn),兩害兼權,而后幡然定計……我君臣惟期堅苦一心,痛除積弊。”戊午,諭軍機大臣及諸臣工,和局已成,勿再論奏。

閏五月丁卯,諭曰:“近中外臣工條陳時務,如修鐵路,鑄鈔幣,造機器,開礦產,折南漕,減兵額,創(chuàng)郵政,練陸軍,整海軍,立學堂,大抵以籌餉練兵為急務,以恤商惠工為本源,皆應及時興舉。至整頓釐金,嚴覈關稅,稽察荒田,汰除冗員,皆于國計民生多所裨補。直省疆吏應各就情勢,籌酌辦法以聞。”

六月乙酉,命錢應溥為軍機大臣,翁同龢、李鴻藻均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十月辛巳,李鴻章與日使互換歸遼條約。己丑,初設新建陸軍,命溫處道袁世凱督練。

這一年稍稍有點人心惶惶,但是,慈禧的生日都照常過了,靜芬的一切也就如常。

光緒二十二年。

光緒二十三年。

到了光緒二十四年,轉眼靜芬選上秀女,立為皇后,就有十年了。

這一年,靜芬覺得還是一切都尋常。除了元旦的時候,慈禧同她和光緒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大年家宴擺在寧壽宮內,宴罷回到儲秀宮,慈禧往炕上坐了,等皇帝皇后和妃嬪們請晚安——大年初一的晚安是絕對不能免的。

靜芬多年跟隨著慈禧在紫禁城,在清漪園——改名兒叫頤和園了——這“皇爸爸”的稱呼已經熟悉了,只道:“皇爸爸早些安置吧。”珍妃和瑾妃則是叫了聲“老祖宗”,然后各請跪安。

這時候光緒就進來了,問:“皇爸爸好。”

慈禧因問了句:“皇帝從養(yǎng)心殿來,可經過螽斯門?”

光緒道:“經過。”

慈禧因道:“知道螽斯門的歷來么?”

光緒道:“請皇爸爸指教。”

慈禧便道:“先帝曾吟過兩句詩,其中有甚么宜爾子孫,說雄的大蚱蜢名螽斯,一振動翅膀鳴叫起來,雌蚱蜢都來了,每個雌蚱蜢都給它生下九十九個孩子。多么興旺啊!”

這話說完,她朝著靜芬直笑——宮里有規(guī)矩,凡臘月三十、正月初一和初二這三天,是不準許皇帝召幸其它妃嬪的,必須同皇后共寢——她倒是一番用心良苦!

然而靜芬心里卻是七上八下的——凡光緒的事,她知道的每一件都已經和慈禧說了,惟獨每年大年的三天,她打發(fā)光緒招幸珍妃的事,緘口不提。

多年來,她和光緒在人前貌合神離,在人后也能神離而貌合。可是,頭幾年光緒按例在鐘粹宮過大年,總還是叫她渾身緊張,展轉難睡。

她害怕這種同床異夢的感覺。

慈禧依舊同她笑著,道:“時辰也不早了,小李子,你替我送皇帝和皇后回去吧。”

李蓮英忙道:“喳——”邊親自打著燈籠,引光緒和靜芬回到了鐘粹宮。

靜芬覺得這簡直有些押送的味道,而鐘粹宮里張?zhí)m德早就帶了宮女太監(jiān)們跪迎了,宮燈一片通紅,仿佛大婚時的喜慶。

靜芬渾身不自在。

奉茶上來了,她和光緒隔著炕桌而坐,默默地等著伺候的人退下去。

張?zhí)m德是今日站班的,侍立在一邊不動。

靜芬道:“還不下去,要我趕你么?”

張?zhí)m德“喳”了一聲,意味深長地朝靜芬使眼色。

靜芬曉得這一切定然是張?zhí)m德的杰作了,每年他都變著方兒撮合靜芬和光緒的關系,他好像比誰都希望靜芬得寵。靜芬心里就奇怪:主子得寵失寵,都是皇后,他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可是他這樣忠心耿耿,又不能攆他。好歹,他也陪了自己快十年了。

張?zhí)m德終于下去了。光緒撫摩著茶碗的邊緣發(fā)呆。

靜芬等了很久,不聽他開口,即低聲說道:“奴才們都不在跟前了,皇上要回養(yǎng)心殿可得趁早,越晚就越冷了。”

光緒“恩”了一聲,依舊把手指在杯緣上打著轉。

靜芬雖然同他不親密,但是做了這么久的夫妻,他的習慣也多少知道——光緒只要一想著難題,必定把個茶杯把玩不休。只是,光緒到底想的是什么難題,她從來就猜不到。因為她不是珍妃。

珍妃啊珍妃,歲月把靜芬磨老了,卻把珍妃雕琢得更有豐韻了。因珍珠衫的事被廷杖,因保薦官員之事被貶為貴人……可是,什么都減少不了光緒對她的迷戀——聽說她和光緒正商議什么新政的事,靜芬對那些新詞兒不明白,所以還沒告訴慈禧。

外面的黑夜撲簌簌落了雪,鐘粹宮里靜得連燈火的跳動聲都能聽到。

光緒放下了杯子,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自語道:“經濟……經濟……”

靜芬未聽真切,問:“皇上?”

光緒好像從夢中醒來,笑了笑,道:“那么朕去了,皇后也早些休息。”說罷,看也沒有看靜芬一眼,徑自出去了。

靜芬跪地躬送,心想:皇帝就是這樣,她永遠不明白,也沒必要明白。

光緒二十四年戊戌春正月庚寅,光緒設立定經濟特科并實行歲舉法,命中外保薦堪與特科者。

這道上諭發(fā)出后,靜芬才終于曉得光緒那晚叨念的“經濟”是個什么東西。

珍妃說,這是利國利民之舉,能為朝廷選拔一批能士,真正革除積弊,中興天朝。

靜芬聽來,如同天書。

珍妃便笑道:“萬歲爺?shù)男目纱笾兀@才剛開始而已。”

靜芬半懂不懂,心想這利國利民當然是好事了,因而照珍妃原話轉述給慈禧聽。

慈禧依舊喂她的魚,漫不經心地道:“皇帝想做一番事,就讓他做吧。左右不過他鬧得大了,出事兒了,我替他收拾。”

靜芬聽著這半冷不熱的話,陡然替光緒有些不平——快十年了,慈禧的魚都換了好幾撥了,皇帝也長了這么大,天還沒塌下來呢,雖然和日本打仗是一回事,但是也早過去了,憑什么皇帝每做一件事兒,慈禧都看不入眼呢?

