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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這以后,張蘭德又陸續那汪兆銘和那個“璧”的書信偷來給靜芬看,一封是“璧”說,監獄之墻雖高,真心卻能穿越,愿意遵從汪的意思,離開北京,但是卻有一件事要汪一定答應——汪已判終身監禁,二人此生結合無望,但是心里卻該宣誓結為夫妻。

靜芬看得震動不已,再看回信,只有血書的一個“諾”字。

張蘭德這時也大約曉得了靜芬的心思,道:“這是對苦命鴛鴦呢,主子還真好心?!?

靜芬只淡淡道:“苦命也是鴛鴦啊?!?

最后一次見到“璧”的信,她說她要去上海了,無論前途有多艱險,一定要完成汪的夢想。

靜芬看著信,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亂黨尚且如此,自己卻在浪費時間!立憲!立憲!這是光緒的夢想,無論前途有多艱險,她也一定要去完成。

她這決心定下時,正在宣統二年五月間。

恰逢國會“請愿同志會”發動各省立憲派代表進行“二次請愿”——共有直隸省紳民旗籍代表等十七個請愿團體,號稱代表在請愿書上署名的二十余萬民眾,赴都察院呈遞請愿書。但是五月癸亥,上諭下,以“財政困難,災情遍地”為由,堅持“仍俟九年籌備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議會”,并明令“宣諭甚明,毋得再行瀆請”。

二次請愿,失敗。

靜芬得悉,即刻把攝政王招進宮,問他道:“德宗皇帝以憲政為遺愿,囑咐我務必達成,現在四處請愿的民眾這么多,你們真的不能就考慮考慮提早立憲么?”

攝政王道:“皇太后有所不知,奴才何嘗不遵照孝欽太后和德宗皇帝的遺命?只是如今真的財政困難——湖南鬧水災,云南鬧旱災,怎么周轉得來呀!”

靜芬道:“當年孝欽太后實行新政,也是天災人禍的,但是新政也沒停呀。我記得就是那會兒,孝欽皇太后對我說,要我和德宗皇帝考量考量憲政的好處,后來鎮國公、端方他們出洋考察了一番,回來說憲政有三大好處,一是皇位永固,二是外患漸輕,三是內患可弭——王爺看,我記得沒錯吧?”

攝政王好象不認識靜芬似的,愣愣看著她。

靜芬又道:“既然憲政的好處這么多,外面又三天兩頭的請愿要實行憲政,安撫這些各省代表,也挺棘手的,何不就實行了憲政呢?要不,詔告天下,把預備期縮短也行啊。”

攝政王沒有就表態,而是沉默了片刻,道:“本來亦無不可,但是太后大約不知道這些請愿背后是什么人指使吧。”

靜芬聽他這話,心想,他二人之間所共同痛恨的,除袁世凱外,還有誰?因立刻接口道:“怎么,難道又是袁世凱賊心不死?”

攝政王道:“江蘇省咨議局議長張謇,就是頭一次請愿帶頭的那個,他上折子說,朝廷用人不當,應該效法咸豐、同治年間平定發捻,重用漢大臣之有學問閱歷者——有學問閱歷者,他沒有明說,但指的就是袁世凱。”

靜芬道:“這樣說來,倒是可惡得很。不過,憲政是憲政,袁世凱是袁世凱,總不能為了個袁世凱,就不實行憲政了吧?你已做了大元帥,全國兵權在握,張之洞也死了,難道還怕一個在家養老的袁世凱嗎?”

攝政王未料靜芬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又沉默了片刻,道:“那哪兒能啊……太后放心……憲政是遲早的事……”

他退出去后,果然就辦了幾件實事——

先是六月乙酉,讓狀元相國汪大燮進考查英國憲政編輯各書,后來在七月乙巳,瑞澂、楊文鼎奏湘省匪勢蔓延,擬行清鄉法,也準了奏,七月癸丑,載濤奏考察各國軍政,軍人犯罪,統歸軍法會議處審斷,非普通裁判所得與聞,諭照行之;九月辛丑,資政院舉行開院禮,監國攝政王更加蒞會頒訓辭——不過這時候,外面鬧起三次請愿了——各省代表稱,請愿書上簽名的一百萬人之眾!這請愿書交資政院,謂“時局驟變,驚心動魄者,不一而足”,外而“日本遂并吞朝鮮,扼我吭而附我背,俄汲汲增兵窺我蒙古,英復以勁旅搗藏疆,法鐵路直達滇桂……德、美旁觀,亦思染指”,內而“各省饑民救死不贍,鋌而走險”,若不于宣統三年召開國會,“則全局瓦解”。

九月庚申,資政院將請愿書上呈,攝政王壓住了,沒讓往里報——本來靜芬不垂簾的,不報也是常理。然而,九月癸亥,由東三省總督錫良領銜,共十八個總督、巡撫、將軍、都統聯署的奏折又到京。事情越鬧越大了。

病中的榮壽大公主入宮見靜芬,道:“各省咨議局、紳、商、學界再三請愿,現督撫又聯名電奏,我看,孝欽太后若在,也不會膠執九年預備成見——你和攝政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靜芬大驚道:“這事我不知道,我早也勸了攝政王很多次,要他提早立憲,但是他在外面辦事,我也鞭長莫及?!?

榮壽大公主道:“當時孝欽太后遺命,一般朝廷里的事,攝政王必須先回報你,大事更加非得你做主,這事還不夠大么?”

靜芬倒是忘記自己這條特權了,一經提醒,幡然醒悟,忙叫張蘭德:“快請攝政王來!”

攝政王到時,面色鐵青,火氣沖天。

“那伙議員,太過囂張!”他罵道,“本王為朝廷攝政,他們居然這樣威脅本王,簡直是要造反了!”

原來,他剛在咨政院里和各省議員爭論立憲之事,因他堅持不肯提早,議員全數拂袖而去。

“鬧得最兇的那幾個,不曉得是不是袁世凱的舊部!”攝政王嚷嚷道,“該先把他們抓起來再說。”

“攝政王!”靜芬在榻上冷然發話,“我也正是找你來說這件事的,你可瞞得我好呀,孝欽太后的遺命,你都忘記了么?”

攝政王誤解了靜芬的意思,還兀自發自己的脾氣,道:“怎么會忘記?所以才要看看哪些是袁世凱指使的,統統逮捕?!?