當然,她嘴里可不說。因為她有自知之明,她除了是掛牌皇后外,什么也不是。

二月庚辰,光緒下詔武科改試槍砲,停默寫武經。

夏四月乙巳,詔定國是,諭:“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至于士庶,各宜發(fā)憤為雄。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兼博采西學之切時勢者,實力講求,以成通達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行省倡,尤應首先舉辦。軍機大臣、王大臣妥速會議以聞。”丙午,詔各省立商務局。己酉,選派宗室王公出洋游歷。召王文韶來京。裁督辦軍務處。庚戌,召見工部主事康有為,命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

五月癸丑朔,詔陸軍改練洋操,令營弁學成者教練,于北由新建陸軍,于南由自強軍派往。各疆臣限六閱月,舉并餉練兵及分駐地,妥議以聞。其軍械槍砲,各省機器局酌定格式,精求制造。甲寅,賑棲霞火災。丁巳,詔自下科始,鄉(xiāng)、會、歲、科各試,向用四書文者,改試策論。授榮祿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庚申,趣盛宣懷蘆漢鐵路刻日興工,并開辦粵漢、寧滬各路。甲子,詔以經濟歲舉歸并正科,歲、科試悉改策論,毋待來年。丁卯,詔立京師大學堂。賞舉人梁啟超六品銜,辦理譯書局。戊辰,詔興農學。諭曰:“振興庶務,首在鼓勵人材。各省士民著有新書,及創(chuàng)新法,成新器,堪資實用者,宜懸賞以勸。或試之實職,或錫之章服。所制器給券,限年專利售賣。其有獨力創(chuàng)建學堂,開辟地利,興造槍砲廠者,并照軍功例賞勵之。”癸酉,詔八旗兩翼諸營,均以其半改習洋槍、抬槍。以奕劻等管理驍騎營,崇禮等管理護軍營。甲戌,詔改直省各屬書院為兼習中西學校,以省書院為高等學,郡書院為中等學,州、縣書院為小學。其地方義學、社學亦如之。乙亥,命裕祿為軍機大臣。丁丑,命三品以上京堂及各省督撫、學政舉堪與經濟特科者。頒士民著書,制器暨創(chuàng)興新政獎勵章程。命中外舉制造、駕駛、聲光化電人材。戊寅,詔各省保護商務。

六月癸未朔,詔改定科舉新章。己丑,詔頒張之洞著勸學篇,令直省刊布。命康有為督辦官報。壬辰,命榮祿會同張之洞督辦蘆漢鐵路。丁酉,命翰詹、科道輪班召對。部院司員條列時事,堂官代陳。士民得上書言事。設礦務鐵路總局于京師,王文韶、張廕桓專理之。庚子,湖南設制造槍砲兩廠。乙巳,諭曰:“時局艱難,亟須圖自強之策。中外臣工墨守舊章,前經諭令講求時務,勿蹈宋、明積習,訓誡諄諄……朕深惟窮變通久之義,創(chuàng)建一切,實具萬不得已之苦衷……力除壅蔽,上下一誠相感,庶國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諭南北洋大臣籌辦水師及路礦學堂。諭各省廣開通商口岸。

秋七月丙辰,詔于京師設農工商總局。命出使大臣設僑民學堂于英、美、日本各國……辛未,賞內閣侍讀楊銳、中書林旭、刑部主事劉光第、江蘇知府譚嗣同并加四品卿銜,參預新政。癸酉,罷李鴻章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丁丑,召袁世凱來京。諭曰:“國家振興庶政,兼采西法,誠以為民立政,中西所同,而西法可補我所未及……各國環(huán)相陵逼,非取人之所長,不能全我之所有……今將變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強中國,朕不勝厚望焉。”諭各省撤驛站,設郵政。嚴米糧出口禁。

所有的大事小事,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靜芬聽得人們議論的消息,已經分不清到底哪一樣該去頤和園報告慈禧——仿佛全國上下正是一片新氣象——看珍妃的笑容,看光緒的笑容,全明白。更有離奇的——這新政熱火朝天,仿佛把鐘粹宮的黑暗都驅散了些,靜芬居然一回也沒夢見那詭異的小女孩。

然后,就到了八月。

八月壬午朔,命袁世凱以侍郎候補,專任練兵事宜。

打那天起,靜芬突然覺得宮里有些不安靜——從前光緒和珍妃議論得再晚,起更時總是要遮燈的,然而這兩日,從不落黑紗,燈火通明到天亮。

這預示不了什么。但是,靜芬的怪夢突然回來了。

她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匆匆去頤和園向慈禧報告“異狀”。

慈禧歪在榻上,半點也不上心的樣子,笑道:“靜芬,原來你也會拈酸吃醋的——我還當你是塊木頭呢!”

靜芬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愣了,問道:“親爸爸這話從何說起?”

慈禧道:“皇帝沒日沒夜就和珍妃膩在一起,你心里當然不好受了——你和皇帝兩樣的脾性,兩樣的愛好,就連孝敬我老太婆,也是你比皇帝勤快得多,真心得多。”

靜芬聽不出話里有話,接不上茬兒。

慈禧笑著叫李蓮英把自己扶了起來,踱到靜芬身邊,在茶幾旁坐下了,挨著靜芬道:“其實,皇帝有不少正經喜歡的事,讀書啦,畫畫啦,騎馬啦……要不是這個珍姐兒整天攛掇著皇帝瞎折騰,你和皇帝一起,多好!”

靜芬訥訥道:“奴才……奴才不明白親爸爸的意思。”

慈禧呵呵笑了兩聲,從茶幾兩一邊伸手拍拍靜芬,道:“我是說,皇帝挺喜歡下棋的。說不準這兩天他都和珍妃通夜下棋呢——你會下棋么?”

靜芬搖搖頭:“奴才眼笨手拙,不會下。”

慈禧道:“不會就學起來!”說著,招呼李蓮英取了象棋來,布好棋局,命站班的小太監(jiān)陪下,靜芬觀戰(zhàn)。

靜芬瞧那棋盤,縱橫交錯,棋子一忽而橫走,一忽而豎走,一忽而斜走,或單步或數(shù)步,每子不一,復雜萬分。她連觀了數(shù)局,慈禧連勝了數(shù)局,也瞧不出個端倪。

她正在心里盤算此局結束就回紫禁城去,忽聽外面有人報道:“榮大人求見。”慈禧面上懶洋洋的閑暇表情也跟著突然一變,道:“叫他進來!”話音落下時,已有個瘦子一跤跌了進來——火急火燎的——給慈禧叩頭請安。

“奴才容祿,給老佛爺請安,有密件呈遞!”

他手里一方明黃色的帕子,點點朱紅,想來是御筆了。靜芬遙遙看著,猜測,然猜不到。

李蓮英將帕子呈給了慈禧。慈禧瞧了兩眼,冷笑:“厲害啊,戲看多了,會學人家‘衣帶詔’了!”

容祿道:“老佛爺這比喻不當。衣帶詔是要殺奸臣,老佛爺所做是一切,乃是為了祖宗的基業(yè),萬歲爺這是糊涂啊!”

“祖宗基業(yè)。”慈禧咬牙切齒地重復了一句,旋即回復了平靜的面色,道:“你少來給我戴高帽子——我來問你,皇帝這上面叫譚嗣同找袁世凱,密令袁世凱率軍包圍頤和園,置我于死地,你是抓了譚嗣同,還是抓了袁世凱?”

這席話出口,靜芬嚇得差點兒癱在椅子上——光緒要殺慈禧?怎么會鬧出這樣的事?

容祿答道:“奴才沒用。不是奴才抓了人,是袁世凱對老佛爺您忠心耿耿,拿到皇上的密詔就假裝遵旨回天津調兵。但是他一回天津就來見奴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奴才。奴才便和他帶了兵回京來,聽候老佛爺?shù)牟钋病!?

慈禧聞言,道:“哦?袁世凱也來了?”

容祿道:“正是。他在外面候著,老佛爺可要見他?”

慈禧低頭在棋盤上移動了一步,道:“不見。曹操給董卓送寶刀,他又安的什么好心?”

容祿被堵了,跪著不知道接什么話。

慈禧慢條斯理地下著棋,開口道:“其實你也是——那閱兵的事,你是怎么就走漏了風聲?弄得那些新黨都知道了!”

容祿下巴掉到了胸口上,道:“這怎么可能!”

慈禧道:“我還冤你?小李子,給他看!”

李蓮英應了,取過一個匣子來,內有三五本折子,容祿草草翻翻,面色立刻變得煞白,兩腮突出,眉宇之間青筋暴露,顫聲道:“可惡!可惡!”

慈禧道:“還不知道是誰可惡!籌劃了這么久,居然就走漏了風聲。這里八個新黨,本本參你謀反,只差沒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去。狗急了還跳墻呢,何況皇帝?”

靜芬不知道他二人究竟在說些什么,折子她是看不見的,閱兵的事,她只是模糊的有個印象,怎么就和謀反扯在了一起?

容祿抖嗦嗦道:“這件事情,是奴才失職。奴才一定徹查。”

“等你徹查!”慈禧厲聲道,“要不是我在那邊人多眼線多,你以為你還有命和袁世凱相見?這折子當初要是落到皇帝手里——恐怕連我都早成了皇帝的階下囚了!”

容祿不敢說話了。

慈禧卻更加疾言厲色,喝道:“兵都帶來了,還死在這里做什么?還不給我去把養(yǎng)心殿、景仁宮都圍了?”

這道“懿旨”發(fā)出,癱軟的靜芬剎那僵直——帶兵圍養(yǎng)心殿、景仁宮?這是要抓皇上?這是要造反?

她余光瞥了瞥慈禧——慈禧晚年有面癱的毛病,發(fā)作起來,就是冷冷的沒表情,可怕至極。

容祿“喳”了一聲,連滾帶爬出去了。滿屋子都死寂得如同慈禧的臉。

慈禧道:“下棋,繼續(xù)把這局下了!”

那陪棋的小太監(jiān)不敢怠慢,強擠著笑容,落子道:“奴才殺老祖宗的這只馬……”

話音未落,慈禧一個耳光打了過去,直把他扇得摔到了地上。“我殺你一家子!”她怒喝道,“來人!來人!快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小太監(jiān)嚇得連求饒都不會了。靜芬則是嚇得連害怕也忘記了,道:“親爸爸,你真要把皇上……”

“我非要!”慈禧伸手將棋盤一推,一字一字道,“下棋也沒什么好學的。這玩意兒,誰厲害誰就贏!”

棋是沒得下了。

靜芬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著慈禧回到紫禁城的時候,勝負已有了分曉。

慈禧徑直來到景仁宮訓話,吩咐停了珍妃月例的首飾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把皇帝迷得顛三倒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珍妃很識得好歹,一句也沒辯駁,就跪下謝恩了。

光緒從外面的一片吵嚷聲中進來,登登登,大步走到了慈禧的面前,禮也不行,顫聲道:“皇爸爸究竟要做什么?”

珍妃連忙拽拽他的衣角,可是他不理會,瞪著慈禧。

慈禧冷笑道:“做什么?這話該問皇帝才是。毛才長齊了,就想飛了。也不看看自己壓得住壓不住。連你的奴才都比你清楚!”

光緒早知事不濟,只不過做困獸之斗,卻被慈禧如此羞辱,此時兩眼發(fā)直,牙齒咯咯直打架,腰板也挺不直了,腿一軟,跪了下來。

靜芬看得很是不忍,壯著膽子低聲道:“親爸爸息怒,有話慢慢說……”

慈禧道:“慢慢說。他們正是盼著我死了,他們好慢慢說哩!可惜我就是硬朗,就是不叫他們稱心!”