“胡話!”一邊形容枯槁的榮壽大公主斥道,“要全都是袁世凱指使的,你就全逮捕了?”

攝政王愣了愣,想說“是”,但是看榮壽大公主怒容滿面,靜芬一向和善的臉上也掛著寒霜,才發覺自己好像是赴了皇太后的“鴻門宴”。

榮壽大公主道:“你就是這樣,難怪斗不過慶王,斗不過袁世凱——連張之洞這種只會說話不會辦事的人,你也斗不過。就算是袁世凱指使的怎么樣?人家曉得這是民心所向,曉得不立憲,革命黨就更加有機可乘,曉得不開國會,這大清朝就要完吶!”

攝政王打了個冷戰,道:“大格格……這話,未免……危言聳聽吧?”

“我危言聳聽?”榮壽大公主冷笑道,“我是快死的人了,危言聳聽對我有什么好處?你就看看這三次請愿,頭一次,不過來了幾十個人,第二次,我聽說有二十萬人簽名,這一回,一百萬!一百萬是多少?你的禁衛軍有多少人?南洋新軍有多少人?北洋有多少人?你自個兒算算,一百萬究竟是多少!”

攝政王不敢答話。

榮壽大公主又道:“頭一次請愿在去年十月,第二次請愿,今年五月,這中間有七個月的時間——你曉不曉得第三次請愿人家是什么時候開始計劃的?就是五月里,你把人家二次請愿駁回去的時候啊。我聽說,那些各省來的人,連家都沒回,就直接奔走聯絡去了——你要是把人家三次請愿再駁回去,我看議員要住到你攝政王府里天天跟你請愿去!”

攝政王低聲咕噥了一句,靜芬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么。

榮壽大公主也沒聽,但提了聲音訓斥道:“你別嘟囔——人家這還是來文的,是自己人。跟你動武的,那就是革命黨了,你也不是沒見識過——先是來會黨鬧事,后來人家能煽動新軍造反——刺殺你的事,我不說你也忘不了——孫文之流,你一個也抓不到,造反的還越來越猖狂,你是不是要等到禁衛軍也被煽動起來了,自己人全變革命黨,你才來聽聽自己人的意見?”

攝政王頭也不敢抬了,低聲哼哼道:“其實……其實朝廷里的事也不是我說了算……親貴大臣,不想立憲的多了,慶王爺就頭一個反對,鎮國公也不樂意……我也不能……”

“你是攝政王,還是他們是攝政王?”靜芬忍不住開口道,“你說了不算,我說了算不算?”

攝政王怔了怔,小聲道:“這個……其實上次太后說不能殺姓汪的刺客,后來又詢問二次請愿的事,外面親貴里就有謠言,說太后意圖垂簾……為了太后聲名著想……”

“我不要你為我的聲名著想!”靜芬決然打斷道,“德宗皇帝把立憲的事托付給我,孝欽太后給我懿旨決斷的權力,我今兒就把話放下——立憲,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

宣統二年十月癸酉,上諭,九年預備立憲之期縮為五年,即于宣統五年開國會,實行憲政。上諭稱,“年限一經宣布,萬不能再議更張”,令各省請愿代表“即日散歸”。次日,溥倫、載澤充纂擬憲法大臣。七天之后,責成各主管衙門切實籌備,民政、度支、法、學諸部俱有應負責任,提前通盤籌畫,分別最要、次要,詳細以聞。并誡勉直省督撫淬厲精神,切實遵行,毋再因循推諉,致誤限期。

這與靜芬撂下的那句話還有些出入,不過,在靜芬自己,頭一次強硬地辦成了一件事,心里還是竊竊有許多歡喜——溥儀來給她請安時,她甚至覺得這孩子可愛了一些,賞了他好些吃食玩物,更說:“皇帝快點長大吧,大清等著皇帝長大呢。”

其實她心里想的是:皇帝快點長大,等皇帝長到八歲的時候,就開國會了,大清就不似從前了,光緒在天有靈,或許會來夢里與靜芬相見,感謝她所做的一切。

不過提到夢,靜芬倒也有很久沒夢見盛京的故宮了——她笑一笑,想:一切真的不同了,快點改變吧。

然而可惜的是,那最切實的一樁“不同”發生時,靜芬哭笑不得——

說是議員羅杰提出了《剪辮易服與世大同》的議案,其后周震麟又提出《剪除辮發改良禮服》議案,資政院議決時認為:“兩案之主旨,皆以中國辮裝妨礙運動,朝廷整軍經武,非剪除辮發,改制冠服,不足以燦新天下之耳目,改除驕奢之習慣?!睆亩源蠖鄶底h員贊同獲得通過。十月己巳日,資政院請明諭之。

大清臣民的辮子,自入關起,二百多年了。光緒年間西學漸興,新學國民及留學生多剪去辮發,朝廷并未明令禁止,但是依舊有違律例——倘若想要參加科舉,必須蓄有辮子,一旦另外犯了什么事,追究起來,剪辮子的罪必將并罰。

這事兒頭一次拿上臺盤來議論,在光緒三十年,事因練兵處正打算仿照外國軍服改變中國軍隊的服裝式樣,而官兵頭盤發辮則實在無法塞進新軍帽里。由是“依照日本剪發易服”一說議行于軍。其時,適有“日本卒業回華之某君”上一條陳,極言發辮之害,謂:“兵士之戰,現在多系伏腰于地,打槍相攻,兵士背上有種種背負物,已將及頂。際各國兵士當伏地鳴槍時,頭仰剛貼于背負物,我國兵士有辮結,則因為辮結所礙,頭不能仰,則萬不能戰。”雖然僅限于“議論”,但是練兵處掌管全國新編陸軍,權力甚重,消息傳出,一時剪辮者甚眾。到次年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時,隨員四十余人“剪辮者已居其半”,其中“有翰林,有道府,有教員,有武員,一切皆有職銜者”。

不過,剪辮仍然違律——鎮國公載澤出洋歸來,向慈禧建議剪辮子,被慈禧一個軟釘子碰了回去。戴鴻慈提出剪辮時,慈禧雖笑而不答,但是頗為不快。王文韶、世續等大臣立言祖制不可廢除,終于在光緒三十三年,嚴禁學生和軍人剪辮。其中,學生“一經查出,即當咨明學部,分別懲處”;軍人“如有不遵定制,改用他裝,以及剪去發辮等事,無論官員、兵丁,均即斥革”。

如今這事再次提起,靜芬不禁啞然道:“這又是做什么呢?怎么老是跟那些頭發過不去?”

張蘭德道:“主子不曉得,這是洵貝勒和濤貝勒先折騰起來的,好像肅親王和澤公也支持得很,濤貝勒早就讓手下的禁衛軍都剪辮子了。”

靜芬道:“這剪了辮子,成什么體統了?多難看?!?

張蘭德道:“那可不——還惹禍上身哩。奴才聽說,廣州那里一抓革命黨,就抓沒辮子的。誰吃飽了撐著,要去冒充那個革命黨呢?”

主仆二人正閑聊,說曹操,曹操就到——載濤就外面給請安來了,傳進來一看,他竟然自己把辮子也剪了。

靜芬詫異地望著他,道:“你……你這是……”

載濤笑道:“皇太后看著怎么樣?其實奴才早剪了,從前套個假的,如今剪發議案都有了,再用不著了,可清爽?!?

靜芬看他的樣子怪怪的,可又不忍駁他的興,因道:“還不錯,挺精神?!?

這一夸獎,載濤可來勁兒了,道:“真的?皇太后,這辮子的確太累贅了。奴才看,不如皇太后叫皇上也剪了吧,帶個頭,全國易服,耳目一新?。 ?

靜芬嚇得連連搖手:“使不得,使不得。皇帝還小,剪成那樣兒,可不象話。使不得,使不得?!?

載濤沒聽出靜芬的意思,還要再說剪辮的好處。恰這個時候,小太監進來道:“貝勒爺,李大人出來了?!?

靜芬抓這個機會,趕緊就打岔道:“李大人?濤貝勒和誰一起來的?”

載濤“哦”了一聲,道:“和故李中堂的兒子李經邁,有點事兒要和攝政王說,怕奴才自己一個人說不來,就拉上他一起?!?

靜芬道:“既是這樣,那我也見見,叫他進來吧。”

小太監應了聲“喳”,把李經邁給引了進來——出過洋,將出使德國,又一個沒辮子的。

他給靜芬請了安,即滿面憂色地望著載濤。載濤問:“怎么,趕情是我的事沒說成,不是連你自己的也沒說成吧?”

李經邁嘆了口氣道:“王爺見了我一共就說了三句話:‘你哪天來的?’我說了,他接著就問:‘你哪天走?’我剛答完,不等說下去,王爺就說:‘好好,好好地干,下去吧!’”

載濤驚訝地張大了嘴,道:“這……這…………這五哥他究竟在做什么嘛!”

靜芬不知他二人打的什么啞謎,只惟恐載淘再和自己說剪辮子的事兒,略略和李經邁敷衍了幾句,就讓他和載濤去了——在她的心目中,憲政這是光緒和慈禧都說好的,那就好;而剪發,當年提出時“兩官深滋不悅”,而今見了,也實在古怪,自然是不好的,如此不好的東西,不像憲政,必然不會在全國形成風潮。

不過,她料的卻不對——

等她隔了一個月再和張蘭德閑聊起剪發的事,民間之實踐“一時風發云涌,大有不可遏制之勢”。

廣東有“華服剪發會”,全體會員在宣統二年除夕之前剪發。這些廣幫商人在天津倡導剪發,致使天津“工商學界實行者幾于無日無之”,北京也很快受到波及。津京地區即影響東三省,奉天也鬧起了剪辮運動。上海就更加熱鬧了,由前刑部侍郎、出使美秘墨古大臣伍廷芳發起,在張園舉行“剪辮大會”,《中外日報》稱,參加者有“四萬余人”,可謂盛況空前。伍廷芳自己一早就剪了,據說當日未到,來函勉勵。張園之內,“刀光四起”,光頭之人相互道賀,蔚為壯觀。

靜芬聽后,還是不以為剪發有任何好處,道:“既然不禁止,隨他們去吧——我倒還是覺得難看呢?!?

張蘭德道:“可不是難看。不過,主子,奴才聽說上海那里新時興一句話,就是說人家‘真是辮子’?!?

靜芬奇道:“這是什么意思?”

張蘭德道:“奴才不曉得,前日一個弟兄跟他主子從上?;貋恚瓦@么說奴才——奴才想,或許是外人也以為有辮子好看哩?!?

靜芬道:“或許吧——你沒了辮子,我可不敢認了。”

就這樣,宣統二年在舉國上下風風火火的剪辮子運動里過盡了。

宣統三年到來,憲政按部就班地慢慢籌備——

正月乙丑,除非刑。凡遣、流以下罪,毋用刑訊。二月庚午朔民政部上編訂戶籍法;己丑,外務部上勛章贈賞章程。命度支部右侍郎陳邦瑞、學部右侍郎李家駒、民政部左參議汪榮寶協纂憲法。

三月,有些小小波折——先有革命黨人以藥彈擊殺署廣州將軍孚琦,后來又有革命黨人黃興率其黨于廣州焚總督衙署,不過,很快平定了。

四月里辦的事最多——戊寅,詔改立責任內閣。頒內閣官制。授慶親王奕劻為內閣總理大臣,大學士那桐、徐世昌俱為協理大臣。以梁敦彥為外務大臣,善耆為民政大臣,載澤為度支大臣,唐景崇為學務大臣,廕昌為陸軍大臣,載洵為海軍大臣,紹昌為司法大臣,溥倫為農工商大臣,盛宣懷為郵傳大臣,壽耆為理籓大臣。復命內閣總、協理大臣俱為國務大臣,內閣總理大臣、協理大臣均充憲政編查館大臣,慶親王奕劻仍管理外務部。置弼德院,以陸潤庠為院長,榮慶副之。罷舊內閣、辦理軍機處及會議政務處。裁內閣學士以下官。置軍諮府,以貝勒載濤、毓朗俱為軍諮大臣,命訂府官制。趙爾巽會陳夔龍、張人駿、瑞澂、李經羲與憲政編查館大臣商訂外省官制。

這于靜芬,不啻一絲“立憲的曙光”,等啊等的,終于到來了。她探問朝會的消息,便更加積極。

攝政王自上次訓斥之后,遇事不敢再瞞,朝會上凡有爭論者,他總一一恭請靜芬裁奪。

這日,便有封給事中石長信的折子,洋洋灑灑一篇大論,送來了慈寧宮。更有慶親王、鎮國公、盛宣懷等一干大臣打到了靜芬面前。

那折子上“……在德、奧、法、日本、墨西哥諸國,其鐵路均歸國有……今我粵漢直貫桂滇,川漢遠控西藏,實為國家應有兩大幹路,萬一有事,緩急可恃……”云云,靜芬細細看了半晌,也不能完全明白,問攝政王道:“這究竟是在說什么呢?”