靜芬嚇得撲通跪倒,道:“親爸爸這是什么話……皇上和珍妃……”

還不等她說完,慈禧已經厲聲打斷了:“你跪什么?起來!這后宮是你管的,如今珍妃不孝,狐媚惑主,皇帝到這會兒還不醒悟,你去給我掌珍妃的嘴!”

打珍妃?靜芬僵著。可是李蓮英和張?zhí)m德已經一邊一個逼上來了,張?zhí)m德把主子一扶,就往珍妃身邊引,幸災樂禍之情溢于言表。

靜芬覺得自己的手有千鈞重,抬也抬不起來,眼淚就一個勁兒往眼眶里涌,偏偏地上的珍妃向她抬起了一張鎮(zhèn)定決絕的臉。

“是奴才錯了。”珍妃道,“請皇后娘娘責罰,望老佛爺和皇后娘娘千萬別動氣,別傷了身子。”

靜芬的胳膊一發(fā)提不起來了。而珍妃懇切地望著她,忽然甩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接著又打了一個,劈里啪啦的,嘴角很快就裂開了,淌下血來。

慈禧在上面冷冷地看著。靜芬覺得那兩道目光只穿過自己的脊背。她別無選擇,實在是別無選擇,一咬牙,揚起了胳膊,狠狠給了珍妃一記耳刮子,并厲聲罵道:“不孝的奴才,誰讓你自己打了,老佛爺是差遣我呢!你眼里還有老佛爺么!眼里還皇上么!還有我這個皇后么!”

珍妃的腦袋歪到一邊去,沒有力氣回答。靜芬的手掌也火辣辣地疼,打不了第二下。

光緒在一邊,滾滾地落下淚來,“咚”地給慈禧叩下頭去:“皇爸爸——皇爸爸息怒!是兒臣錯了!是兒臣錯了!請皇爸爸饒了珍妃,饒了兒臣吧!”

他這幾句話說得,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沒有了。景仁宮的太監(jiān)宮女也看不下去,紛紛別過臉去。

慈禧等的,就是皇帝的這封降表,清了清嗓子,道:“傻孩子,你總算明白過來了——今兒要是沒了我,明兒也就沒了你——起來吧,跟我上西苑去!”

靜芬聽她的語氣突然緩和了,心里才稍稍放松了些,趕忙躬身去扶光緒。

光緒仿佛游魂一般地立了起來,步履蹣跚地跟著慈禧出門。

靜芬陪了兩步。慈禧道:“皇后,你就不用過來了。把珍妃給我押到景祺閣去。”

靜芬道:“喳——”可是待慈禧和光緒的轎子都去得遠了,她才驚得一個踉蹌摔在珍妃身邊——景祺閣,這不是打入冷宮了么?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丁亥,上諭下:

“……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宏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為重,再三吁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欽此!”

是日,慈禧垂簾于便殿訓政,詔以康有為結黨營私,莠言亂政,褫其職,與其弟廣仁皆逮下獄。有為走免。

戊子,詔捕康有為與梁啟超。

庚寅,戶部侍郎張廕桓、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御史楊深秀暨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并坐康有為黨逮下獄。

甲午,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康廣仁俱處斬。

乙未,以康有為大逆不道,構煽陰謀,頒硃諭宣示臣下。

丁酉,籍康有為、梁啟超家。

乙巳,懿旨復鄉(xiāng)、會試及歲、科考舊制,罷經濟特科,罷農工商局。

這些消息一點一滴地傳到靜芬的耳朵里來——

當初,她看到光緒何等意氣風發(fā),她便將這些新政的事一條一條傳到頤和園。

如今,她親耳聽著這些新政一條一條被廢除了,她卻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傳遞——慈禧臨朝自然訓政,下了朝還召三親王五軍機的在宮里議論,忙得沒可開交,連靜芬日常的請安問好竟也免了。

這樣百無聊賴,使得一個鐘粹宮更加寂靜陰森,而沒有了珍妃的御花園,也成了死氣沉沉的盆景。靜芬不知道自己身在這盆景中的哪一個部分,走來走去看不到一個出口。

她恍惚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盛京的故宮,鳳凰樓的跟前,看到那個快樂挖掘的小女孩。她知道所有的情節(jié)只不過是叫她沮喪的重復,因此她轉身就要離去,可是小女孩突然就在她背后叫道:“主子!”

靜芬嚇得差點沒暈過去,好在有張?zhí)m德扶住了她,她才也發(fā)現(xiàn)自己是發(fā)了白日夢。

張?zhí)m德道:“主子,奴才方才說的話,主子可聽見了么?”

靜芬搖搖頭:“你說什么?我乏了。”

張?zhí)m德便扶她上亭子里坐下,道:“主子,奴才方才說,這些日子各家福晉帶著哥兒們來給主子請安,這些親王家的哥兒,您中意哪一個呀?”

靜芬心里浮起一絲深切的悲哀:十年幽居在這宮城里,郁郁,她也慣了,也沒什么好傷心了,偏偏這程子不知何故親貴的女眷紛紛帶著愛子前來拜訪,仿佛輪番提醒靜芬,她是個沒孩子的女人,這叫靜芬心里一抽一抽的疼。那個螽斯門的笑話,還真成了笑話。

她苦笑道:“中意哪一個?中意哪個都是人家的孩子,我還能搶來不成?”

張?zhí)m德“咳”了一聲,道:“主子,奴才跟了主子這么多年,主子的委屈奴才還能不知道?現(xiàn)下皇上怕是不中用了……”

“作死了!”靜芬嚇得一把將他推開,“這種話也能說的?傳到皇爸爸那里,你還有命么?”

張?zhí)m德道:“主子,說句不知高下的話,奴才是把主子當成自己人,這才跟主子提個醒兒——平日里福晉們從不上門的,這時一個個都帶了兒子來,您還看不出端的?”

靜芬真看不出端的。

張?zhí)m德道:“主子非要奴才說破?”他四下里望望,湊到靜芬跟前,低聲說破了那兩個字。

靜芬剎那變了臉色。

張?zhí)m德道:“主子,您莫要不信。您是老實的人,可那些福晉卻不是。現(xiàn)如今皇上在瀛臺,后宮里沒哪個主子肚里有消息,老佛爺那邊看中誰,總是不放個話兒,福晉們能不往主子這兒跑么?”