攝政王支支吾吾的未及回答,盛宣懷已經搶先說道:“回皇太后的話,這是建議朝廷將鐵路收為國有。”

靜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道:“這鐵路,難道不是國有的么?”

有幾個大臣幾乎笑了出來,極力忍住了,依舊是盛宣懷回話道:“大清鐵路始建于光緒三年,籌款有官帑,有洋債,有民股。修路有官辦,有商辦,有官督商辦。后來漸漸是商辦了,所以,出資的士紳商家,即是鐵路的所有者?!?

靜芬道:“哦,既然德宗皇帝在時就商辦,現在為什么突然要改國有?”

盛宣懷道:“皇太后有所不知,這商辦鐵路,弊端極大。首先,修筑鐵路耗資巨大,民股根本無法籌集。據郵傳部查勘各地自辦鐵路實況所報,川漢、西潼、洛潼、江西、安徽合計估算資金應為七千二百萬兩,而實際只籌措一千三百一十萬兩。

靜芬驚道:“那樣嚴重?”

盛宣懷道:“不止,辦鐵路的商家士紳,任人唯親,中飽私囊。那川漢鐵路,自商辦以來,已有數載,集款不足一成,又層層虧空,挪用銀錢二百萬兩之多,若如此繼續下去,縱有百年時間,亦不能完成。可謂,后路未修,前路已壞,前款不敷逐年路工之用,后款不敷股東付息之用,款盡路絕,民窮財困。”

靜芬道:“這樣說來,倒是該先辦了那些貪官污吏吧?”

盛宣懷道:“皇太后明鑒,那些都是士紳、商賈,不是官吏,否則還真好辦了。所以,才該收鐵路歸國有,由朝廷管理……”

“朝廷管理就沒貪污了么?”旁邊慶王冷笑道——他言下之意,盛宣懷家財萬貫,妻妾成群,這還不是從做官上得來的?

盛宣懷也不示弱,跟著冷冷一笑,道:“貪污的有,受賄的也有,不能說因為有人貪污,有人受賄,就不要朝廷辦事了吧?”

慶王愣了愣——他權傾朝野,上門送禮人當然絡繹不絕——把矛頭指向鎮國公,道:“哼,那就算要收鐵路為國有,你問問鎮國公度支部里有沒有那么銀子給你花!”

鎮國公從來和他不對眼,頭一揚,道:“度支部里縱然沒有余銀,難道不能向外國銀行貸款么?從前又不是沒借過,也不是還不出,怕什么?

慶王哼了一聲:“你和洋人交道打得多,還是我和洋人交道打得多?庚子那會兒,我和李中堂見洋人時,你倒不曉得在哪兒!”

鎮國公剛要發作,慶王又接著說道:“皇太后,故李中堂有句話,說‘鐵路之設,關于國計、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政、礦務、招商、輪船、行旅者,其利甚溥。而借用洋債,外人于鐵路把持侵占,與妨害國用諸端,亦不可不防。’從前所借各國修路之款,大率資金十予其九,息金二十而取其一;以路為質,或并及附路之產物。付息、還本、贖路,咸有定程,而還本、贖路未及其時,且勿許。洋人詭計多端,奴才最是了解,其所以借款于我修路,實為借鐵路侵略我大清而已!奴才以為,外債,萬不可借!”

“王爺所說,不無道理。”盛宣懷冷冷道,“但是張之洞中堂在時和四國銀行簽的合同就已與光緒年間的那借款大有不同,王爺怎一口咬定,所有借款都是‘以路為質’呢?借款一事,在商言商,即是一紙合同,究竟息金多少,條件幾何,恐怕不同的商人來談,結果都是不同的吧!”

慶王聽出話中有刺,反駁又反駁不了,氣得把袖子一甩,道:“好,你有本事,你去談就是了——你都談了二十年了,我倒看你還談出什么結果來!”

靜芬見他們爭論不休,自己又聽得懵懵懂懂的,望了望攝政王,道:“攝政王今兒來,究竟是要我參與什么意見呀?”

攝政王被盛宣懷等人公然無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結結巴巴答道:“是想皇太后裁奪,究竟要不要收鐵路為國有。”

“原是這樣!”靜芬道,“我聽著鐵路國有,好處這么多,那就國有吧?!?

攝政王道:“喳……這外國銀行的債,借是不借?外國工程師,請是不請呢?”

“這個……”靜芬想了想,“德宗皇帝在時,說洋人的技術很是高明,攝政王看著該請,那就請吧。銀子方面,度支部的錢多用做立憲之用,修鐵路,借就借吧?!?

攝政王應道:“喳?!?

詔曰:“中國幅員廣袤,邊疆遼遠,必有縱橫四境諸大幹路,方足以利行政而握中樞。從前規畫未善,致路政錯亂紛歧,不分枝幹,不量民力,一紙呈請,輒準商辦。乃數載以來,粵則收股及半,造路無多。川則倒帳甚鉅,參追無著。湘、鄂則開局多年,徒供坐耗。循是不已,恐曠日彌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應請定幹路均歸國有,枝路任民自為。曉諭人民,宣統三年以前各省分設公司集股商辦之幹路,應即由國家收回。亟圖修筑,悉廢以前批準之案。”

四月戊子,起端方以侍郎候補,充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

四月庚寅,盛宣懷與英德法美四國銀行締結借款契約成,果然如他事先向慶王“示威”時所說的,條件“優厚”,不要說和光緒年間那些押路借款的天差地別,即使和張之洞先前簽的比起來,盛宣懷的也要好得多——條約言,德、法、英、美四國銀行借款一千萬英鎊,年利息為五厘。用于建造一千八百華里的鐵路以及車輛設備,鐵路將三年內完工,貸款則須在四十年內還清。此鐵路建造與管理權歸中方所有,并由中方自行選派三名洋人總工程師,總工程師聽命于中方督辦大臣。一切分歧,由中國郵傳部作最終裁決,對此裁決,不得提出異議。此外,對所使用鐵軌和其他材料也有約定,終是以鼓勵中方工藝為先,非得從外國進口的,當以招標形式……如此這般,盛宣懷稱自己“磋商數月,會晤將及二十次,辯論不止數萬言。于原約稍可力爭者,舌敝唇焦,始得挽回數事。實已無可再爭。”

這功績報到靜芬跟前,靜芬橫看豎看,總是看不出名堂來,便對攝政王道:“既然辦得這樣好,鐵路的事就這樣繼續辦下去吧,不用總來和我說。我也不明白的——立憲的事,倒是要加緊呢?!?

她說了這樣的話,攝政王果然不再把鐵路的事報上來了——那開始的“群情洶懼,嘩噪異常”自然壓住了;就是后來的四川紳民羅綸等二千四百余人讓王人文上奏,疾呼:“中國將步印度之后塵”,“外人占人干路,扼我財權,足召亡國之禍”,這些,也沒報;至于學生鬧事,高呼“路亡國亡”的,鬧太大了,不敢報。

然而事情到了七月里,再也壓不住——七月壬申,四川將軍玉昆,總督趙爾豐直至司道各官等均聯名電奏,以現在四川民氣甚固,事機危迫萬狀,懇求曲顧大局,準予暫歸商辦,以免激生意外。不久,又發出第二次聯名電奏。七月壬午,四川亂作,趙爾豐執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保路同志會長鄧孝可、股東會長顏楷、張瀾及胡嶸、江三乘、葉秉誠、王銘新九人。同志會聚眾圍總督署,擊之始散。

既成血案,不能不報。攝政王來了。

然而他之前,慶王已經到了,他之后,盛宣懷和鎮國公也拖了肅親王一齊到了。

靜芬坐著,手里擎了一紙電報,質問攝政王道:“這些事情,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川民請愿,為什么開槍傷人?”

攝政王見慶王幸災樂禍地冷笑,咬了咬牙道:“川民并非請愿,是受亂黨煽動,聚眾圍攻總督署,勸阻無效,鳴槍示警……”

“攝政王!”靜芬厲聲打斷,“你還要欺瞞我到幾時?趙爾豐的電報上分明說,川民抱著德宗皇帝的靈位,去總督署請愿,總督他們被你下的命令所壓,拒不接受暫時商辦,竟向川民放搶……血流成河……”

攝政王冷汗涔涔而下,囁嚅道:“這個……川民對朝廷鐵路國有之策多有誤解,前已苦勸多時,并無效用??蓯耗峭跞宋倪€帶頭鬧事,這才換了趙爾豐……未料他居然做出這等事來……奴才這就把他革職查辦。”

“你倒怪趙爾豐了!”靜芬道,“他電報里分明說,他到任之前,成都已經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學生罷課,他到任后,看滿街都供奉著德宗皇帝的牌位……他兩次電奏你,你為什么不理會?”

攝政王兩年下來,也知道這位皇太后,只要是和光緒沾上邊兒的事,絕對動不得。這時,只恨慶王把趙爾豐的電報呈到慈寧宮,更恨鎮國公和盛宣懷辦這事時硬是扯上自己,如今騎虎難下。

靜芬講起光緒,也有些激動了:“四川鐵路商辦,是德宗皇帝恩準的,德宗皇帝這才去了多一會子?川民還沒忘記他,你這個做弟弟的倒先忘記了么?”

這完全是“不是理的理”,攝政王只是點頭,不敢說話。

靜芬即道:“要叫我說,不如四川的鐵路,特準商辦……”

“皇太后萬萬不可!”盛宣懷插話道,“恩準了四川,湖北也說要商辦,再恩準湖北,廣東也說要商辦,如此一來,談何國有?”

“這……”靜芬望了望慶王。

慶王道:“盛宣懷,你說話不要太囂張。王人文的電奏里,參你欺君誤國,可是指明道姓的,你居然讓攝政王幫你欺瞞,罪加一等!”

黑鍋一下子甩到了盛宣懷的背上,攝政王倍感輕松,說話的語調也恢復了,對盛宣懷道:“要不,愿意官辦的,就官辦,不愿意的,就商辦,兩全其美?”

“絕對不行!”盛宣懷態度強硬,額頭青筋暴露,“鐵路國有利國利民,官府知之,商紳知之,學生更該知之,明知有利,還反對鐵路國有,是為無理取鬧!對于無理者讓步,朝廷威信何在?將來,又談何立憲?”

立憲二字出口,立刻將靜芬震住,盯著盛宣懷嚴肅的面孔愣了半晌,又看看攝政王、慶王、鎮國公,直看到肅親王。

每個人都脊背涼颼颼的,知道怎么答話,都是錯。肅親王勉強開口道:“杏蓀,我聽這川民鬧事,開始不過是是要朝廷代償四川商路公司的三百萬虧空……現在能不能想辦法把三百萬先湊出來,安撫一下?”

“這怎么行?”盛宣懷道,“朝廷怎么能把從全國百姓手里聚集到國庫的血汗錢,用于補償商辦公司自己虧空所鬧下的欠款?”

的確不能。于是肅親王也不吭氣了。所有人面面相覷。慈寧宮里彌散著一種古怪的緊張氣氛。

“萬歲爺來了!”外面有太監報道——接著,就見溥儀從外面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嚷嚷道:“平身!平身!讀書一點兒也不好玩,皇額娘,朕不要讀書了!”

溥儀入學是七月癸未,大學士陸潤庠、侍郎陳寶琛授讀,副都統伊克坦教習滿文——入學至今,算足了,也只有三天的功夫,他竟然嚷出這樣的話來,攝政王頭一個變了臉色。

靜芬本來正苦惱鐵路的事,聽到溥儀的糊話,也惱了,道:“皇帝胡說什么,眾位親貴大臣日夜為了國事操勞,皇帝非但不想著快點長大自己治理國家,反而說不要讀書,你這樣對得起穆宗皇帝和德宗皇帝么?”

溥儀不以為然,道:“皇額娘,朕餓了,朕要吃東西?!?