靜芬道:“皇上在瀛臺,不過是老佛爺讓他在那兒住幾日,反省反省新政的事兒。皇上同老佛爺認了錯,不就回來了么?”

張?zhí)m德道:“萬歲爺這都反省了快一年了!他不是早就認了錯了么?但是珍主兒沒呀——奴才聽說外面那些個洋人,都支持萬歲爺,奴才揣度,老佛爺面子上很過不去哩,所以才把萬歲爺一直關在瀛臺——”

“住口!”靜芬被他說得心都亂了,“這也好亂講的么?什么事情,自有皇爸爸拿主意,輪得到你揣度?

張?zhí)m德討了個沒趣,不過多年來也深知主子的性情,只好不再把這話題說下去了,轉而道:“那么老佛爺叫主子挑兩個宮女的事兒,主子打算怎么辦?”

由他這么一提醒,靜芬才想起幾天前慈禧說過,因各國公使夫人都要來給她拜壽,而珍妃已囚,瑾妃又天天拉長了臉,根本場面上無人,所以要靜芬挑選兩個宮女打扮成二妃的模樣,敷衍敷衍。靜芬神不守舍的,早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時她忙道:“你看怎么辦?”

張?zhí)m德道:“依奴才的,咱們鐘粹宮的人到時候都要跟主子去見人的,不能短了排場。不如就從珍主兒和瑾主兒的宮里挑現(xiàn)成的,扮也扮得像些。”

靜芬素來沒有主張的,想張?zhí)m德辦事利落,因點頭允了,道:“你就看著辦吧,挑好了帶來見我。”

張?zhí)m德果然就已經把事情辦妥了,隔日就帶了兩個宮女來。靜芬親自交代了各項事宜,到了慈禧大壽那天帶去了西苑,果然中規(guī)中矩。尤其珍妃處找來的是她的貼身使女,人稱白大姐的,大約跟久了珍妃的緣故,很是上得臺面,處處得體,讓靜芬在慈禧面前著實立了件功勞。

宴罷回到鐘粹宮里,靜芬便打賞了兩人。瑾妃的宮女跪安便走,白大姐卻猶豫著,猶豫著,忽然撲上來抱住了靜芬的腳。

“娘娘……求您救救萬歲爺……救救我主子吧!只有娘娘才能救他們了!”

靜芬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住了,想開口喚張?zhí)m德,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腳下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白大姐手腳并用地爬到她跟前,砰地給她磕了個頭:“娘娘,奴才冒犯了。可是奴才沒有辦法。老佛爺她要殺萬歲爺……是真的……娘娘,只有您能救萬歲爺了。”

靜芬也手腳并用地在地上蹭著,向后挪:“你……你胡說什么……”

“奴才沒有胡說!”白大姐追了上來,“奴才冒死,替我家主子傳信給萬歲爺,這大半年來,萬歲爺?shù)纳碜邮且荒瓴蝗缫荒炅恕f歲爺是春秋鼎盛,怎么會一年不如一年?是老佛爺要毒死他呀!”

靜芬好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動彈不得。白大姐爬過來將她逼在死角上,砰砰地磕頭不止,同時絮絮道:“萬歲爺進的膳食里都有硝粉,娘娘!奴才不敢造謠,太醫(yī)瞧過萬歲爺……太醫(yī)不敢說出來,因為老佛爺會要他們腦袋的啊!”

靜芬喘不上氣來,手指死死地摳住地磚的縫隙,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來——她不信,她不信!她為什么要相信?這宮里有這么多的傳聞,鴆毒的故事,關于阿魯特皇后,關于慈安太后……可那都是傳聞啊,臨到自己頭上,誰相信?

“啊——”靜芬發(fā)出一聲尖叫,一把將白大姐推開了,自己像個僵尸一樣跳將起來,喊道:“張?zhí)m德!張?zhí)m德!快把這奴才押出去!”

張?zhí)m德應聲而入,還帶了幾個身強體壯的太監(jiān),喝了聲:“造反了!”便七手八腳撲了上去,沒有費多大的工夫,就把淚痕滿面的白大姐架住了,問:“主子,送敬事房還是奴才們直接教訓?”

靜芬張大口拼命呼吸,感覺白大姐又驚又憤的目光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是胡說的!她是胡說的。靜芬告訴自己:親爸爸要殺皇上做什么?

前日的那個不要命的話題回到了她的腦海——廢立呀!

難道是大家都看出來了她看不出來?

依稀那天慈禧和榮壽大公主聊天,凈說什么慶王的長子載振,恭王的長孫溥偉,還有慈禧的親侄孫子溥儁……沒事她們說這些干什么?

這是真的要廢立了么?

靜芬一下子癱到了榻上——

慈禧還是紫禁城的天!

可是天,光緒是天子啊,居然廢他?

靜芬看看一屋子的人——都還在等她發(fā)話呢——她是皇后,要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葉赫那拉家,可沒有光會看不會做的人!

慈禧這樣訓斥過她,她究竟要怎么做?她嫁了一個主子,進了另一個主子的家,究竟看誰才是看了江山社稷?

她想起那個夜晚,光緒沒有一點厭惡的眼神:是朕錯怪你了。

她眼一閉,牙一咬,心一橫,道:“放開她,你們出去守著,我有話問她!”

白大姐求靜芬?guī)偷拿芎唵巍?

法國公使將派洋醫(yī)生入宮給光緒瞧病,這事須由靜芬在慈禧面前提出來。洋醫(yī)生進宮時,將光緒偷龍轉鳳救出瀛臺,而靜芬則拖住慈禧。白大姐另想法子去景祺閣放出珍妃。待光緒和珍妃出宮后,有日本使館的人負責接應,將他們送到天津,這樣有洋人支持新政便可繼續(xù)實行。

靜芬心里慌得緊,不過她想這還算是一個兩全的法子,既不傷害慈禧,也不傷害光緒和珍妃;至于新政究竟能不能繼續(xù)實行,她才沒有興趣。

張?zhí)m德作為她的心腹,自然是知道了此事。他竟一反常態(tài)地比靜芬慌亂百倍。他說:“主子,宮里還有誰斗得過老佛爺去?主子千萬別做傻事。”

靜芬道:“咱們又不是和老佛爺斗。左右老佛爺也是要立新皇上,難道咱們就真看著萬歲爺困死在瀛臺?”