慶王臉上已露出頗為不屑的神情,鎮國公似乎暗自發笑,攝政王頭也不敢抬,盛宣懷和肅親王則是微微搖頭嘆氣。

靜芬向張蘭德遞個眼色:還不快把小皇帝帶走?

張蘭德趕忙捧起桌上個一盤春餅,把溥儀哄出去了。

“總得……想個解決的法子吧?”靜芬順著原來的話題說下去。

“奴才以為——”盛宣懷道,“川民作亂,必定有革命黨從中指使,或許即是三月廣州流寇。現宜剿滅亂黨,以防波及其他省份。至于鐵路國有,國策已定,斷不可改,此為國富民強之百年大計,即使德宗在世,也必拍手稱快。相信,只要亂黨一除,川民也將看清國有之利處,積極響應。”

“說剿就剿,哪有那么容易的?”慶王冷笑道,“以往康梁、孫黃,剿了多久也沒剿盡,時時興風作浪,這次四川叛亂,鬧得可比上回廣州叛亂兇得多,你要怎么剿?”

“剿就是剿,有什么好多說的?”鎮國公插嘴道,“粵匪也剿了,拳匪也剿了,川民還不好剿?”

“剿粵匪那會兒,你在哪兒呢?”慶王道,“山東剿拳匪,又是誰去的?”

“是——”鎮國公差點兒說了出來。

是袁世凱。靜芬冷下了臉。

“四川的亂黨和廣州鬧事不一樣?!笔⑿麘训溃八拇ǔ搜卜儡婑v守成都以外,重慶亦有重兵駐守,而端方的鄂軍暫時屯守在渝,隨時可北上。廣州叛亂,亂黨多從香港運進武器,而四川地處內陸,亂黨皆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慶王先提袁世凱事不成,再想出言譏諷,被肅親王攔住了。肅親王道:“岑春煊鎮壓叛亂一向比較有手段,就讓他前往四川幫助趙爾豐剿匪好了?!?

“這……的確……很好……”攝政王道,“皇太后以為呢?”

靜芬沒什么“以為”,只是覺得四川作亂雖然可惡,但是畢竟捧著光緒的牌位,要是剿匪一并剿滅了,怎么對得起光緒呢?她有心要說兩句,又不知怎么開口。偏偏這個當兒,才離開沒多久的溥儀又回來了,哇哇地號啕大哭,跟在后面鼻青臉腫的幾個小太監,還有面如土色的張蘭德。

靜芬便問道:“皇帝這又是怎么了?”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張蘭德自己掌嘴道,“奴才得罪了萬歲爺……奴才該死……”

靜芬在宮里的任務就是教養皇帝,今日一晃眼的工夫,溥儀已經叫她出了兩次洋相。想起光緒雖逝,其威信恩澤尚在民間,相比之下,溥儀這孩子,簡直是個殺才!她即沒好氣地對張蘭德道:“你還來添亂,把皇帝領回毓慶宮去,看看那邊的諳達們平時都怎么替他敗火的?!?

張蘭德道:“喳——”

而溥儀卻哭叫得更厲害了,道:“我不要關黑屋子!我不要關黑屋子!”

太監們不理會他,七手八腳地把他架走了。

靜芬被這樣一鬧,更加沒頭緒了,說:“總之,這事你們幾個看著辦吧。亂黨要剿,川民就勸回家去……立憲的事兒,別耽誤?!?

溥儀在毓慶宮里面的那間放“毛凳兒”的屋子里,“唱”完了,“敗了火”,那邊廂,岑春煊也奉詔趕往四川。

沒多久,端方、瑞澂上奏,湖北境內粵漢、川漢鐵路改歸國有,取消商辦公司,議定接收路股辦法,朝廷把他倆大大嘉獎了一番,又在夸贊眾紳士“深明大義”的同時,叫端方去成都“助剿”。

對此,攝政王和盛宣懷等向靜芬所做出的解釋是:四川鄉民受人蠱惑,窩藏包庇革命黨,并暗中接濟,剿匪一事暫時受挫,不過,只要端軍入川,立可迎刃而解。

靜芬一則為溥儀越來越不可理喻的焦躁而焦頭爛額,二則得到榮壽大公主病重的消息,哪里有心思管四川剿匪,聽到可以“迎刃而解”,自然不再多問。

只是北京的眾人萬萬沒有想到,端軍方才離開武昌,即后院失火,有革命黨作亂,幸虧發覺得及時,當天就逮捕三十二人,并誅劉汝夔等三人,才沒有釀成大禍。瑞澂對自己辦事之效率很是得意,電奏朝廷,北京方面自然“詔嘉其弭患初萌,定亂俄頃,命就擒獲諸人嚴鞫,并緝逃亡。”

可是瑞澂只得意了一晚上,次日,暨八月乙卯,武昌新軍變附于革命黨,僅用了一夜的時間,武昌城陷。

靜芬其時正在榮壽大公主的病榻旁,張蘭德把消息一報,榮壽大公主登時閉過氣去。靜芬先還有些慌,可是想想這兩年來,革命黨造反,終究沒有成過大氣候,一個武昌城又不是北京城,怕什么。

但是等她一回慈寧宮,見攝政王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正在門前打轉,一瞧見她的轎子到了,即急匆匆迎上來說道:“皇太后,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靜芬下了轎子,道:“怎么不好了?湖北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派誰去討伐?”

攝政王道:“就是為了這事——派誰都好,千萬不能聽慶王的,他要保袁世凱出山。”

靜芬一驚,更加惱火起來,道:“革命黨造反,慶王要保袁世凱,這是還嫌造反的人不夠多么?”

攝政王道:“慶王反正從來就沒安什么好心。當初不該按孝欽太后的遺命籠絡他的,早該把他削爵抄家,也省得后來許多麻煩?!?

早該!靜芬想著,“早該”的事情太多了——早該當初就一意孤行,在軍機處里把袁世凱定了死罪,處了極刑。或者更早些的“早該”……說不定光緒都還能活著!

“慶王恐怕不一會兒就要進宮來了。”攝政王道,“皇太后要不就別見他,要不,想個什么法子把他打發了吧?!?

靜芬“恩”了一聲,心想慶王資格老,能說會道,自己當然最好還是不見他。又問:“我不見他,你自派人去湖北討伐亂黨,他不會從中作梗吧?”

攝政王道:“奴才打算派陸軍大臣廕昌,名正言順,立刻就發上諭——皇太后不如叫慶王在慈寧宮空等,到他發覺的時候,上諭已發,他也沒轍。”

靜芬說,好,當即命令轎子回榮壽大公主養病的樂壽堂去,吩咐張蘭德回慈寧宮去擋慶王的駕,攝政王則急急出去辦事了。

樂壽堂里,榮壽大公主已清醒了過來,見靜芬去而復返,道:“皇太后怎么又來了?這樣是要折了奴才的福?!?

靜芬道:“大格格別這么說?!碑斚掳褦z政王的話轉述了一遍。

榮壽大公主聽罷,淡淡地笑了笑:“載灃啊,他在別的事上,都優柔得很,惟獨殺袁世凱給德宗皇帝報仇,他怎么也忘不了?!?

靜芬道:“這誰忘得了呢?德宗皇帝他……他……終歸是袁世凱害的?!?

榮壽大公主既不附和也不反對,道:“有本事害皇帝的人,多半自己想做皇帝了——但也不是人人都有這個做皇帝的本事,有本事,還不一定有做皇帝的命——當時那個大阿哥,就是沒本事的,現在要看看袁世凱有沒有這個命?!?

靜芬道:“我可不管他有沒有這個命,德宗皇帝和孝欽太后把這江山交到我的手里,我非替皇帝看好了江山不可?!?

榮壽大公主道:“皇太后的這份心,老佛爺在天上看著呢——我這說的是,看好皇帝的江山,不是和袁世凱一個人斗。革命黨這么猖狂,四川那邊又鬧成這樣,與其讓袁世凱和革命黨串通起來和朝廷作對,還不如把他請回來,讓他打革命黨,打完了,打垮了,照舊開缺他。”

靜芬心里老大的不愿意,礙著對榮壽大公主一向睿智的佩服,才沒表露出來,只問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當真用了他,再要開缺他,談何容易?”

榮壽大公主道:“這又不是沒有先例的——皇太后就看看我阿瑪,恭忠親王,他老人家一輩子五上四下,一忽而位極人臣,一忽而一抹到底……我說句不忠不孝的話,他老人家,就是有皇帝的本事,沒當皇帝的命?!?

靜芬對恭忠親王沒什么印象。他死在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壬辰,輟朝五日,素服十五日,臨邸賜奠。那時候,靜芬只忙著把新政的事都傳進頤和園去。

榮壽大公主道:“阿瑪在朝,興辦洋務,當時洋務最能救國。現今看來,叛亂四起,非軍政不能救國,非軍政不能保立憲。大清能言軍政者,大約,只有袁世凱吧。皇太后若能用袁世凱,似當年孝欽太后用恭王,讓其身居宰相之高位,又處處受掣肘,同光可中興,宣統亦可中興??!”

她又接著往下說,依稀講的是,如若想牽制袁世凱,該用什么人,悲嘆滿朝文武,武官怕死,文官貪財,親貴只懂得拉幫結派,相互傾軋……

不過靜芬就沒有聽進去了——她還是極不情愿的,沒料到自己躲慶王舉薦袁世凱,居然躲來了榮壽大公主舉薦袁世凱。何必要考慮如何牽制袁世凱呢?她想,這個奸臣,是怎么也不會再用的。滿朝的文武中,固然有許多慶王的黨羽,但是終究還有攝政王和他的兄弟們呢,即使再紈绔,畢竟是光緒的親兄弟有忠心在,還有皇帝,總是名正言順的……更有禁衛軍,巡警——袁世凱都開缺這么久了,巡警總不會還聽他的吧?

她越想就越覺得有把握,拳頭都不由自主握了起來,咬著嘴唇,暗暗點頭。

“皇太后?”榮壽大公主盯著她,“聽著么?”

“聽著呢?!膘o芬道,看看案上的自鳴鐘,夜倒已經深了——想想慶王也該盯不住了吧?因道:“大格格養著吧,我回去了?!?

榮壽大公主靜靜地望著她,嘆了口氣:“多謝皇太后來看望奴才……”

靜芬微微笑了笑,又安慰了幾句,起身出門而去。

她回到慈寧宮,果然不見慶王的蹤影——張蘭德說,慶王壓根兒就沒來。靜芬倦了,沒心思多想,等次日見攝政王一問,原來慶王稱不朝,在家里呆著呢。

攝政王道:“慶王一有不滿,就說有病,要鬧歸老,這一次,正好借此機會把他開缺了,等革命黨的事一平,便將慶王和袁世凱打個永不翻身。”接著,向靜芬報告了討伐叛軍的事——是廕昌督師,湖北軍和援軍都由他節制,他已派馮國璋和段祺瑞率領北洋軍兩鎮南下,另派了薩鎮冰率兵艦,程允和率水師,前往支援。

靜芬點頭道,“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你們兄弟看著就好?!?

攝政王道:“皇太后放心,革命黨終究不過是烏合之眾,憑我新陸軍三十六鎮……”才說著,想起三十六鎮實際只編制了二十六鎮,而武昌造反的即是第八鎮第二十一協,急忙就改口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剿滅革命黨,指日可待?!?

靜芬對兵制一竅不通,聽不出毛病,道:“終究只要讓皇帝的江山坐穩了,憲政實施了,不負孝欽太后和德宗皇帝臨終托付?!?

攝政王垂首道:“一定,一定?!?

這時候冬日的太陽懶懶地照在慈寧宮的門前,遠處依稀可以看見一大隊太監簇擁著下學的溥儀來給皇太后請安了。靜芬即想起了溥儀的種種劣跡,道:“皇帝不喜歡讀書,攝政王該多去書房督促督促他?!?

攝政王聞言抬頭向外望望,也看到皇帝了,不過更看到那隊人馬后面慌里慌張跑來三“紅頂子”,撞亂了皇帝的儀仗也顧不得,低著頭直往慈寧宮沖,腦袋后面的花翎顫巍巍地,頗有“夾著尾巴逃跑”的感覺。他不由站起身來。

靜芬也注意到了——是載洵、載濤兄弟,還有毓朗。溥儀瞧著,玩心大起,跟著撒腿就跑,后面太監叫萬歲爺的,叫老祖宗的,亂成一團。

載洵等人摔進門來,連禮也不行了,直沖著攝政王就嚷道:“五哥,漢陽丟了,漢口就快守不住了!”