張?zhí)m德道:“主子糊涂啊!老佛爺立了新皇上,萬歲爺聽老佛爺?shù)脑挘湍芊庥H王,明朝不就有個例子?但是萬歲爺要是離開了紫禁城,上天津洋人那里做皇上,這一個大清朝,怎么容倆皇上?這要亂哪!老佛爺追究起來,奴才只有一個腦袋,丟了命也保不了主子啊!”

靜芬心里果然楸了楸,不過,救光緒這件事,大約是她這輩子唯一做的一件冒險事的,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撐著自己決不后退——她這一輩子,做皇后的一輩子,姓葉赫那拉的一輩子,總要有件事做得對得起她的姓氏,她的地位吧?

況且,形勢也早不容她回頭——這都到了寧壽宮門口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了張?zhí)m德一眼,跨進了寧壽宮的宮門。

榮壽大公主正坐著和慈禧說話,見皇后來到,相互寒暄問好不提。

靜芬隱約聽見她們方才正談論溥儁在南苑玩槍的事,因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生怕慈禧開口會占了話頭去,她就直接說道:“聽聞皇上龍體欠安,御醫(yī)瞧了很久都瞧不出毛病來,皇爸爸可知道么?”

慈禧和大公主都望了望她——榮壽的眼里有分驚訝,慈禧的眼里卻還是漫不經心。

“你聽誰說的?”慈禧道,“皇帝天天養(yǎng)著,除了有點風寒,還能有什么欠安的?對外頭咱們說他病了,那是為著叫他好好反省,別壞了祖宗的基業(yè)。”

靜芬擠出一個笑容,道:“奴才也是這么看的,可是……那天在西苑,法國公使的夫人非要問奴才萬歲爺是生的什么病。她說,洋人不信萬歲爺病了,要來給萬歲爺瞧——”

慈禧的目光的突然一變,道:“有這等事?法國公使夫人同你談得來么?”

靜芬硬撐著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依照白大姐教的話說道:“哪里,親爸爸該知道,洋婆子都愛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奴才怎么說,她都不信,非說要法國醫(yī)生看了才算數(shù)。”

慈禧鼻孔里哼了一聲,冷笑道:“咱們中國皇帝病沒病,干法國屁事?”

靜芬道:“奴才也是這樣說的。可是,按例,外國公使是可以探視皇上的……”

還沒說完,慈禧已經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住了靜芬:“按例——皇后,果然沒白費我教你一場啊!”

靜芬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脊梁骨都快撞上身后張?zhí)m德的腦袋了。可她還依舊笑著,道:“親爸爸疼奴才,奴才敢不用心學么?其實奴才想,橫豎皇上有風寒,叫洋人看看倒好。否則,外面的人不曉得皇上到底有病沒病,還猜疑親爸爸。不如叫洋人看一看,一登報,天下都知道皇上病了,誰還敢爛嚼舌根子?”

慈禧瞇縫起眼睛來,眼珠子在那窄窄的縫里將靜芬上下打量,半晌,慢悠悠說道:“果然長進了,不枉我疼你一場——這事兒就你去辦吧。”

靜芬心下狂喜,忙不迭道:“多謝親爸爸!”轉身就要跪安。

然慈禧喚住了她:“你回來——”

“親爸爸還有什么吩咐?”

“我是想……”慈禧慢條斯理道,“洋人總是居心叵測的,叫他們看皇帝,我多少不放心。要派個親貴大臣去陪著,這才好——皇后你看派誰?”

靜芬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還好這一點白大姐也有交代過。她就鎮(zhèn)定地答道:“奴才看,慶王主管洋務,請他出馬再好不過。”

“慶王——”慈禧笑了笑,“不錯,是個好人選——只是光他一個,怕也招架不來。我看再派個端王吧。”

“哦……”這一條白大姐沒交代過,靜芬辨不出好賴,只有點了點頭。

慈禧道:“那就這么辦,派慶親王、端王會同軍機大臣照料洋醫(yī)進宮為皇上請脈。”

靜芬素沒有領懿旨領得這么開心的,轎子也不坐了,一徑到景仁宮里依約見白大姐。

白大姐以為,雖然端王和軍機大臣也要去“照料”,但是瀛臺那邊早就安排好了替身的小太監(jiān),到時候只把光緒裝成太監(jiān),送法國醫(yī)生出宮門就可以了。倒是珍妃那邊,因慈禧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視,從前傳書遞信還好,現(xiàn)在要投換出一個大活人來,的確困難。

白大姐道:“奴才還向皇后娘娘求個恩典,求娘娘帶奴才上主子那去一趟。”

靜芬道:“我去了也不見不著她,有什么用?”

白大姐道:“娘娘可說,是老佛爺要您去訓話,您便帶了奴才進去,帶珍主兒出來。”

靜芬心里先一愣,想:這不是假傳懿旨么!但再一想,比這更厲害的,她都已經做出來了,還怕什么!當即就點了點頭,帶了張?zhí)m德和白大姐上景祺閣來。

她竟沒想到事情比她預料得順利百倍——景祺閣的看守太監(jiān)見是皇后駕到,又有慈禧太后懿旨,吭也沒敢吭一聲,就開了門。靜芬在內隨便吆喝了幾聲,著張?zhí)m德拍了幾巴掌權當是掌嘴,不費吹灰之力就將珍妃偷轉了出來。回鐘粹宮的一路上,更加無人注意,一直到進暖閣,到榻上坐下,一切快得如同一場夢——仿佛早晨去寧壽宮前坐過的墊子還是熱的。

靜芬此時看珍妃,圓潤的蘋果臉已經消瘦成了清秀的鵝蛋臉,眼睛因憔悴而微腫著,卻另有一種嫵媚之妙。

明日此時,她就已經見了光緒了——光緒和她重逢,心里會是怎樣的歡喜呢?靜芬都猜測不出來。

珍妃起身下榻,跪在靜芬的腳邊:“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先替天下蒼生謝過,再替萬歲爺謝過,三替奴才自己謝過。”

靜芬忙道:“起來吧。我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白宮女的計策好,待萬歲爺和你出了宮,我總想法把白宮女也放出來。”

珍妃紅著臉笑了笑:“哪里是白大姐的計策,是奴才想的不是法子的法子,把娘娘也牽扯進來了,實在是不得以。”

她的計策?靜芬該吃驚,又不用吃驚:珍妃的何等的聰明,是那個真正看著大清江山社稷的人,倘若沒有慈禧,珍妃該是皇后——罷了,她此一去,真是做皇后了。

珍妃道:“不知瀛臺那邊的事,娘娘安排得如何了?”