“什……什么?”攝政王煞白著臉,“不是昨兒還在武昌么?怎么才一晚上……就……”

載濤道:“漢陽是昨兒夜里丟的,剛才才有電報來,鐵廠,兵工廠,全沒了!”

載洵跟著道:“漢口還在打著呢,電報里說,再沒援軍,就支持不住了。”

“援軍哪有這么快的?”毓朗道,“二十一混成協估計全叛變了——京漢鐵路被他們占了,援軍飛也飛不過去呀!”

“能飛!能飛!”溥儀笑嘻嘻在邊上插嘴道,“朕有天兵天將,能飛!”

靜芬見眾大臣的模樣,自己早就嚇得傻了眼,聽溥儀童言無忌,又氣又急,大喝道:“皇帝!”

溥儀一愣,撇著嘴。張蘭德連忙上前道:“萬歲爺,奴才跟萬歲爺出去玩騎馬吧……這邊攝政王和皇太后要商量打亂黨呢!”

“打亂黨嘛!”溥儀道,“朕說的也是打亂黨,朕是天子,朕要天兵天將把亂黨都抓來,朕打他們的屁股!”

“皇帝!”靜芬厲聲喝道——外面都鬧成了什么樣子,宮里的皇帝居然是一個懵懂頑童?!斑€不快把皇帝帶走?”

“喳——”一眾太監連滾帶爬。

“哇——”溥儀號啕起來,“我不要關黑屋子!我不要關黑屋子?。∥乙毂鞂ⅰ?

所有人都是百般滋味在心頭,沒功夫理會他。而偏偏這個時候,民政部的徐世昌氣喘吁吁地跨進門來,匆匆給靜芬一跪,即將一封電報交到攝政王手里,道:“王爺,漢口失守,武昌叛軍擁二十一混成協統領黎元洪做都督,成立軍政府,揚言要北伐。”

攝政王“砰”地跌坐回椅子里。靜芬亦是覺得眼前一黑。

“北……北伐?”她胸悶氣短,“這是……這是要打上北京來么?不會真打來吧?要不要……我帶了皇帝去熱河?”

“太后不必驚慌?!毙焓啦?,“一時亂黨要招兵買馬,也沒那么快。只要援軍趕得及時……不過,據奴才做聞,廕昌大人差遣不動馮國璋和段祺瑞。那馮國璋得了命令,回說要稍加整頓,實際卻連夜坐火車往洹上村去了?!?

“洹上村?”靜芬道,“洹上村是個什么地方?”

“袁世凱!”攝政王咬牙切齒地一捶桌子,“就是袁世凱這個老賊隱居垂釣的地方。好個馮國璋,簡直反了!”

徐世昌道:“這當兒,要是馮國璋和段祺瑞也造反,可就麻煩了。攝政王該趕緊另派他人!”

“正是!”攝政王說了句廢話,接著眼睛盯住了載洵。

“我?”載洵連連搖頭,“我不行,我是海軍大臣,這北洋軍,我怎么會帶?海軍,不是已經去了一個薩鎮冰么?京里總要留個人,他有事,這里好歹也留個照應……”

他話沒說完,攝政王的目光已經移到了毓朗的臉上。

毓朗慌忙退后了兩步,道:“我是專司訓練禁衛軍的……北洋那里,我也沒一個熟識的人,只怕指使不來……”

“老七?”攝政王直接喊載濤。

“五哥,我更不行了!”載濤道,“我不是怕死,但是禁衛軍是我統領的,這時候革命黨陰謀北伐,以他們那種陰險卑鄙的性子,肯定在京里也安插了刺客,這會兒,我必須率禁衛軍死守京畿呀!”

這條理由還稍微像個樣兒!

“奴才是多年不理軍務??!”徐世昌道,“否則奴才倒是愿意率領一鎮,為皇上、皇太后平定亂黨?!?

“胡話!”外面一聲怒斥,鎮國公也進來了,“海軍大臣,軍咨大臣,巡警的頂頭上司,到國難當頭的時候,一個兩個都不敢沖鋒陷陣——你們不去,攝政王去!攝政王身兼統率陸海軍大元帥,代皇帝親征,還怕殺不了幾個革命黨?”

是啊,御駕親征!靜芬眼前一亮——歷朝平亂,不是向來如此么?

攝政王又如何不曉得這一點?推是推不掉的,他只有哼哼道:“好……我去就我去……”

“不行!”徐世昌道,“攝政王去,還不如奴才去——此次湖北之亂,皆由新兵倡起,武器精良,又深諳兵法,決非一般草寇,攝政王沒有領過兵,萬不可以千金之軀,親蹈虎狼之穴……萬歲爺尚在沖齡,國家有賴攝政王??!”

“那……”攝政王急道,“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究竟……”

“袁世凱?!庇质情T外傳來的聲音,靜芬躲得了昨天,躲不了今天,慶王走了進來?!霸绖P。”他說,“除非袁世凱,要不然誰也管不了北洋軍?!?

“不行!”靜芬只這一句話還是有些中氣的,“不能袁世凱!用了他,大清朝就完了!”

“不用他,恐怕大清朝完得更快吧!”慶王提高了聲音。

“不能用!”靜芬微微顫抖,環視載洵、載濤、毓朗、鎮國公、徐世昌還有攝政王?!安荒苡?!”她說。

“事到如今……”載洵囁嚅。

“也只好請袁世凱……”載濤接上。

“請袁世凱出山!”毓朗一揮拳頭。

“好!”慶王道,“就發上諭,命袁世凱湖廣總督,讓他剿匪!”

不行??!不行?。§o芬還喊著,全然沒發覺自己只張嘴,沒聲音——慶王領著載濤等人都出去了,剩下鎮國公,滿面不知什么表情;而攝政王,頹然坐著,眼睛里竟似要滾下淚來。

袁世凱……好不容易才掃地出門的袁世凱……靜芬怔怔的……袁世凱又要回來了!

大格格!她忽然想起來了——大格格昨天怎么說的?還有什么人,能節制袁世凱的?

“快!快!”靜芬吩咐張蘭德道,“快備轎子!上大格格那兒去!”

“主子……”張蘭德撲通跪下,“方才樂壽堂有人來報……奴才見主子議事,沒敢和主子說……大格格……已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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