靜芬道:“你放心,親爸爸給了我懿旨,我明兒一早,就請法國醫(yī)生還有慶王爺、端王爺還有那些軍機大臣進宮。”

“端王?軍機大臣?”珍妃愣了愣,“請他們做什么?”

靜芬道:“是親爸爸一定要的,說非得這些人陪著,才能讓洋醫(yī)見皇上。這些人,該不會有什么不對吧?”

珍妃已經變了臉色:“不對!這些人當然不對了——這端王爺嫉洋如仇,對辦洋務的人,恨不得趕盡殺絕,軍機大臣個個都是老佛爺?shù)男母埂@可要壞事!”

靜芬聽了,立刻慌了神:“這……這可如何是好?”

珍妃咬著嘴唇思索了片刻,道:“娘娘,老佛爺?shù)能仓荚诿矗俊?

靜芬道:“在——”因叫張?zhí)m德立刻請了出來。

珍妃展開看了看:“這種便條式的懿旨連印都不用,改也不難。”說著,便命張?zhí)m德取朱砂毛筆來。

張?zhí)m德“撲通”給跪下了:“主子們別鬧了!這是要殺頭的!”

珍妃卻胸有成竹:“我好歹也替老佛爺批過折子,寫過大字,她的筆跡我學得來。”

張?zhí)m德的表情仿佛要哭出來了,希冀靜芬能就此收手,然而靜芬理會得,這時是回不了頭了,把心里的“殺頭”硬擠出去,命令道:“珍主兒吩咐呢,快拿筆來!”

張?zhí)m德無奈,只有遵旨。一時筆與朱砂齊備,以珍妃雙手寫梅花篆字的工夫,模仿慈禧的兩個字如何在話下?俄頃即就,珍妃便道:“牢煩娘娘明一早就上老佛爺宮里去,怎么也得把老佛爺拖住了,另派一信得過的公公出去宣旨——我這里加了若干個名字,都是忠心于萬歲爺?shù)娜耍綍r候全上了瀛臺,人多易亂,趁亂就把萬歲爺救出來。”

“哦……”靜芬還正想著,珍妃要如何把端王和軍機大臣的名字勾去呢,沒想到居然出此妙計,實非自己所能及,只盼她和光緒逃了出去,真能做成他們的新政吧!

至于那個信得過的公公——靜芬想,也就只有張?zhí)m德了。

第二天寅時不到,靜芬就再也睡不著了,匆匆地起了身,卯正準時上寧壽宮給慈禧請安。

十年來頭一次,張?zhí)m德沒跟在她身邊,這還真叫她有點膽怯——怎樣在慈禧面前耗上一天的時間,她還沒有打算好。

但是,慈禧仿佛正好想留著她似的,先留她用了早膳,再接著就留她一起見遞紅頭牌的大臣。

第一起叫進來的是榮祿,帶著一本眾大臣聯(lián)名的折子,要慈禧過目。

慈禧瞟了兩眼,說:“這么大事兒,誰挑起來的?留中。”

榮祿在下面磕頭道:“這不是誰挑起來的,是內外大臣商議許久才由奴才執(zhí)筆寫的,請老佛爺定奪!”

慈禧道:“我老了,皇帝不中用了,這國家大事,你們問皇后好了。”說話時,把折子一甩,丟到了靜芬的跟前。

靜芬是心里有事的,聽慈禧這話,頗有弦外之音,不由發(fā)了一身冷汗,可面上還強作著笑容,把折子翻開胡亂看著。

慈禧就把榮祿打發(fā)了出去,跟著叫下面的大臣進來。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慈禧根本就不容他開口,也像打發(fā)榮祿一樣吩咐道:“國家大事,以后問皇后。”

徐桐雖著實驚訝,但不能不從,也把折子留下了。

再接下來有故阿魯特皇后的父親崇綺,軍機大臣徐用儀,禮部尚書裕祿,以及一大批靜芬名字也叫不出,面孔更加生疏的大臣。

無一例外的,慈禧訓話說,大事皆由皇后定奪,折子留下,然后就打發(fā)人走路。如此約莫到了辰時三刻,回話告一段落了,慈禧才站起身來,道:“我也乏了,去歪一會兒,皇后你慢慢看折子,回頭我問你話。”

靜芬吭也不敢吭一聲,恭送慈禧進內殿休息去了——發(fā)現(xiàn)有一點反常,是二總管崔玉貴扶著的,李蓮英留下給靜芬站班兒。

真是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有鬼!靜芬暗想,左右慈禧不過是休憩去了,還在這寧壽宮里呢!這會子,張?zhí)m德該把懿旨傳到了吧?怎么還不見回來呢?

她不敢露出聲色,只低頭看那些折子——有些說地方上有人鬧事的,有些說某某處出了假皇上的,有些說哪里哪里洋人教堂被燒的……靜芬全然不知道要怎么處置。

一本本翻下來,最下面是榮祿的那折子,真有百來號大臣的署名。靜芬已經疲倦得眼皮打架了,根本一目十行,不知所云。她的心思都朦朦朧朧飛到瀛臺——卻不知道那邊的情形究竟怎樣了?

忽然間,臺子上的自鳴鐘“當當當當”地報時,靜芬驚醒過來,手中半開半合的折子抖了抖,兩個刺目的字躍入眼簾——廢立。那竟是一本聯(lián)名要求廢立的折子!

靜芬驚得“啪”地將折子合上:廢立。還好珍妃的計策來得及時!還好她靜芬的決心下得及時,否則皇上可真是……

只聽外面有陣急匆匆的腳步,靜芬驚喜得“倏”地從榻上立了起來——張?zhí)m德回來了!她幾乎就要迎出去,可外面人說了句:“奴才有話和老佛爺回——”竟然不是張?zhí)m德。

李蓮英道:“老佛爺歇著呢,有話同我講!”便走出門去。靜芬看一個小太監(jiān)同他附耳說就幾句,李蓮英連連點頭,道:“好,你去吧!”說完,轉進來點頭哈腰地沖靜芬笑了笑,上內間去了。

沒多時,靜芬聽慈禧重重地“哼”了一聲,伴著花盆底的“篤篤”聲出暖閣來。靜芬忙起身問安。慈禧道:“我吉祥得很,折子你看得如何了?都有些什么意見?”

靜芬尋思著道:“各……各位大臣說得都有理,就照他們說的辦吧。這外面的事,奴才不清楚,不敢亂批。”

慈禧的目光在她臉上轉悠了兩圈,道:“說得好。我聽說當年雍正爺也有這么一道朱批,說外面的事要外面的人辦,要因地制宜,隨機應變。你學得真好——可是,榮祿那個,我叫留中的,也按他們的辦?”

靜芬不敢接腔。

慈禧道:“你和法國公使的夫人談了那么些話,她就沒和你透露過什么?她沒和你說,洋人都放話出來了,要是另立皇帝,他們決不承認?”

靜芬驟然聽提起法國公使夫人,曉得自己非得把那個謊扯圓了不可,急忙答道:“啊……她是和奴才提過……可是,咱們中國皇帝的事,洋人承不承認,有什么關系?”

慈禧哼了一聲,道:“這會子你怎么這樣大度?偏偏叫洋醫(yī)生看病,你就非依了他們不可?”

“這……奴才……”靜芬背后已經濕嗒嗒冷汗粘成一片。騎虎難下,她不得不繼續(xù)瞎掰道:“奴才想著……瞧病……真瞧出病來,咱們要換皇上,洋人還能反對么?他們不承認也得承認啊。”

“哦?”慈禧仿佛對這個答案既吃驚又滿意,那轉悠著的目光直直地停在了靜芬的臉上,盯著靜芬的眼睛,露出了些許笑意,道:“你還真知我心意了,看來皇爸爸在你身上的心思沒白花。”

“是……是多承親爸爸教導……”靜芬結巴著。

慈禧笑:“我還真沒想到,有這么一日,你的嘴也變這么伶俐呢——伶俐是好的,可我怎么就聽著你這語氣有點兒像珍妃?”

靜芬一愕,連忙打哈哈:“哪兒啊……奴才幾時會像她?”

慈禧道:“這倒也是。你是我親侄女兒,她是個不孝的東西。你是不會像她的,你還該多替我上景祺閣里訓訓話,好叫她知道知道做媳婦的本分。”

這句話一說出口,靜芬登時半個身子都僵住了,兩腿墜得如鉛一樣,偏偏腰就癱得像泥,整個人不聽使喚地要蹭下榻去給慈禧磕頭認錯。可是,她的頭腦嗡嗡直響,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厲聲警告著她:靜芬,堅持住,堅持住,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她因而兩手死死抓住了榻沿,坐著不動,道:“這事……親爸爸怎么知道了?”

慈禧道:“這么大事兒,還能瞞過我去?沒見我這里前前后后這么些人都給我辦事回話么?”

還沒講下文,內間出來兩個小太監(jiān),一個捧鏡子,一個持梳子,問慈禧是不是現(xiàn)在梳頭。慈禧是最寶貝那一頭青絲的,鏡子里瞧了瞧,吩咐立刻梳,然后邊梳邊再尋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道:“你前腳出了景祺閣,后腳就有人來同我說了——你訓話訓得可真厲害,噼里啪啦的掌嘴,沒把那不孝的東西打得面目全非吧?”

靜芬道:“奴才……奴才可能是打得重了些,不過,珍妃實在說了許多不孝的話。奴才本來想勸她好好悔過的,她執(zhí)迷不悟,奴才只好……”

“她都說了些什么不孝的話啊?”慈禧追問。

“她……”靜芬顧不得許多了,“她說……親爸爸您把持朝政,軟禁萬歲爺,革除新政,危害……危害社稷……”

“這是她的口氣。”慈禧淡淡道,“她還說什么?是不是說我挪用軍費修葺頤和園,禍國殃民啊?”

“這個……”靜芬飛快地轉動著心思,一咬牙,道:“是……親爸爸明鑒,珍妃她就是這樣說的,奴才才打了她。”

“呵,你可真是我的好侄女。”慈禧道,“不過,說這話的人多呢,犯不著為了這個就打她吧?她是不是還說了別的什么?”

“她……”靜芬編得早已詞窮,慌亂地抬起頭,見慈禧正盯著自己。

“說啊!有什么說什么!”慈禧道,“在親爸爸面前,你還有什么不敢說出來的?”

“她……她……她沒說什么了。”靜芬的聲音低了下去。

“真的嗎?”慈禧聲音卻加大了,“她沒說,要你幫她救皇帝?要你放她們走?沒說要和皇帝去天津?沒說要去洋人那里繼續(xù)鬧新政?”

靜芬耳邊仿佛“轟隆”一聲,眼前也猛然一黑。

堅持住,堅持住!那個微弱的聲音還在做最后的掙扎。

慈禧的臉上又顯出那種全無表情的陰森,身子探向靜芬這一邊,逼視著。

那梳頭的小太監(jiān)不防備慈禧突然移動,失手拽下她一根頭發(fā)來,嚇得慌了神,連忙就把頭發(fā)往懷里藏。然而慈禧正對著鏡子呢,一眼就看見了,呼地把鏡子奪了過來,回身狠狠抽在那小太監(jiān)的臉上,罵道:“藏什么藏?一根頭發(fā)有什么大不了?”

小太監(jiān)滿嘴鮮血,滾落在地上,拼命地磕頭求饒。可是慈禧將手里的鏡子兜頭向他砸了過去,道:“為了一根頭發(fā),是可以饒了你。可是你想騙我,我就要你的狗命!”

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三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二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七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八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九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三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九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六章第三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四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八章第四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九章
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三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二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七章第三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八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九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三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九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一章第六章第三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四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八章第四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七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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